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如果这首诗是一幅中国古画,你一定似曾相识。
远山近水,林荫之中一条山路直通云深之处。朵朵白云遮住了山的全貌,隐约有屋顶的模样。前景的山路上,或倚仗、或坐车、或骑驴的老者与书童是主角,他们正朝着大山深处走去。
这个季节一定是秋天,寂静旷远的山中,唯有行者和云在动,其他一切静默不语。
这种秋季到大山中探访好友的题材是中国文人画最常见的一类题材,它的名字也许是“携琴访友、策仗寻幽、松林访友、溪山访友、秋山行旅、高怀逸致、松阴高士、寒山幽居、秋山访友、秋山幽居……”各种各样,但无疑表达的都是中国文人理想的精神世界。
这个理想的精神世界是什么呢?杜牧这首《山行》是一篇标准的解说词。
“远上寒山石径斜”。这是文人士大夫理想世界的第一层外部结构——“隐逸”和“苦寒”。科举盛行以来,“入仕”和“隐逸”成为士大夫人生的两大选择,“入仕”是要居庙堂、要进入复杂的政治生活中,而“出仕”则要隐逸深山,要逃离人群,避开繁华。这就有了各种隐士修行隐居的名山大川,这山就一定是“远”的。
孟子说“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如果“入仕”是繁花似锦、车水马龙的话,君子的精神生活就应该是简朴的。这种“苦”是一种精神上的高贵象征,隐居山林过的隐士生活要物质匮乏、缺衣少食,以此降低欲望值,来获得精神的专属荣耀。中国文人审美的“岁寒三友”“梅兰竹菊四君子”也大都是秋冬之物,借此表达坚毅高洁。
“白云生处有人家”,历代有争论者讨论此句是“白云深处”还是“白云生处”,各有道理。我觉得“白云生处”更接近当代人对隐居神仙的想象,依后者来。这是士大夫精神世界的内部结构,做一个“独而不孤”的正道者。
白云生处的“人家”,那必然在高山之上、密林之中。它既处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又是这山间一切生命运转的中心:白云装饰了这“人家”的窗户,阳光给屋头镀上了金色的瓦头,瀑布是它的邻居,山花、野草是它的装饰。
这“人家”的主人是士大夫去探访的“好友”,是他的精神偶像,也是他的灵魂至交。士大夫行走仕途是孤独的,“君子朋而不党”,但朝堂上恰恰需要党而不朋。士大夫对“遗世而独立”的偏好更多是一种精神上的洁癖,这也构成了这类题材文人画上,登山的往往是一个人,身旁并没有呼朋唤伴,而心中的好友和榜样永远在高山深处。文人在画完此类画后,凝视笔下风景,期望着能够像画中人那样摆脱一切政治和现实的枷锁,永远进入这片秋意渐浓的山水,获得某种长久的心灵安宁。
那白云生处的人家,又何尝不是他的精神家园,是他的心灵故乡。
这里文人的精神世界已经构建完成了,它的要素是外部的“隐逸”、环境的“苦寒”和内在的“隐士”,以及“同道中人”。
文人在这个世界里如何自处呢?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山水之间的美和世俗生活的美区别是什么?是其目的性的不同。在世俗生活中,一切美的价值感是有标准的,地位有高低之分,货有贵贱之别,人们在规则中找位置,排座次;而山水之间的美,尤其是士大夫心中的山水之美是要摒弃掉规则的。
《山行》并不是登山,并不是征服自然,而是融入自然,在山川行走之中,随处发现的美大于那个有明确方向的目的地。
这是一种心的放下,也是一种心境的放大。
发现一片红叶,它并不特别,是万千红叶中不知名的一片,但在山行的人心中,却值得为它停下车来,细细端详。这一刻,这一片红叶比过了万紫千红的百花。这一点在周敦颐的《爱莲说》中有同样的表述:“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人在这一刻与物共情,心中所动便是花开时刻,自我成为美的定义者的同时,又融入到千千万万的枫叶之中,成为那其中一片,肆无忌惮地开着,比所有花都自信。
十八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