一九六三年冬天,余光中、范我存夫妇唯一的儿子诞生仅仅三天即夭折。死亡接新生之踵而来,使青壮年时期的诗人蓦然感到生命之脆弱与短暂,过早体验到死的迫近,“死就在你的肘边”。
如果说一九五八年母亲的去世让诗人饱尝“子欲养而亲不在”的辛酸无奈,那么时隔五年,殇子竟然将从生到死的整个过程浓缩在三天之内,死亡的残酷和毫无逻辑带给诗人敏感的心灵至深的震撼和创痛。
《鬼雨》以哀悼殇子控诉死亡阴影对生命的威胁,以沉郁凝重的悲悯慨叹追溯古今中外,从莎翁到李贺、到诗人课堂上朝气蓬勃的学生,无人能摆脱死亡的命运,诗人的目光超越时空历史的界限,关注在死亡威胁之下的整个人类生命,拥有极强的抒情性,其主题已超离一己的悲痛,转而为哀悼全人类的死亡,具有浓重的宿命意味。
鬼雨
文 | 余光中
来源 | 《左手的掌纹》
江苏文艺出版社2016年
展开全文
01
“请问余光中先生在家吗?噢,您就是余先生吗?这里是台大医院小儿科病房。 我告诉你噢,你的小宝宝不大好啊,医生说他的情形很危险……什么?您知道了? 您知道了就行了。”
“喂,余先生吗?我跟你说噢,那个小孩子不行了,希望你马上来医院一趟…… 身上已经出现黑斑,医生说实在是很危险了……再不来,恐怕就……”
“这里是小儿科病房,我是小儿科黄大夫……是的,你的孩子已经……时间是 十二点半,我们曾经努力急救,可是……那是脑溢血,没有办法。昨夜我们打了土 霉素,今天你父亲守在这里……什么?你就来办理手续?好极了,再见。”
02
“今天我们要读莎士比亚的一首挽歌Fear No More.翻开诗选,第五十三页。 这是莎士比亚晚年的作品Cymbeline里面摘出来的一首挽歌。你们读过Cymbeline.吗? 据说丁尼生临终之前读的一卷书,就是Cymbeline.这首诗咏叹的是生的烦恼,和死 的恬静,生的无常,和死的确定。它咏叹的是死的无所不在,无所不容(死就在你 的财边)。前面三段是沉思的,它们泛论死亡的omnipresence和omnipotence,最后 一段直接对死者而言,像是念咒,有点‘孤魂野鬼,不得相犯,呜呼哀哉尚飨!’ 的味道。读到这里,要朗声而吟,像道土诵经超渡亡魂那样。现在,听我读:
No exorciser harm thee!
Nor no witchcraft charm thee!
Ghost unlaid forbear thee!
Nothing ill come near thee!
