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岳飞的《满江红》是伪作,系后人假名凭空而编造。理由是,根据现有史料所知,这首词初见于明代《岳武穆遗文》(1502)一书,与岳飞年代(1103-1142)相隔数百年,为何期间不见流传?
显然,这一质疑站不住脚,属于唯心阅史,背离辩证唯物史观。想想看,岳飞被诬陷害死后,生前一切文章会被视为叛逆之言,绝对要被封禁销毁,不可能在社会上传播。封建时代,文字狱盛行,凡涉及敏感的政治性话题,都会被无情扼杀。例如同在宋代就有“乌台诗案”,奸臣们也是以无中生有的方式,诬告苏轼的诗中“包藏祸心”,将其置于死地而后快。再则,元朝( 1206-1368)是蒙古人统治,试问质疑者,你敢当众朗诵“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吗?不做刀下鬼才怪呢。所以,直到明朝(1368-1644)汉人执政,隐藏或口传的《满江红》文字才有可能出现,而这一点恰恰证明词作是真的,合情合理,完全是在时代背景下产生的,并且因此而幸存下来了。
现在先看一遍原文:
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试译白话文如下:
我悲愤不已,伫立栏杆前,大雨停住了。举目四望,对天长叹一声,聊以抒发抱负。三十年来建功立业,都是成长在尘土飞扬的沙场上;八千里远南征北战,都是露宿在云月朦胧的旷野中。人生不可虚度,等白头到老,伤心也晚了。
靖康年间遭受屈辱,可至今尚未复仇。臣子我心头有恨,何时能出这口气。我要率领大军,攻破敌人的贺兰山防线。恰似先辈抗击胡人及匈奴时,英勇奋战,你死我活,浴血疆场。到时候,收复了失地,来向天子朝拜。
常言道:文如其人。这首词文采飞扬,豪情满怀,一看就是描写戎马生涯,出自一位将帅之口。一个士兵写不出来,一个文人也写不出来。水平相当高,在所有宋词里独领风骚,名列前茅。当时,同类诗人中有辛弃疾和陆游,虽文辞上可有一比,但在写实上难以胜出,即写不出这么大气魄,缺乏独特的生活过程。那么,同代一流诗人都模仿不了,后代一个舞文弄墨者凭什么想出来的?再说,明代连个像样的诗人都没有,少有佳作问世,难道真有一个甘愿隐姓埋名的高手,一生只会写一首《满江红》吗?
作为一个诗词爱好者,我通过大半生阅读和实践,体会到创作好诗之难,难于上青天。灵感并非空想,构思并非瞎编,诗意是从亲身经历而来,作品高度完全取决于生活广度。只要认真看看宋史,了解清楚岳飞生平事迹,任何读者都会被这首《满江红》感动,相信内容属实,有血有肉,乃发自肺腑之言,原创非岳飞莫属。质疑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学问上不求甚解,思维上缺乏辩证,拿今人价值观审视古人行为,不免坠入妄说历史之偏见。正如李白、苏轼和毛泽东诗词,皆为作者人生缩影,命运跌宕起伏,感情荡气回肠,字字句句显示出独立人格,谁也模仿不了。举例说,当年毛泽东在重庆发表《沁园春·雪》,惊动文坛,蒋介石召集一大批所谓专家来比试,结果一个个相形见绌败下阵来,真是丢人现眼。我想,一百年以后,这首词更无人超越了,因为时代背景不复存在,诗意感觉不会再生。
对于《满江红》原作,别说后人不可能模仿了,就连理解某些字句都会出错。比如,“三十功名尘与土”,本是岳飞在讲述个人经历,即从小练功习武,少年从军,风尘仆仆,驰骋沙场,三十出头便成为将领,功名是与尘土打交道而获得的。许多学者把“尘与土”解释为“微不足道”,那必然违背作者本意,贬低了英雄自幼追求的“崇高理想“:精忠报国。再则,“尘与土”和“云和月”是上下对联,都是实指自然景象,表达所处特定环境,因而用字才能成立。现在,若把这句误解为“三十岁得到的功名都化为尘土了”,那意思不仅与下联不对称,而且语气也变了,似有发牢骚之嫌,会使创作年代变得模糊,出现某种疑点。
展开全文
