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喜欢历史的人,都会遇到一个问题:历史到底有什么用?实际上这是一个伪问题。历史是人类精神的基本构造,是人类的思维方式,离开了历史就不会有人类的思维(按:罗新语)。
正因如此,古往今来有一部史书被人反反复复地阅读着,无论它存在怎样的谬误,依旧不能撼动它的地位。金圣叹的六才子书中有它,黄侃只看的八部书中也有它,它就是史记。而想要读懂史记,一个先决条件是要了解史记背后的人——也就是史记的作者——司马迁。
司马迁,字子长,龙门人,汉景帝中元五年出生在一个半耕种半读书的家庭。他的父亲为了培养自己的儿子,让自己的儿子跟随当时最有学问的人学习,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孔安国、杨何以及董仲舒。
许多人在阅读《史记·太史公自序》的时候,经常被“年十岁则诵古文”这句话困扰,司马迁到底是今文学家还是古文学家呢?
秦统一六国之后,秦始皇下焚书令,先秦的大部分典籍都被销毁,但总有几个不怕死的人将书私藏起来,以待重见天日。汉建立之后,百废待兴,废除了挟书律之后,民间那些垂垂老矣的儒生,仿佛枯木逢春一般,重设讲坛,开始招募学生,并且利用汉朝通用的文字将自己记忆的儒家典籍默写出来,这些就叫做今文派。后来私藏于家中的那些用先秦文字写成的儒家经典,慢慢地流传开来,因为书籍中字的写法古老,被称为古文派。
司马迁属于今文学派,所以他是今文学家。这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对了解司马迁至关重要。因为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司马迁没有选择的余地。官方只承认今文经学的地位,只有学习今文经学才能够升官,读书人趋之若鹜,司马迁也只好被潮流裹挟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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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司马迁二十岁的时候,他开始出门游历。他出门不是为了游山玩水,而是为了开阔视野,了解各地的民风民俗。在这里,我们可以推测,如果没有他父亲在经济上的援助,司马迁不可能有机会出去壮游;如果他父亲对儿子的教育不是很前卫,也不可能让儿子贸然离家。
直到他出门游历的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会和写史书发生关系,如果没有那一场变故,他的人生可能不会那样悲苦,而我们也就可能没有机会看到那部浸漫血泪的史记。
汉兴七十年之后国力鼎盛,元封元年,汉武帝渴望已久的封禅终于在破除种种阻力之下顺利举行。而作为史官的司马谈,因为没有参加如此隆重的活动“发愤且卒”。
司马迁见到了父亲司马谈最后一面,司马谈握住他的手,流着泪说:
······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
毫无准备的司马迁当然知道他父亲留给他的任务有多重,在能够完成是个未知数的情况下,他只好答应下来,“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弗敢阙。”
父亲死后,他接任了父亲太史令的工作,这为他撰写史记提供了大量的帮助。他可以每天阅读原始材料,然后慢慢地勾勒出史记的框架,他不知疲倦的准备着,似乎一切都是那么顺利。
国力的与日俱增,让汉武帝的野心日益庞大,也让他越来越苛刻,越来越不能容忍失败。他坐在长安,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听前线传来的捷报,然后饮酒高会。
飞将军李广的孙子李陵勇武不减祖父,颇受汉武帝器重,一天好几个捷报,让汉武帝的情绪高涨到了极点。他收到关于李陵的最后一个战报的时候,整个人一下子到达了冰点,他如此器重的大将,竟然投降了匈奴。在消息传来之后,汉武帝茶不思,饭不想,每个人都活在恐惧之中,害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被武帝处罚。
司马迁因文采斐然,颇受汉武帝喜欢,于是他宽慰汉武帝说:
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汉。事已无可柰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
盛怒之下的汉武帝听不进去一点劝告,汉武帝以“诬上”罪名将司马迁投入监狱。而等待司马迁的是刀笔吏们无情的拷问。
这些刀笔吏到底有多么恐怖?连周亚夫、李广等上过战场的将军,对他们都心存恐惧,李广因为不想面对他们而宁愿自刎。身为读书人的司马迁,怎么可能经受住他们的一轮又一轮盘问?
