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大学历史学系副教授李昕升又出了本新书《食日谈——餐桌上的中国故事》。这是一本科普著作,也是贴心之作。日常生活中,我们常常会忽视习以为常的事物。我们偶尔会问”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一些大问题,却很少会问,锅是谁发明的,油是谁发明的,古人吃的是哪个品种的稻米?他们的餐桌上,会不会有韭菜和莴笋?喂猪会用玉米吗?古人说”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这是劝人节约的话。截取一下,”一粥一饭当思来处“,这句话正是这本书的主旨。
今天,”微史记“频道邀请到李昕升副教授,听他讲述他为什么要研究食物史。
东南大学副教授、《食日谈——餐桌上的中国股市》一书作者李昕升
记者:对食物史感兴趣的读者都知道您有一个美称“南瓜博士”,您写的《中国南瓜史》一书,穷尽史料,对单一品类的食物研究做到了极致;最新出版的《食日谈——餐桌上的中国故事》一书,讲述了餐桌上的食物的传播历史。
我比较好奇的是,您从何时开始对“食物”的历史感兴趣的,为何感兴趣?
李昕升:从学术经历来说,我是保送生,在南京农业大学大四(2009)时,偶然知晓我院唯一一个博士点就是科学技术史(农业史方向)。我高中文科尤其是历史较好,大学虽然读的是管理学,但是历史的爱好没有扔,经常看历史书。在报送读硕时,没有多想,就选了这一专业,后来又被推荐提前攻读博士学位,所以我没有考过硕士和博士。
作物(食物)是农业的核心生产对象,居于“天、地、人、稼”的中心,作物史(食物史)自然是农业史的核心领域,可以说,作物(食物)历史既是我的兴趣,也是我的专业。
从个人需要来说,我并不是长期生活在农村,却因缘际会选择农史这一毕生志业,或许是提醒我只有回到农村、关注农业、贴近农民,找寻中国文化的根,才能够在浮躁与喧嚣的生活中获得最终的安逸,因此我一直提示自己要“耕读传家”,戏称自己为“宁镇农夫”,只有增加三农的生命体验,与古代农人共情,才能写出有温度的文字,做到了解之同情,实现古今这场无休止的对话。
从社会需要来说,当前精神文化生活日益丰富多彩,我们已经不再满足对“帝王家史”的追寻与探求;吃吃喝喝的历史,或称之为食物史、农业史、植物史、作物史、饮食文化等,与我们每个人的生活息息相关,因此对于口腹之欲,我们总是有太多的兴趣与疑问。法国昆虫学家法布尔(Jean-Henri Casimir Fabre)曾说过:“历史赞美把人们引向死亡的战场,却不屑于讲述使人们赖以生存的农田;历史清楚知道皇帝私生子的名字,却不能告诉我们麦子是从哪里来的。这就是人类的愚蠢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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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所讨论的“舌尖小史”,不仅是学术研究的重要命题,同时也是科学普及的必备话题。
记者:您的这本《食日谈》,分为本土作物篇和外来作物篇,在形塑中国人饮食习惯的过程中,外来作物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外来作物对中国人原有的饮食习惯发出了怎样的冲击?而在漫长的历史中,中国本土作物中,又有哪些上了餐桌,哪些被从餐桌上撤下?
