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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江馆舍,张浚阅读刚刚送到的邸报:“赵瑗封建国公,進资善堂听读。”张浚将邸报狠狠一丢:“我冒酷暑到湖湘平贼,不料赵鼎竟趁我不在行朝之机,独占建储大功,煞是费尽心机!”又取出一份诗笺,冷冷吟道:“一扫湖湘氛秽消,生民涂炭得逍遥。更须早挂风樯起,共看钱塘八月潮。”随即一把撕个粉碎:“不久前他还写来此诗,不料他竟等不及八月,于六月兴潮!”
一吏胥来报:“左宣义郎、直龙图阁、知永州胡寅求见。”张浚立即改容道:“快教他進来。”胡寅入见:“德远安好。”张浚还礼道:“明仲前来,必有教我之处。”双方就座,胡寅说:“德远肃清湖湘,为天下除得腹心之患。此回沿江视师,不知有何见闻?”张浚说:“王师精练,已非七年前可比。天道好还,恢复中原有期。下官猥蒙主上委寄,回朝之后,当与赵元镇商议,于来年督师北上。”
胡寅问:“不知德远以为,刘光世与张俊治军如何?”张浚说:“明仲若有见闻,当不吝告我。”胡寅说:“下官沿途听得两首民谣,愿说与德远。第一首是,‘刘家寨里没来由,回易遍及二百州。健儿犹比乞儿贱,将校金珠藏高楼。’第二首是,‘张家寨里没来由,使他花腿抬石头。二圣犹自救不得,行在盖起太平楼。’”
张浚问:“此谣何解?”胡寅说:“刘光世军,回易者数以万计,而与军士的供给,常被将校克扣,许多人因此而饥寒交迫。张俊则效法昔日东京的浮浪恶少,将军士从臀到脚刺花,人称‘花腿’。军士不仅为将校营造私宅,还修建名为‘太平楼’的大酒楼,酒楼的收入全归张俊私囊。张俊家藏白银数百万两,为防偷窃,每千两铸一球,唤作‘没奈何’,而今银球已到第一百八十四个,金球已到第四十九个。”
张浚说:“我去刘光世与张俊营寨视师,却见军伍尚是整齐。”胡寅说:“下官闻得,刘光世与张俊为迎候德远视师,早已做得手脚。刘光世于军中选拔八千壮兵,倍加请给,操演一月,惟供德远阅兵时一观。军中弊害山积,下官偶尔得自道听途说,亦惟是一鳞半爪而已。”张浚长叹:“军中积弊,委是积重难返。”
两人沉默许久,胡寅说:“我知德远有志于大举,然而刘光世与张俊二军又如何使得,不知有甚措置?”张浚反问:“明仲以为当怎生措置?”胡寅说:“下官以为,当效法周世宗与国朝太祖的刚决,不得教庸将统兵。”张浚问:“然而刘、张二军,又叫何人统率?”胡寅说:“可叫岳太尉并统刘家军,韩太尉并统张家军。”张浚沉吟片刻:“此事干系甚大,待下官回归行朝,与赵相公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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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寅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当断不断,反受其害。若要北伐成功,便须信用良将,授以全权。国朝自太宗官家以来,往往任用庸将,又将从中御,动辄掣肘,故武功不竞,沦落到靖康之时,其弊已极。若不改弦更张,切恐难以洗雪不共戴天之仇。下官念及赵元镇、张德元有故旧之情、恢复之志,故進此忠言。”
张浚暗语:“倘若岳飞、韩世忠掌管更多军力,自己岂不成为空名都督?若将刘家军和张家军改作都督府的直属部队,岂不更好?”却说:“下官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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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岳飞、岳云和王横三人三马,到达岳家市。岳飞对岳云说:“当年听你妈妈建议,我在庐山之南求田问舍,为南逃的岳氏宗族购得耕织之资,今日已有老小一百余口,房屋七十多间,被当地人称为‘岳家市’。”岳云说:“但见这青山绿水,平畴良田,柳暗花明,好不令人心旷神怡!”
一牧童骑牛上前,用河北口音问道:“此处是岳家市,敢问官人们何往?”岳飞听到乡音,倍觉亲切,下马还礼道:“自家姓岳,与你同宗?”牧童问:“莫非你们自鄂州来?”岳飞说:“正是。”牧童喜道:“你必是做大官人的岳五郎,自家是三六郎,祖父是岳氏族长。”岳飞忙见礼道:“拜见三六叔。”
牧童带岳飞一行还家,老远叫道:“大官人岳五郎前来!”族长急忙出迎:“果是五郎?赶快通知全市老少!”岳飞抢先施礼:“孙辈拜见祖父。”岳云也施礼道:“重孙辈拜见曾祖父。”稍顷,岳家老少纷纷前来,将岳飞、岳云、王横团团围住。族长说:“立即宰猪杀鸡,今夜全市大宴!”