“你们要是夜行怕鬼,不妨把莎老头子这段诗念出来壮壮胆。这没有什么好笑 的。再过三十年,也许你们会比较欣赏这首诗。现在我们再从头看起。第一段说, 你死了,你再也不用怕太阳的毒焰,也不用畏惧冬日的严寒了(那孩子的痛苦已经 结束)。哪怕你是金童玉女,是Aothony perkins或者Sandra Dee,到时候也不免像 烟囱扫帚一样,去拥抱泥土。噢,这实在没有什么好笑。不到半个世纪。这间教室 里的人都变成一堆白骨,一把青丝,一片碧森森的磷光(那孩子三天,仅仅是三天 啊,停止了呼吸)。对不起,也许我不应该说得这么可怕,不过,事实就是如此 (我刚从雄辩的太平间回来)。青春从你们的指隙潺潺地流去,那么昂贵,那么甜 美的青春(停尸间的石脸上开不出那种植物)!青春不是长春藤,让你像戴指环一 样戴在手上。等你们老些,也许你们会握得紧些,但那时你们只抓到一些痛风症和 糖尿病,一些变酸了的记忆。即使把满头的白发编成渔网,也网不住什么东西……
“一来这里,我们就打结,打一个又一个的结,可是打了又解,解了再打,直 到死亡的边缘。在胎里,我们就和母亲打一个死结。但是护士的剪刀在前,死亡的 剪刀在后(那孩子的脐带已经解缆,永远再看不到母亲)。然后我们又忙着编织情 网,然后发现神话中的人鱼只是神话,爱情是水,再密的网也网不住一滴湛蓝……
“这世界,许多灵魂忙着来,许多灵魂忙着去。来的原来都没有名字,去的, 也不一定能留下名字。能留下一个名字已经不容易,留下一个形容词,像Shakespe arean,更难。我来。我见。我征服。然后死亡征服了我。(那孩子,那尚未睁眼的 孩子,什么也没有看见)这一阵,死亡的黑氛很浓。Pauline请你把窗子关上。好冷 的风!这似乎是他的丰年。一位现代诗人(他去的地方无所谓古今)。一位末代的 孤臣(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一位考古学家(不久他就成考古的对象了)。
“莎士比亚最怕死。一百五十多首十四行诗,没有一首不提到死,没有一首不 是在自我安慰。毕竟,他的蓝墨水冲淡了死亡的黑色。可是他仍然怕死,怕到要写 诗来诅咒侵犯他骸骨的人们。千古艰难惟一死,满口永恒的人,最怕死。凡大天才, 没有不怕死的。愈是天才,便活得愈热烈,也愈怕丧失它。在死亡的黑影里思想着 死亡,莎士比亚如此。李贺如此。济慈和狄伦·汤默斯亦如此。啊,我又打岔了…… Any questions?怎么已经是下课铃了?Sea nymphs hourly ring hisknell…… (怎么已经是下课铃了?)
“再见,江玲,再见,Carmen,再见,Pearl(Those are pearls that were his eyes)。这雨怎么下不停的?谢谢你的伞,我有雨衣。Sea nymphs hourly r ing his knell.他的丧钟。(他的丧钟。他的小棺材。他的小手。握得紧紧的,但 什么也没有握住,Nobody,not even the rain,has such small hands.)江玲再 见。女孩子们再见!”
03
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雨在海上落着。雨在这里的草坡上落着。雨在对岸 的观音山落着。雨的手很小,风的手帕更小,我腋下的小棺材更小更小。小的是棺 材里的手。握得那么紧,但什么也没有握住,除了三个雨夜和雨天。潮天湿地。宇 宙和我仅隔层雨衣。雨落在草坡上。雨落在那边的海里。海神每小时摇他的丧钟。
“路太滑了。就埋在这里吧。”
“不行。不行。怎么可以埋在路边?”
“都快到山顶了,就近找一个角落吧。哪,我看这里倒不错。”
“胡说!你脚下踩的不是基石?已经有人了。”
“该死!怎么连黄泉都这样挤!一块空地都没有。”
“这里是乱葬岗呢。好了好了,这里有四尺空地了。就这里吧,你看怎么样? 要不要我帮你抱一下棺材?”
“不必了,轻得很。老侯,就挖这里。”
“怎么这一带都是葬的小朋友?你看那块碑!”
顺着白帆指的方向,看见一座五尺长的隆起的小坟。前面的碑上,新刻红漆的 几行字:
民国四十七年七月生
民国五十二年九月殁
爱女苏小菱之墓
母 孙婉宜
父 苏鸿文
“那边那个小女孩还要小,”我把棺材轻轻放在墓前的青石案上。“你看这个。 四十九年生。五十一年殁。好可怜。好可怜。唉,怎么有这许多小幽灵。死神可以 在这里办一所幼稚园了。”
“那你的宝宝还不够人园的资格呢。他妈妈知不知道?”
“不知道。我暂时还不告诉她。唉,这也是没有缘分,我们要一个小男孩。神 给了我们一个,可是一转眼又收了回去。”
“你相信有神?”