事实上,根据我对原文的分析,这首词应该是写于1133-1134年间,其时岳飞正值三十而立之年,升任为“神武后军“(即岳家军)统帅,并获得宋高宗御赐旌旗“精忠岳飞”,确实是功成名就了。1134年,他第一次挥师北伐,去收复中原一些失地。但根据词作内容,下半阙所述仅限于想法,尚未实施行动,故填词时间只能是在这次出征之前。若是在两次北伐时期写的,即1134-1136年之间,那么内容就会有所不同了,因为当时他是孤军出击,缺少援军和补给,结果最后退守至鄂州(今湖北武昌)。正因出师不利,失败归来,他愧疚难安,于1136年写下另一首《满江红》:
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
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显然,这首词语气悲哀,情绪苍凉,流露一颗忧国忧民之心,真实描写了残酷现实。同一个作者,写了两首《满江红》,但风格却迥然不同,因时而异,这就叫水平,体现了文学作品来源于生活,绝非瞎编乱造。说到这里,也应该指出,第一首《满江红》因用字慷概激昂,有几处地方易被误解,颇似一种“就义词“,故许多人会认为是临终之作,即写于1141-1142年之间,当时岳飞身陷囹圄。但是,历史不可偷年换月,作品也不可移花接木,而作为一个民族英雄,人物性格决定他当时只会拍案而起,如实愤怒喊出: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关于“踏破贺兰山缺”一句,有人说作者用错作战地点了,其实这是一个重名问题,只能说明质疑者地理知识有限,需要加强学习。据《读史方舆纪要》(1666)记载,中国有三座贺兰山,分别位于宁夏、河北和江西。河北贺兰山位于磁县,宋代隶属西夏异族,故成为岳飞抗金之地。他很看重这个军事要塞,选为主战场,多次帅军亲临作战,并设屯兵营和练兵场,为直捣黄龙做准备。正因他具有战略眼光,懂得此地直接关系到战争胜负,所以才在《满江红》中大胆引用地名,不怕重名误读,甚至本意就是要唤起人们对大汉灭胡的记忆,以飞来之笔让读者感悟大宋抗金的历史意义。
世界上,每个民族都有一部历史,千百年来靠口头和文字传承,逐渐形成一条主线和共识。当然,历代统治者对民族有利的事物,都会认可并记载,而对民族不利的事物,都会禁止并消灭。可以说,基本没有一个民族会反其道而行之,抹黑自己的历史。但是,中国历史有些特殊,自秦始皇统一七国以来,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尤其是宋、元、清约八百年由异族人称雄,故汉人原始史书因战乱而损毁严重,后世修史因异见而删减纷繁。基于这个观点,对于最后一次清朝所编撰的《四库全书》(1790),我们应该用唯物辩证眼光来看:褒夷贬汉,以利长治久安。不难想见,岳飞的“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属于“反动言论“,全词很有可能从岳珂的《金佗粹编》(1218)中删除,要知笔杆子掌握在满人手里,借修史机会篡改一下轻而易举。十分巧合的是,正是清末文人余嘉锡(1884—1955)第一个质疑《满江红》,于1937年提出“伪作“论点:由于宋代《金佗粹编》中没有这首词,所以明代《岳武穆遗文》中这首词是假的。当时中国正逢日寇入侵,诋毁抗金民族英雄岳飞意味着什么?要知道,灭掉一个民族,首先要灭掉其历史。直至今天,斗争还在继续,戏法总是重演。公知与汉奸抢占舆论阵地,歪曲并虚无一切正面人物,试图颠覆早已定论的中国近代史。但这是徒劳的,人民知道谁好谁坏,永远追随爱国主义。尽管清政府将武圣换了名字,即把岳飞换成了关羽,但却无法消除人民对岳飞的崇拜,《满江红》历来脍炙人口,连伟人毛泽东在病中也要吟诵,从中汲取精神力量。
2023年2月16日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