岳飞忙制止道:“你们南迁,在此耕织辛劳,生计不易,切不可为我杀生。我们在船上已经斋戒,明日尚需去东林寺礼佛。”
族长执定岳飞双手:“五郎,我们岳家世代为农,惟知扶犁握锄。不期出得一个大官人,亦是祖宗积德,十二侄积德所致。”一个族人说:“忆得五郎少年时,相士们常说你命运不济,可知他们所言,不得尽信。”岳飞说:“我亦自知命运绵薄,如今却蒙皇上恩典,做得高官,所以平时衣食住行,不敢奢靡。”
另一族人说:“世间惟羡官人,住的是高楼大厦,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行的是香车宝马,妻妾成群,一呼百应。五郎既是俭素,却又有何做官人的乐趣?”
岳飞说:“实不相瞒,我惟有做官人的忧苦,从未有过做官人的快活。我统十万雄兵,且不论用兵厮杀,便是应付将士的日常衣食,亦常忧心忡忡。军士衣食不足,我便寝食不安。自家俸禄虽多,常用以资助军需,亦是所余甚少。惟愿他日平定燕山,早日到得此地,与你们同享退隐农耕之乐。”
又转头对岳云说:“稼穑艰难,你不可不知。且在此做一天农活,再回船上。”岳云说:“遵命。”
族长说:“五郎,你既是日后欲退隐江州,我等计议,须为你在城中另建一处住宅。”岳飞推辞道:“你们在此农务,忙碌劳苦,如何使得?”族长说:“此亦是大家心意。五郎为族人购置田舍,使众人得以安生,如今须遵族众好意,不可推却。”族人纷纷劝说:“五郎须遵族长之意。”“五郎不依,我们仍得建造。”岳飞只得说:“也好。由我出资,劳作由岳氏族人承担。”
次日,岳飞与王横驰马直往东林寺。刚到虎溪桥前,慧海、黄纵、孙革、张节夫、梁兴、董荣等人已出寺门迎接。岳飞向慧海长揖:“下官拜见长老。”慧海合十还礼:“岳相公一别三年,到敝寺不易。”
众人随慧海往观华严阁、卢舍阁等故地,张节夫远望一朵白云绕出香炉峰顶,不由说道:“陶渊明有诗,‘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归还。’”慧海笑道:“此语亦得禅境。当年怀海禅师有诗,‘绿杨芳草春风岸,高卧横眠得自由’,‘有缘即住无缘去,一任清风送白云’,便与此相似。如若悟得五蕴本空,六尘非有,便当皈依我佛。”
岳飞说:“我知得佛法忍辱无争,慈悲为怀。然而国耻家仇至深,如若忍辱,切恐大宋便不得立国,天下苍生的罪苦尤重。”
慧海说:“大千世界,众官人是俗家人,贫僧是出家人,自当各行其是。慧能禅师亦曾言道,‘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必在寺。’”
岳飞说:“我亦闻得,释迦佛曾经言道,‘若欲不离世俗而修成如来,须待转轮圣王出世。’此语怎讲?”
慧海一震,回头凝望岳飞:“此语不当问我,而当问你自己。莫道今日你是叱咤风云的大将,难保他世不是济世救人的圣王。天道深远,悠悠万世,几人识得?”
岳飞如有所悟,却无言语。黄纵说:“我料岳相公此生,难有解甲归隐、立地成佛之日。”
慧海说:“道中与道外,不在形式,而在内心。岳相公佛缘深广,老衲尚看不透彻。”岳飞说:“感荷长老启悟。”
江州船上,李纲对岳飞说:“此次老夫离开临安,本可取陆路到洪州,然欲了解沿江形势,故出镇江运河口,上溯大江,顺道与鹏举一会。”岳飞说:“得与李相公再会,委实万幸。”
李纲问:“依目前事势,倘若鹏举以孤军北上,可得济事?”岳飞说:“刘豫既是倚仗虏人为援,举兵京西,便须与虏、伪决战。然而深可忧者,不在用兵行师,而在粮草不济。下官以为,举兵可先自襄阳北上,攻取商州、虢州一带,以此兵临黄河,既与太行山忠义军声气相接,又得以号召陕西忠义军民,然后可谋取西京与东京。”
李纲问:“若是灭亡伪齐,需得多少时日?”岳飞说:“军事难以预料,岂得百胜而无一败?如若稍宽时日,可以二三年为期。”
李纲叹道:“我与鹏举相处,虽时日苦短,却深知你用兵有三难。”岳飞问:“何谓三难?”