谁都不知道司马迁是怎么挺过来了,最有可能支撑他的是父亲临终前的嘱托。从死亡门口刚刚捡回来一条命,又要重新做选择:要不花钱脱罪,要不选择宫刑。
能够花钱免罪自然是好事,可是那个数目不是普通家庭的能够负担得起的,李广几十年的俸禄都是二千石,可是第一次赎罪之后,几乎用尽了家中所有财产,第二次实在拿不出钱赎罪,选择了自杀。
万般无奈之下,司马迁选择了宫刑。
宫刑不仅损害身体,更重要的是夺走了作为男人的尊严。司马迁把耻辱划分为几个等级:
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鬄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支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
在司马迁的眼中,最耻辱的事情就是宫刑(腐刑)。“最下腐刑,极矣”,当司马迁写下这句话的时候,内心在滴血。
受刑之后,司马迁只好到宫中工作,他也不可能再到外面抛头露面了。当汉武帝发作过后,就又把司马迁安排到自己的身边,让司马迁帮助他抄书,“雷霆雨露,莫非皇恩”,在皇权之下,司马迁只好唯命是从。
如今的司马迁,只想着早日完成史记,了却一桩心愿。万万没想到事情又找上门来了。
武帝晚年发生巫蛊之祸,逼死了自己儿子。丧子之痛让汉武帝将怒火洒在了手下大臣身上,只要巫蛊案牵扯到的人,不管在案发的时候是否出兵,都统统处以极刑。其中就牵扯到了司马迁的老朋友任安。
任安写信给司马迁求助,司马迁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任安的信,于是搁浅了三年。等司马迁得知任安要被处死的时候,他知道这份回信不能再拖了,于是才有了这篇名字叫报任安书的雄文。
报任安书是司马迁的人生告白,也是他对自己人生经历的总结,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任安受到信之后会是什么神情,但是从报任安书的内容中可以推断,如果任安真的是司马迁的好朋友,一定会理解司马迁。
史记的创作经历了几个阶段,而宫刑的不幸,让司马迁写史记的思想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在司马迁最初的设计构想里面,是从尧开始写,作为一名儒生,尧舜禹禅让是最被推崇的时代,可是司马迁最终决定从黄帝开始写。虽然禅让是一种美德,但只有在稳定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实现,而稳定的背后,一定有强大的武力作为后盾,所以五帝本纪开篇写黄帝最终取得胜利靠的就是武力。可司马迁并没有抛弃道德约束,他在世家的第一篇吴太伯世家就是宣扬了“谦让”的美德。综合来看,司马迁认为武力对外、道德对内,才是理想的治国方式。
自己的不幸,也敦促司马迁开始思考好人真的有好报吗?他选择了在伯夷叔齐列传里面专门讨论这个问题。伯夷叔齐的品德高尚,在世俗看来完全是一个好人,“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可是最终二人却饿死首阳山,真的是这个道理吗?接着,他又拿盗跖做例子,“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每每读到这里,都会让人气愤,司马迁也发出了呐喊:余甚惑焉,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在人物的选择上,司马迁没有囿于社会地位,只要是值得被记录的,他都会去写,所以不管是巷闾之中的游侠,还是身份低微的商贾,哪怕是街头摆摊的卜者,在史记之中都有列传。在那个重农抑商的时代,司马迁不仅写了货殖列传,还写了平准书,提出了一整套经济学原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司马迁的史记都已经超越了体裁的限制,真正做到了“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
司马迁留给后人的不仅仅是一百三十卷的史记,更是史记秉承的精神——不虚美不隐恶。无论何人,形象都是立体的,极端的好人与坏人都是不存在的,刘邦可以像无赖一样欠钱不还,但是善于听从他人的建议,项羽在人生病的亲自探望,将自己的事物分给他人,但是有人想要分享他的权力的时候,他却支支吾吾,舍不得。这一切看起来略微矛盾,才显得形象鲜活。
司马迁笔下的人物活灵活现,为后世的文学创作提供了大量的素材,最常见的就是李将军列传。晚唐李德裕在事业上十分照顾李商隐,李德裕被贬谪之后,李商隐专门以李广为隐喻,写了一首诗为李德裕鸣不平:
云台高议正纷纷,谁定当时荡寇勋。
日暮灞陵原上猎,李将军是故将军。
李广一生未得封侯,罢官之后隐居蓝田南山,以射猎消遣。一次夜出饮酒回家,被喝醉酒的霸陵尉呵斥。广的从骑说:“故李将军。”尉说:“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
辛弃疾一生郁郁不得志,每每读到李将军列传都是感慨万千,他给自己的堂弟送别的时候写道: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而辛弃疾自己在不眠之夜李将军列传的时候,创作的诗词更加让人伤感 :
故将军饮罢夜归来,长亭解雕鞍。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识,桃李无言。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惊弦。落魄封侯事,岁晚田间。
谁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马,移住南山?看风流慷慨,谈笑过残年。汉开边、功名万里,甚当时、健者也曾闲。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
我们不得不承认,史记在二十四史中太与众不同了,司马迁在写每个人物的时候几乎不是用冷艳旁观的态度去写作,而是将自己代入所要写的人物,充分理解人物所处时代的束缚和无奈。
司马迁当然学习到了春秋笔法,推崇儒家根本不用写一大堆文字,只要将孔子提升到世家就可以让读者明白他的心意。而且虽然司马迁是儒生,他并没有贬低其他学术流派,描写其他学术流派,他也很是持正,而且将父亲司马谈对先秦流派的评价保留了下来:
尝窃观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墨者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强本节用,不可废也。法家严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实,不可不察也。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
当然,赞誉是大多数的,批评的声音还是有的。班固就评价司马谈、司马迁父子“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如果指司马谈则可以,但是司马迁显然不是如此,伯夷列传开篇写道,“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可见司马迁虽然继承了父亲遗愿,却在思想上与父亲产生了分歧,不再是“先黄老”了。
司马迁什么时候去世的,目前史学界仍旧没有定论,这个问题似乎也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司马迁完成了自己的心愿,就像他笔下拿来举例子的人物一样:
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髌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氐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当遇到困难的时候,每个人都会想到死,可是司马迁为了完成自己的心愿选择了苟活,更加让人钦佩。司马迁临死之前是否会回想起父亲交待临终遗言的那天,那一天,他悲伤痛苦,却不知道,那只是痛苦的开始。
司马迁殁后一千七百多年,另一个人面对着如豆的孤灯,也在不停地写,不停地总结历史兴亡的教训,那是史家精神的传递,也是华夏精神的传承。
那个人名字叫王船山,他失落时候写下的一首词,同样适合司马迁:
湖水阻青鞋,南游吊大崖。探书苍水绝,藏史血函埋。
遗怨留鸿字,孤吟闭鹿柴。郎君勤慰藉,难遣老夫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