“我相信有鬼。I'm very superstitious,you know.I'm as superstitious as Bvron.你看过我译的《缪思在地中海》没有?雪莱在一年之内,抱着两口小棺材 去墓地埋葬……”
“小时候我有个初中同学,生肺病死的。后来我每天下午放学,简直不敢经过 他家门口。天一黑,他母亲就靠在门口,脸又瘦又白,看见我走过,就死盯着我, 嘴里念念有词,喊她儿子的名字。那样子,似笑非笑,怕死人!她儿子秋天死的。 她站在白杨树下,每天傍晚等我。今年的秋天站到明年的秋天,足足喊了她儿子三 年。后来转了学,才算躲掉这个巫婆……话说回来,母亲爱儿子,那真是怎么样也 忘不掉的。”
“那是在哪里的时候?”
“丰都县。现在我有时还梦见她。”
“梦见你同学?”
“不是。梦见他妈妈。”
上风处有人在祭坟。一个女人。哭得怪凄厉地。荨麻草在雨里直霎眼睛。一只 野狗在坡顶边走边嗅。隐隐地,许多小亡魂在呼唤他们的姆妈。这里的幼稚国冷而 且潮湿,而且没有人在做游戏。只有清明节,才有家长来接他们回去。正是下午四 点,吃点心的时候。小肚子们又冷又饿哪。海神按时敲他的丧钟。无所谓上课。无 所谓下课。虽然海神鼓凄其的丧钟,按时。
“上午上的什么课?”
“英诗,莎士比亚的Fear No More和Full Fathom Five.同学们不知道为什么要 选这两首诗。Sea nymphs hourly ring……好了,好了,够深了。轻一点,轻一点, 不要碰……”
大铲大铲的黑泥扑向土坑。很快地,白木小棺便不见了。我的心抖了一下。一 扇铁门向我关过来。
“回去吧。”我的同伴在伞下喊我。
04
文兴:
接到你自雪封的爱奥华城寄来的信,非常为你高兴。高兴你竟在零下的 异国享受熊熊的爱情。握着小情人的手,踏过白晶晶的雪地,踏碎满地的黄橡叶子。 风来时,翻起大衣的貂皮领子,看雪花落在她的帽沿上。我可以想见你的快意,因 为我也曾在那座小小的大学城里,被禁于六角形盖成的白宫。易地而居,此心想必 相同。
我却因在森冷的雨季之中。有雪的一切烦恼,但没有雪的爽白和美丽。湿天潮 地,雨气蒸浮,充盈空间的每一个角落。木麻黄和犹加利树的头发全湿透了,天一 黑,交叠的树影里拧得出秋的胆汁。伸出脚掌,你将踩不到一寸于土。伸出手掌, 凉蠕蠕的泪就滴入你的掌心。太阳和太阴皆已篡位。每一天都是日蚀。每一夜都是 月蚀。雨云垂翼在这座本就无欢的都市上空,一若要孵出一只凶年。长此以往,我 的肺里将可闻纳群的悲吟,蟑螂亦将顺我的脊椎而上。
在信里你曾向我预贺一个婴孩的诞生。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我只能告诉你, 那婴孩是诞生了,但不在这屋顶下面。他屋顶比这矮小得多。他睡得很熟,在一张 异常舒适的小榻上。总之我已经将他全部交给了户外的雨季。那里没有门牌,也无 分昼夜。那是一所非常安静的幼稚园,没有秋千,也没有荡船。在一座高高的山顶, 可以俯瞰海岸。海神每小时摇一次铃当。雨地里,腐烂的薰草化成萤,死去的萤流 动着神经质的碧磷。不久他便要捐给不息的大化,汇入草下的冻土,营养九茎的灵 芝或是野地的荆棘。扫墓人去后,旋风吹散了纸马,马踏着云。秋坟的络丝娘唱李 贺的诗,所有的耳朵都凄然竖起。百年老鸮修炼成木魅,和山魈争食祭坟的残 肴。蓦然,万籁流窜,幼稚国恢复原始的寂静。空中回荡着诗人母亲的厉斥:
是儿要呕出心乃已耳!
