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是: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
此两句本是苏轼之语,写人纵然衣着寒酸,若有诗书笔墨横据胸中,遍身则有光彩之气环绕,亦是激励后人向学之意。
《红楼梦》以金陵贾家为主要描写对象,文笔多称颂女儿,不免涉及到贵族之家女眷的文化教育问题。笼统地来说:贾家女眷的文化水平,呈现出一定的两极分化趋向。
贾家小姐中,贾家三春都具备识文断字的能力,当中尤其以贾探春为典范。
这位贾家三小姐,她居住的秋爽斋,其装修就透着浓浓的学术气息:屋内当地放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是各种名人法帖,另有数十方宝砚,外加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着数十支上等毛笔,暗合了探春喜欢读书,酷爱书法的高雅情趣。
于是我们看到,第十八回元妃省亲,命众姊妹作应制诗一首,负责抄录誊写工作的就是探春,因为她的字最漂亮;
第三十七回“海棠诗社”,探春是第一发起人,并和林黛玉薛宝钗这样的才女一起作诗评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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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之相反的则是贾家的媳妇王熙凤。出身金陵四大家族王家的凤姐,纵然有精明的管理实力,可却大字不识几个,日常记账往往要依赖手下人,甚至第二十八回,王熙凤拉着临时路过的贾宝玉,让他帮自己记账:
可巧走到凤姐儿院门前,只见凤姐蹬着门槛子拿耳挖子剔牙,看着十来个小厮们挪花盆呢。见宝玉来了,笑道:“你来的好。进来进来,替我写几个字儿。”宝玉只得跟了进来。到了屋里,凤姐命人取过笔砚纸来,向宝玉道:“大红妆缎四十匹,蟒缎四十匹,上用纱各色一百匹,金项圈四个。”宝玉道:“这算什么?又不是账,又不是礼物,怎么个写法?”凤姐儿道:“你只管写上,横竖我自己明白就罢了。”宝玉听说只得写了。——第二十八回
再有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因贾宝玉以杨妃称呼宝钗,黛玉从旁幸灾乐祸,宝钗一时生气,就以戏曲“负荆请罪”为契机,敲打两人,宝黛自知理亏,两人脸红不语。
身在一旁的凤姐却不懂“负荆请罪”的梗,更不懂宝黛为什么听完会有这样的反应,因为凤姐的文化水平限制了她的理解能力。
如此对比,自然而然就会引出一个问题:贾探春和王熙凤都是贵族之家的女儿,为什么探春能有较高的识文断字水准,凤姐却没有。
初读《红楼梦》,读者往往会将这个问题的答案,着眼于王熙凤的生长环境。
按照原著的介绍,王熙凤从小被当成男孩子来养,包括她的名字“熙凤”,也是男性化的称呼:传说中凤为雄,凰为雌,以“熙凤”为名,俨然是拿凤姐当男孩。
包括第五十四回,荣国府元宵开夜宴,请来女先说书,这两位女先说了一个《凤求鸾》的故事,开口便是:从前有一位公子,名叫王熙凤。因重了凤姐的名字,惹得在场众人大笑。
是否因这一层成长背景,导致王熙凤没能像贾家小姐们那样,获得学习的机会呢?笔者个人以为,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否定的。
我们可以对比王家其他女子——王夫人、薛姨妈当年也都是王家人,从小在王家长大,可她们的知识文化水平,似乎也很有限,基本跟王熙凤差不多。
要证明这一点,就要回到第四十回,刘姥姥进大观园,贾母带着众女眷一起玩“行酒令”的游戏,每人都要根据酒令,说一句诗词歌赋,或者是成语俗语。
这个游戏其实并不难,可薛姨妈听完当即摆手,担心自己行不上来,虽然最后在众人的怂恿下,还是完成了这个游戏,但行出来的语句,基本都是“织女牛郎会七夕”、“世人不及神仙乐”这样的大白话。
王夫人更不必说,干脆直接弃权,让鸳鸯代替自己行酒令,自己直接认罚喝酒。