李昕升:今天全世界的栽培作物大概有1200来种,比较重要的有600余种,其中至少一半,都是起源于中国。换言之,全世界作物物种的一半都是起源于中国,或者中国是起源地之一。比如水稻可能是多起源中心,中国是起源地之一。
但同时,很多重要作物也是从域外引进的。中国虽然自古以来农耕文明就领先于世界,精耕细作极其发达,但我们对域外农耕文明采取兼容并包的态度,通过域外移民、多边战争、商旅贸易、使者朝贡等途径,我们吸收了一大批外来作物。美籍东方学家劳费尔(Berthold Laufer)在《中国伊朗编》中曾高度称赞中国人向来乐于接受外来作物:“采纳许多有用的外国植物以为己用,并把它们并入自己完整的农业系统中去。”可以说,这些作物的引进奠定了今天的农业地理格局,实现了中国从大河文明向大海文明的跨越发展,今天没有外来作物参与的日常生活是不可想象的。因此,中华农业文明能够长盛不衰,得益于两大法宝——精耕细作与多元交汇。
中国五大粮食作物中有四种源自域外(小麦、玉米、马铃薯、番薯);五大油料物中,有三种来自域外(花生、芝麻、向日葵);古代中国,男耕女织,最重要纺织原料棉花(亚洲棉和陆地棉)亦来自国外。这些外来作物通过陆上和海上丝绸之路传入中国,经过长期适应和改良,完全融入中国传统农业,成为中华农业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
自从有了这些外来作物,我们的饮食习惯也发生了较大变化,比如有了小麦以后,我们才有了吃“饼”的习惯;又如西汉之前,中国虽然亦有食用植物油的历史,但荏子、大麻所占比例很少,还是以动物油为主,直至西汉中期芝麻传入后,迅速在南北方站稳脚跟,成为主流油料作物,再到元代南方越冬型油菜驯化,逐渐在南方取代了芝麻的地位,形成北方芝麻、南方油菜分庭抗礼;再如今天川菜的特色是八个字:麻辣鲜香、复合重油。那么川菜一直是辣的吗?其实川菜最终是在清末民初形成的,此前的川菜不是今天意义上的川菜,有明显的麻味和甜味,但几乎没有辣味,其中不同,最重要的就是在于外来作物辣椒。
外来作物的具体贡献主要有:一、缓解人地矛盾,满足了日益增长的人口需求;二、强化男耕女织模式,满足中国人的衣着需求;三、促进商品经济发展,有助于增加农民收入;四、增加优良饲料作物种类,极大促进畜牧业的发展;五、丰富中国蔬菜瓜果的品种,增添人们的食物营养和饮食情趣;六、增加食用油原料种类,丰富中国食用油的品味;七、拓展土地利用的时间与空间,有助于提高农业集约经营的水平。
而中国的本土作物同样通过丝绸之路外传,不管是丰富了世界的饮食文化也好,还是改善食物结构也罢,作用也是非常大的。倒是本土的一些作物,在国内反而可能位居人后了,比如大豆是中国原产,但现在中国却不是大豆第一生产国,第一是美国,而且差距很大。但是美国人必须要感谢中国的大豆,要是没有大豆,美国的土地可能早就退化了。
本土作物中,特别是蔬菜,发生了较大的变迁。一些我国本土蔬菜如蓼、蘘荷、荠、牛蒡等重回野生状态,西汉《灵枢经·五味》:“五菜:葵甘,韭酸,藿咸,薤苦,葱辛。”指的就是当时最常见的五种蔬菜葵、韭、藿、薤、葱,后来多半回归野生。一些明清以前从未栽培过的蔬菜,番茄、南瓜、辣椒等,却获得了极大的发展。还有一些蔬菜,如白菜、萝卜、葵、蔓菁等,它们的栽培比重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李时珍《本草纲目》记载古代葵菜是“百菜之主”,明代白菜取代葵成为百菜之主、萝卜取代蔓菁成为南北广为栽培的根菜。改变原因则比较复杂,取决于哪种作物更有助于农业生产(稳产、高产)、更加契合农业体制、更容易被做成菜肴和被饮食体系接纳、更能引起文化上的共鸣。
记者:和《中国南瓜史》比起来,在写法上差别很大。我也关注到,您的科普视频在网络平台(包括B站,包括扬子晚报紫牛新闻App)受到很大的欢迎。作为一位史学研究者,您为什么将精力放在向大众科普食物历史上?这样做的意义何在?