李纲说:“一是可胜而不可败,朝廷本无百折不挠,誓不与仇虏俱存的坚志,若是小有挫折,必见议和之说蜂起,阻挠用兵。二是宰辅难于以诚相待,和衷共济。三是行营五军难以协力,胜不相庆,败不相救。鹏举避免三难,极是不易,须是慎之又慎。”
岳飞说:“下官敬受李相公的教诲,敢不铭记在心!”
李纲说:“如今主上信用鹏举,亦是难得之机。如若鹏举幸得成就素志,又当如何?”岳飞说:“须是急流勇退。下官已在江州购得田地房产,倘若功成,便立即上奏,解甲归田,读经诵佛,以度余生。”李纲暗语:“他已通透人生,深知功臣必受猜忌的道理,我自无须多言。”便说:“甚好,甚好!”
稍顿,李纲又说:“如今江西兵力不足,老夫到任,亦须整饬防务。任士安曾追随老夫,颇为得力。我意欲将他调回江南西路,不知鹏举可得放行?”岳飞说:“任太尉颇有识见。既是李相公用他,下官岂得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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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六年,正月元宵过后,宋高宗召宰执面对。张浚说:“虏势未衰,刘豫盗据中原已七年,为谋叵测。臣愿乘陛下庙算,亲行边塞,部署诸将,以观机会。倘若有机可乘,便行進兵,以图恢复。”宋高宗转望赵鼎,赵鼎说:“如今国势稍安,然而兵将未练,财力不足,而沿边把截疏虞之处尚多。不如整饬数年,待国力完固,然后举兵北向,此是万全之计。”
张浚说:“边防虽是未备,然亦无须环数千里,寸寸而守。当年楚、汉交兵,刘邦驻兵殽、渑之间,项羽虽勇,亦不敢越境而西。太原未失陷,粘罕兵马亦不敢渡黄河,皆是此理。今有数路大军在前,何惧敌人深入?倘若王师深入,虏、伪必定自守不睱。”宋高宗说:“莫如张卿视师江上,主持都督府,而赵卿居中总揽政事,表里相应。”赵鼎只得说:“臣遵旨。”
宋高宗问张浚:“张卿以为,当怎生部署诸将?”张浚说:“韩世忠忠勇,岳飞沉鸷,可以倚办大事。刘光世与张俊,惟可進屯江北,张立形势,而难举兵北向。”宋高宗说:“便依卿议。不知卿欲将督府设于何地?”张浚说:“臣欲将督府设于镇江。”宋高宗说:“此事亦依卿议。卿出行之日,朕当诏令百官送行。”
镇江都督府,张浚召见岳飞。岳飞及随员進入作揖:“参拜张相公。”张浚说:“请岳太尉等就座,共议军事。”众人坐下,岳飞手指梁兴、董荣说:“梁、董二太尉在河东,斩得耶光禄的首级,大破虏军,战功非细。今因情势有变,才暂归鄂州。”
张浚对梁兴、董荣说:“你们在河东孤军奋战,忠义可嘉,战功可贺。可于明日坐船前去行在,朝拜主上。主上欲知两河情实,当另有封赏。”梁兴、董荣齐道:“遵命。”
张浚问岳飞:“闻得岳太尉当年在河北,曾与行营前护副军都统制王太尉稍有睽异?”岳飞说:“王都统忠义,此事下官诚有过犯。”张浚笑道:“当年之事,亦非岳太尉一人的过犯,而岳太尉引躬自责,亦见得大将气度。如今王太尉已自川陕移军荆南府,年老得病,病势不轻,而部属尚无可委任之人。赵相公与我商议,欲以朝命叫他移军襄阳府。若他沉疴不起,便叫岳太尉就近并统此军,以免别致生事。”
岳飞喜道:“八字军俱是忠义将士,若命下官兼统,自当推诚相待,与本军官兵同甘苦,共赏罚。”张浚说:“我料岳太尉有此一说,然此事尚非定议,须候朝命。”岳飞说:“下官会得。”
张浚转换话题说:“朝廷欲于今年大举,不知岳太尉有甚谋划?”岳飞说:“伪齐窃据京东、河南、陕西等地,自当先取,然后可以進图河北、河东。朝廷养得行营五大军,将士已有数十万。如若五大军分進合击,料刘豫必定难于支捂。少则一二年,多则三年,必可如愿。”