这些细节都足以证明,金陵王家的女儿们,应该都没有受到过严格意义上的知识文化教育,王夫人、薛姨妈、王熙凤无一例外。
红楼第四回,葫芦僧乱判葫芦案,门子向贾雨村介绍金陵四大家族时,曾有护官符一说,提到王家时,评价乃是: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江南王。后有一段王家的详细介绍: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余在籍。
都太尉的称呼是曹雪芹随手拈来,清朝其实并不存在太尉这个官职,这也是曹雪芹贯彻“无朝代年纪可考”的惯用手法,但太尉确是军事长官的称呼,可见在曹雪芹的设置中,王家当年想必也是军功起家。
以武事起家的贵族,往往存在尾大不掉的问题,无法灵活完成“由武向文”的转变,王家家风如此,加上身处“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大环境,自然不注重对自家女眷的知识文化培养,就导致了王夫人、薛姨妈、王熙凤识文断字水平上的落后。
当然,这里还要提到贾家,当年的宁国公、荣国公也都是通过军功起家,这一点和王家没有区别。
但贾家的爵位比王家要高,古代封爵遵循“公侯伯子男”的顺序,贾家乃是国公府,属于第一等公爵;王家是“县伯王公之后”,应是第三等伯爵。
贾家与王家都是军功起家,均面临“由武向文”发展的问题,但贾家的应对方式显然比王家全面——从贾家第二代贾代善开始,就开始实施有意识地转型。
贾代善将女儿贾敏,嫁给探花郎林如海,有意向书香门第发展;贾政为儿子贾珠择媳,选择的对象是国子监祭酒之女李纨,也是书香门第。
甚至在对后代的培养上,贾家都是以文为先。最直观的例子就是,贾家这样的军功之家,鲜少看见演练骑射,除了第二十六回贾兰射鹿,第七十五回贾珍邀请众人来家赌博,借以射箭为名掩盖,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练武类的描写;
更多的描写是贾宝玉、贾环、贾兰等人上家塾,以及贾政抽查功课,以及“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老学士闲征姽婳词”等等。
甚至从贾政的一些细节描写来看,他似乎并不严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定律。比如第七十六回,凹晶馆联诗悲寂寞,林黛玉就曾提起这样一段往事:
林黛玉道:“实和你说罢,这两个字还是我拟的呢。因那年试宝玉,因他拟了几处,也有存的,也有删改的,也有尚未拟的。这是后来我们大家把这没有名色的也都拟出来了,注了出处,写了这房屋的坐落,一并带进去与大姐姐瞧了。他又带出来,命给舅舅瞧过。谁知舅舅倒喜欢起来,又说:早知这样,那日就该叫他姊妹一并拟了,岂不有趣!所以凡我拟的,一字不改都用了。”——第七十六回
大观园内的“凸碧堂”、“凹晶馆”,都是林黛玉当年亲自题的,贾政看完非常欣赏,就全部录用,还感慨当年应该让家中姊妹们一起来题。
再有第七十九回,夏金桂认为香菱的名字有问题,便责怪给香菱起名的宝钗,香菱听完后,向夏金桂解释称:奶奶不知道,我们姑娘的学问连我们姨老爷时常还夸呢。
这些细节都表明,贾政对家中子孙的文化教育非常赞赏,这一点区别于金陵王家所信奉的“女子无才便是德”。
可话说回来,在众多袭爵的贵族中,贾政这样清醒的人终究是少数。
大部分的贵族很容易陷入“死于安乐”的漩涡,比如荣国府大房贾赦,他就是一个典型的经验主义者,认为只要有爵位在,就能一直吃老本,何苦读那么多书,保不齐变成书呆子——如果荣国府没有贾政,而让贾赦成为荣府唯一男主人,整个家族的书香气息将会荡然无存,贾家女眷们必然也会变成王家女眷那般,丝毫不会注重知识文化教育。
这似乎也解释了,当年贾代善和贾母,为何要将荣府交给贾政,而不是已经袭爵的大哥贾赦,看来贾家祖先早有先见之明,无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成了必然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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