李昕升:我之所以进行食物史科普,一是因为朋友们盛情难却,经常有同学建议我来传播真实的科普,觉得我的研究很好玩,也很适合作为公众史学推广,事实上我们大学教师的研究结论多为自己研究得来,真实性、可靠性都有一定的保证;二来我觉得知识传播的方式,不应仅局限在课堂上,即使是在后疫情时代,外校人员也很难随意出入大学,有同学表示想听我的课无门,所以我就采取多样的科普形式,服务大众。
事实上,我一直有科普的责任感,此前我也经常在《读书》《南方周末》《中国社会科学报》《十万个为什么》《七彩语文》《百科知识》《澎湃新闻 私家历史》《澎湃问吧》等发布文章、互动话题,在多所高校、社会组织发表科普演讲。2019年6月15日于杭州参加大型演讲类活动“一席”,更是引发社会关注。但是我觉得上述还不够,受众范围有限,所以我选择以视频形式进行科普。
网上不少所谓的“科普”,多有两大弊端:一是拾人牙慧,虽然我们不要求篇篇创新,但是应该有自己的观点,不少论述将前人的学术成果不加分辨的直接“拿来主义”,之后又被他人因袭,如果是正确叙述还好,否则便是错误陈陈相因;二是想象建构,信誓旦旦地输出一些错误观点,导致错误被逐渐放大,误人子弟。此前我就在我的微博(南瓜博士)上对此种现象有所批评,但是力不从心,有站着说话不腰疼之惑,毕竟“你行你上啊”,所以我就来了。
记者:《食日谈》一书,主要科普了中国人餐桌上的的主食的历史,未来是否会再写一本科普著作,讲述中国餐桌上的蔬菜的历史?
李昕升:《食日谈》中也涉及的不少蔬菜,不过您的思路很好,未来我有可能专门设计一本《蔬菜文化史》(暂定名),毕竟本书对于蔬菜可能还是蜻蜓点水,没有言及的蔬菜还有很多。不过由于精力有限,大家短期内能看到的,恐怕还是我的《番薯的故事》与《中国南瓜史研究》,都是将在2023年出版。
记者: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作为历史学者,在日常生活中,面对我们习以为常的衣食住行,是否有追溯这些日常事物历史的习惯?
李昕升:我个人是有的,倒不是职业习惯,是我一直觉得生活处处有学问,只有留心生活,问题意识不请自来。日常生活的小事,是灵感来源的源泉,经年累月的阅历,是历史研究的必需。只有能够洞察习以为常的衣食住行,才能够更加细致地研究历史,否则被局限的眼界,根本无法对历史上的迷雾拨云见日。同样,通过体察历史,与历史上的人物声息相通,对历史上的事件感同身受,必然会指引我们更好地科研、更好地生活。
记者:《食日谈——餐桌上的中国故事》一书讲述了中国本土农作物和外来作物的传播历史,这是否意味着您的研究方向发生了变化,从“南瓜”转移到了别处?未来计划做哪方面的研究?
李昕升:我的第一本专著是《中国南瓜史》,出乎意料的产生了一定的社会影响,“南瓜博士”一称不知谁最先叫起来,已经“家喻户晓”。
不过,自从我从南瓜史毕业后,我就基本不再关注南瓜了,并不是如有的学者所说的“一个南瓜一辈子”,但我也没兴趣听从朋友打趣般的建议,挨个做冬瓜史、丝瓜史等,由于视野的变换,我开始关注美洲作物群体,研究思路也有了显著变化,如开始涉猎海洋史、量化历史,提出“中国超稳定饮食结构”等。
我的研究方向的转向[ 详见李昕升:《问题、范式与困境——研究理路》,《地方文化研究》2020年第5期。],部分原因是由于我在农林经济管理博士后流动站的经历,自发地促使我的研究与经济史结合,博士后合作导师应瑞瑶老师也一直建议我要研究较大的问题(如人口增长、过密化理论等经济史问题),这样自有其充分的对话空间和联结到更大的学术意义。
我的研究方向的转变,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有感于农业经济史的衰微,上世纪经济史是经济学的主流,而农业作为第一产业,农业经济史的重要性可想而知,很多学者前赴后继,课程、教材(多是以“农业经济史”为名)亦是多如牛毛。只是今天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农业经济史受重视程度有所衰弱,但是并不代表它不重要,我们农史学者更应扛起农业经济史的大旗,否则便出现这本书提到的情况,经济学学者大行其道,并抢占了话语权。
以上是我的学术转向。如果说是科普的话,就是持续输出高质量的食物史科普吧,毕竟所有食物史的知识我都略知一二,没有什么特别的偏重。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臧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