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关于贾琏、王熙凤夫妻关系的反映,有一个隐晦的例子。
原著第十二回,贾瑞对王熙凤动了淫心,言语间每每有勾搭之意,于是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让贾蓉、贾蔷合伙做局,当场拿住贾瑞,不仅敲了一百两银子的竹杠,还浇了他一身的尿粪,我个人初读《红楼梦》时,看得最开心的就是这一章。
但很少有读者思考这件事反映出来的一个事实:那就是贾琏、王熙凤的夫妻关系,非常的异样,至少不符合正常的夫妻相处模式。
贾瑞骚扰王熙凤,换成大部分正常的女性,第一反应都是先找自己的丈夫倾诉,让丈夫替自己出气;胆小一些的女性,则会选择忍气吞声,毕竟是件丑事,只能把这件事按住不提,让时间冲淡这次糟糕的经历。
王熙凤选择的却是第三条路:她将这件事告诉了他人,可这个他人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自己的侄子贾蓉和贾蔷,让他俩帮自己处理这件事。
也正因为凤姐的这种处理方式,让贾蓉形成了荣国府也不干净的认知,直到第六十三回,他一边戏弄尤二姐,一边调弄丫鬟,并口口声声称:凤姑娘那样刚强,瑞叔还想他的帐。那一件瞒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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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如果从《红楼梦》的时代背景出发,琏凤夫妻关系的崩溃,王熙凤自己就占据了很大的责任。
王熙凤跟同时代的大部分女子都不一样,寻常女子将“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当作为人处世的准则,王熙凤却时时刻刻都在力压贾琏,要求在夫妻关系中充当强势的那一方。
这也解释了“毒设相思局”,王熙凤为什么自己处理,而不找自己的丈夫贾琏。在她的认知中,自己没有什么事要求贾琏,只有贾琏求自己的份儿。
这样的夫妻关系,天然就带着畸形,即便贾琏是个正人君子,不跟多姑娘、鲍二家的厮混,这场婚姻也很难圆满,因为王熙凤不是个传统意义上的贤妻良母。
这场夫妻关系之所以表面看上去正常,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荣国府内部的家庭环境。
荣府内四世同堂,王熙凤上面有贾母、王夫人、邢夫人等长辈压着,但凡换成寻常百姓之家,贾琏落在王熙凤手里,几乎百分百要被拿捏!
对此有一个具体的例子。
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贾琏、林黛玉从姑苏回来京都,王熙凤一见到丈夫,就开始抱怨起来,说贾珍让自己协理宁国府,可自己嘴又笨、见识又浅、心地又太善良,总是被别人欺负,操办秦可卿的丧礼,也没有操办好,希望贾琏替自己在贾珍跟前美言几句。
凤姐道:“那府里忽然蓉儿媳妇死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只要请我帮他几日,我是再四推辞,太太断不依,只得从命。依旧被我闹了个马仰人翻,更不成个体统,至今珍大哥哥还抱怨后悔呢。你这一来了,明儿你见了他,好歹描补描补,就说我年纪小,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他的。”——第十六回
甲戌本这里有一段批语:阿凤之弄琏兄如弄小儿,可思之至。
又有庚辰侧批:阿凤之弄琏兄如弄小儿,可怕可畏!若生于小户,落在贫家,琏兄死矣。
在这场夫妻关系里,王熙凤始终处于优势地位,看似谦虚低调,实则处处显摆自己,更是在道德层面,将自己置于极高的位置,贾琏则被牵着鼻子走。
我们来细数一下,琏凤夫妻两人的交锋时刻:
第十六回,贾蔷负责去姑苏采买,贾琏见贾蔷年纪轻轻,就有些不放心,本想询问两句,却被王熙凤打断:
贾蓉在身旁灯影下悄拉凤姐的衣襟,凤姐会意,因笑道:“你(贾琏)也太操心了,难道大爷比咱们还不会用人?偏你又怕他不在行了?谁都是在行的?孩子们已长的这么大了,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大爷派他去,原不过是个坐纛旗儿,难道认真的叫他去讲价钱会经纪去呢?依我说就很好。”贾琏道:“自然是这样。并不是我驳回,少不得替他算计算计。”——第十六回
王熙凤先是搬出贾珍,贾蔷的差事是贾珍派的,现在贾琏质疑贾蔷的能力,就是质疑贾珍的眼光,先把贾琏唬住,然后是连珠炮一般的反问,表示孩子们也该磨炼磨炼。
句句有理,贾琏想反驳都没理由,最后只能同意。这场交锋,显然是王熙凤胜了。
第二十四回,贾芸、贾芹同时来荣国府求职,只不过贾芸求的是贾琏,贾芹求的是王熙凤。
恰好有一个看管家庙的差事,贾琏想把这个机会给贾芸,可王熙凤言语上稍微给了点压力,贾琏就服软了,到底还是把这个项目给了贾芹。
凤姐一把拉住,笑道:“你且站住,听我说话。若是别的事我不管,若是为小和尚们的事,好歹依我这么着。”如此这般教了一套话。贾琏笑道:“我不知道,你有本事你说去。”凤姐听了,把头一梗,把筷子一放,腮上似笑不笑的瞅着贾琏道:“你当真的,还是玩话?”贾琏笑道:“西廊下五嫂子的儿子芸儿来求了我两三遭,要个事情管管。我依了,叫他等着。好容易出来这件事,你又夺了去。”——第二十四回
这段描写非常入神,尤其是王熙凤见贾琏不愿意配合自己,当即头一梗,筷子一放,似笑不笑地盯着贾琏,贾琏立刻被震慑住,只能陪笑说“我已经答应了芸儿,又被你抢走”——如有“妻管严”经历的读者,读这段文字,定有身临其境,头皮发麻之感。
后续的例子的还有很多。
第七十二回,贾琏问鸳鸯借当,要把贾母暂时用不到的金银家伙,拿出去典当,王熙凤答应替贾琏说和,但代价是贾琏得拿出二百两银子,当作跑腿费。贾琏略抱怨两句,又被王熙凤瞪眼怒斥了一通:
贾琏笑道:“你们太也狠了。你们这会子别说一千两的当头,就是现银子要三五千,只怕也难不倒。我不和你们借就罢了。这会子烦你说一句话,还要个利钱,真真了不得。”凤姐听了,翻身起来说:“我有三千五万,不是赚的你的。如今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背着我嚼说我的不少,就差你来说了,可知没家亲引不出外鬼来。我们王家可那里来的钱,都是你们贾家赚的。别叫我恶心了。你们看着你家什么石崇、邓通。把我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子呢。说出来的话也不怕臊!现有对证:把太太和我的嫁妆细看看,比一比你们的,那一样是配不上你们的?”贾琏笑道:“说句顽话就急了。这有什么?就这样的,要使一二百两银子值什么,多的没有,这还有,先拿进来,你使了再说,如何?”——第七十二回
悉数贾琏和王熙凤的所有交锋,几乎都是王熙凤完胜,夫妻两人的关系也随着这些交锋,渐渐没了多少感情,只剩下了利益的交集。
如果我们用今天的爱情来衡量,琏凤夫妻之间是没有多少感情的,贾琏好色,又是仆人的老婆,又是清秀的小厮,从来没空闲过;王熙凤则沉溺于权力,在夫妻关系中的把握中,她更多用理性的权谋对待这份感情。
夫妻两人都不懂真诚二字的分量,这样的婚姻,只能给封建机器充当运转的齿轮,一旦机器崩坏,凤姐就要迎来“一从二令三人木”的最终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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