最反对写诗的总是诗人的母亲。我的母亲已经不能反对我了。她已经在浮图下 聆听了五年,听殿上的青铜钟摇撼一个又一个的黄昏,当幽魂们从塔底啾啾地飞起, 如一群畏光的蝙蝠。母亲。母亲。最悦耳的音乐该是木鱼伴奏着铜磬。雨在这里下 着。雨在远方的海上下着。雨在公墓的小坟顶,坟顶的野雏菊上下着。雨在母亲的 塔上下着。雨在海峡的这边下着雨在海峡的那边,也下着雨。巴山夜雨。雨在二十 年前下着的雨在二十年后也一样地下着,这雨。桐油灯下读古文的孩子。雨下得更 大了。雨声中唤孩子去睡觉的母亲。同一盏桐油灯下,为我扎鞋底的母亲。氧化成 灰烬的,一吹就散的母亲。巴山的秋雨涨肥了秋池。少年听雨巴山上。桐油灯支撑 黑穹穹的荒凉。(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中年听雨,听鬼雨如号,淋在 孩子的新坟上,淋在母亲的古塔上,淋在苍茫的回忆之上。雨更加猖狂。屋瓦腾腾 地跳着。空屋的心脏病忐忑到高潮。妻在产科医院的楼上,听鬼雨叩窗,混合着一 张小嘴喊妈妈的声音。父亲辗转在风湿的床上,咳声微弱,沉没在滚浪的雨声之中。 一切都离我恁远,今夜,又离我恁近。今夜的雨里充满了鬼魂。湿淳漓,阴沉沉, 黑森森,冷冷清清,惨惨凄凄切切。今夜的雨里充满了寻寻觅觅,今夜这鬼雨。落 在莲池上,这鬼雨,落在落尽莲花的断肢上。连莲花也有诛九族的悲剧啊。莲莲相 连,莲瓣的千指握住了一个夏天,又放走了一个夏天。现在是秋夜的鬼雨,哗哗落 在碎萍的水面,如一个乱发盲睛的萧邦在虐待千键的钢琴。许多被鞭答的灵魂在雨 地里哀求大赦。魑魅呼喊着魍魉回答着魑魅。月蚀夜,迷路的白狐倒毙,在青狸的 尸旁。竹黄。池冷。芙蓉死。地下水腐蚀了太真的鼻和上唇。西陵下,风吹雨,黄 泉酝酿着空前的政变,芙蓉如面。蔽天覆地,黑风黑雨从破穹破苍的裂隙中崩溃了 下来,八方四面,从罗盘上所有的方位向我们倒下,捣下,倒下。女娲炼石补天处, 女娲坐在彩石上绝望地呼号。石头记的断线残编。石头城也泛滥着六朝的鬼雨。郁 孤台下,马嵬坡上,羊公碑前,落多少行人的泪。也落在湘水。也落在潇水。也落 在苏小小的西湖。黑风黑雨打熄了冷翠烛,在苏小小的小小的石墓。潇潇的鬼雨从 大禹的时代便潇潇下起。雨落在中国的泥土上,丽渗入中国的地层下。中国的历史 浸满了雨渍。似乎从石器时代到现在。同一个敏感的灵魂,在不同的躯体里忍受无 尽的荒寂和震惊。哭过了曼卿,滁州太守也加入白骨的行列。哭湿了青衫,江州司 马也变成苦竹和黄芦。即使是王子乔,也带不走李白和他的酒瓶。今夜的雨中浮多 少蚯蚓。
这已是信笺的边缘了。盲目的夜里摸索着盲目的风雨。一切都黯然,只有胡髭 在唇下茁长。明晨,我剃刀的青刀将享受一顿丰收的早餐。这轻飘飘的国际邮简, 亦将冲出厚厚的雨云,在孔雀蓝的晴脆里向东飞行了。
光中
一九六三年十二月十日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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