张浚说:“陕西另当别论。然刘、张二太尉兵马并未素练,如若稍有蹉跌,岂不损动朝廷锐气?”岳飞说:“刘、张二相公属下,并非无强将悍卒,愿为朝廷立功受赏。若教他们二军進击,诚恐误事。然五军并進,互为犄角,互通声势,便足成功。”张浚说:“刘豫兵马不足虑,然而虏人过河救援,切恐刘、张二军便难支捂。”岳飞说:“兵伐刘豫,便须与虏人决战。如若不能破虏军,亦是灭不得伪齐。”
张浚问:“岳太尉欲于何处用兵?”岳飞说:“欲自襄阳府,出兵商州与虢州。”张浚说:“北伐大事,待我明日与众太尉共同计议。会议之后,岳太尉可去行在,朝拜主上。”岳飞还想再说,黄纵向他使个眼色,他便打住。
岳飞馆舍,韩世忠风风火火前来:“岳五,岳五在哪!”岳飞当即出迎,向韩世忠长揖:“下官拜见韩相公!”韩世忠笑容满面,执定岳飞双手:“岳五,你为朝廷立得大功,煞好!我等去年有约,若破不得杨么,我便须罚你一盏。今日却须你罚我一盏!”
岳飞说:“此是下官秉承君相成算,何得言功?日后我等兵進中原,方得有功可言。”韩世忠大笑:“此说便是正理!”
二人手牵手入室坐下,岳飞说:“明日共议军事,下官指望五军并進,韩相公以为如何?”韩世忠不以为然:“刘三与张七两军,怎生出战?若要用兵,惟有我出兵京东,你出兵京西。”岳飞说:“仅两军進击,切恐张不得声势。”韩世忠说:“且待明日张相公定议。”
次日,张浚于都督府计议军事。张浚说:“我奉圣旨,视师江上。战乱之余,应付大军粮草,甚是艰难。今奉诏命,以刘、韩、张三太尉兼营田大使,岳、吴二太尉兼营田使,招集失业与自虏、伪归正的百姓,给以牛粮,叫他们一意耕耨,以足兵食。”稍顿,又说:“众太尉有甚進取的计议,可悉心开陈,我自当择善而从。”
韩世忠说:“下官奉命防拓淮东,若要進兵,淮阳军自是必争之地。下官愿自楚州出师,先取淮阳军,然后再议收复京东。”
张浚微微点头,又将目光转向张俊。张俊说:“本军训练未精,器甲未备,然亦不可不黾勉国事。下官意欲仍在建康府练兵,而分兵出屯盱眙,声援韩五,相机用兵。”
刘光世说:“下官愿统左护军出屯庐州,招降伪齐军,然后相机行事。”张浚说:“刘、张二太尉,主上对你们宠眷已极,你们须是努力,方得不负圣恩。”张俊接口说:“我且精练将士,惟求日后与韩五、刘三、岳五大合军势,誓破顽敌,洗雪仇耻,以报圣恩。”刘光世说:“下官亦是此意。”
张浚面向岳飞,岳飞脸色严峻,内心暗语:“如若再重复五路出兵的计划,不但得不到响应,还将得罪张相公与刘、张二大将。然如不言,又岂尽得臣子的职责?”
于是委婉言道:“下官切望五路齐出,分進合击,寻机与虏军决战。我则自襄阳出兵,先取商州与虢州。”张俊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刘光世则明显露出不悦。张浚暗暗掠过一丝厌烦的神色,居高临下道:“四太尉的计议各有千秋,但今年惟是王师稍试锋芒,可由韩、岳二太尉各依所议出师,且看战绩如何。明年另谋大举,可相机依照岳太尉的计议用兵。”
四大将退出,韩世忠对岳飞说:“我虽与岳五的计议有异,却见得岳五的忠心直言。”岳飞微微一笑:“韩相公欲于何时出兵?”韩世忠说:“我明日归楚州,便進兵淮阳军。”岳飞说:“下官依圣旨,尚需去行在朝见。韩相公不如稍停,待下官回鄂州后,与韩相公分东、西两路,共同進军,夹攻刘豫。”韩世忠笑而不答,却在心头自语:“我必先你出师,抢占头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