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毕业以后,为了逃避国内加班、职场宫斗以及亲戚们各种“突然的关心”,我直接申请了打工度假签证躲来澳洲,想着能躲一天是一天,从此过上了在青旅扫屎、跟无赖吵架、跟小偷斗智斗勇的打工生活。结果很快新冠来了,我的打工度假沦为只剩打工,没有度假。
那段时间闷得慌,索性咨询了中介打算拿pr(永居)。澳洲的移民方法主要有几种:结婚、投资、雇主担保和技术移民。我思量了一下,大概自己只能通过上学来走技术移民。
澳洲技术移民专业四大金刚:IT、会计、工程、护理,我一个都不想学。中介又推荐了一个选择:社工(social work)。文科专业,不学数学,毕业以后就业可以去医院、儿童保护机构,而且移民的时候不一定要从事相关专业。我一听,这个好。但当时自己也不了解社工到底是干啥的。
给我爸打电话,告诉他我的计划后,我爸:“你学社工啊!毕业以后是不是可以去居委会工作啊?”我:“……澳洲没有居委会。”
和我爸一样,应该不少人都不知道社工到底是什么。提到社工的日常会想到居委会大妈,逢年过节拎着花生油和大米去慰问困难户,街坊邻居闹矛盾了去调解……
稀里糊涂学了这个专业以后,我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澳洲是典型的福利社会,澳洲社工也有很多领域,比如儿童保护,精神健康,人权,原住民救务,监狱,吸毒酗酒康复,家暴,难民,甚至还有多元文化领域和环境保护领域…社工每天打交道的是真正的边缘人——无业游民,家暴人士,瘾君子,一句英语也不会的难民,刚蹲完监狱出来的罪犯,有自杀倾向的青少年……
可怕的是,几乎每一个需要帮助的边缘人,不只是面临一个难题,而是身陷数个困境:没有收入,流浪街头,有童年/家庭阴影还有点精神问题。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如果身上系着一块砖,那他依然能挣扎着浮出水面,但如果系着五六七八块砖头,那任凭怎么挣扎也只会被这些沉重的砖头拽入湖底。
社工负责帮助的这些客户里,只有少数能步入生活的正轨,融入社会。更多的情况是“没有退步就是进步”。反反复复出现那些行为,能控制住就很不错了,偶尔还会遇见那么几个极端的高危客户,动不动要自杀,突然动手打人甚至持刀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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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即使有兼济天下、博爱众生的“圣母心”,也不能代表真正能做社工。因为助人为乐不叫社工,捐款集资不等于社工,扮演上帝救赎别人更不是。作为一份职业,社工和其他职业一样,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普通职业,也是为弱势群体协调、争取社会资源的角色。
社工用争取到的资源帮助客户过上正常生活。比如某个无业游民流落街头,首先要给他找到住处解决生活问题,看他为什么长期失业,并且依情况帮助申请物质补助。也许对方没有任何职业技能,社工要送他去进行技能培训,帮助日后找到工作。
这些,才是社工长期接触的日常生活。
社工专业实操性强,澳洲社工协会要求学生就读期间需要完成1000个小时的无薪实习。按一周5天,每天8小时来算,需要25周,几乎半年的时间。我读的社工研究生课程是两年学制,分成两个实习。学校通常会安排实习。对于我这样没经验的留学生来说真是省了不少力气。
有很长一段我都在等待实习。8月初,我们几个中国留学生里第一个女生开始实习。9月末,熟悉的几个同学都陆续被联系去实习了,而我还是没动静。终于按捺不住不安,给老师发了两次邮件询问,得到的回复都很官方:你就安心等着吧。后来我才知道,这个老师一人负责本研所有学生的实习,有一百多号人呢。
盼望着盼望着,我终于在去年的10月中旬收到了老师的邮件,通知我去一家残疾人服务机构实习。
10月24日,我开始实习的第一天。老师除了告诉我机构和老板的名字以外,没有给我发任何相关介绍。Google map上告诉我这家机构8点30开门,8点29才有人来开门。那一刻我和第一天去文化馆上班的余华一样,心里一喜——嗯,来对地方了。
过了一个多小时,我的指导老师来了,教我怎么用系统之后,时间已经到了下午。吃过午饭,supervisor招呼:走,我们去house!house是公司买下来给客户提供的长期住处,和办公室不在一个区,supervisor开车载着我们开了十几分钟才到。
我之前没设想house会是什么样,但是一进门,扑鼻而来的那股味道我永远不会忘。那是一种衣服、被褥用洗涤剂洗过但捂了很多年的味道。那感觉,仿佛陈年洗衣粉受了潮,发了酵,气味因子散发到每一个角落。
不知道哪一个房间的谁,不停地“啊啊”叫着。三四个护工在房间与房间之间来来回回忙碌,一个护工过来给我们介绍:这个是D,瘫在床,有视觉障碍,那个是B,血统纯正的原住民,瘫在床,眼睛也看不见,那个是G,还是瘫在床...
D后天遭受脑损伤,说不了话,除了"啊啊啊"就是"Mai Mai",甚至眼睛都睁不开。给我们介绍的护工说,为了让他有感知,会给他手里攥着毛巾。护工提高嗓门,像对耳背的老年人一样大声在他耳边说:D!有人来看你啦!她们是实习学生,你跟她们打个招呼啊?
D无动于衷,从他的面部表情看不出一丝变化,甚至脸上没有一丝神经传导带来的肌肉活动。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我的目光落在他攥在手里的毛巾,一蓝一粉,看着他每过几十秒就举起攥着毛巾的拳头擦一下鼻头,即使他的鼻子干净得很。有那么一会儿,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像和他一样,无动于衷。
这三个客户都是瘫在床上,自己没法上厕所,都是24小时穿sanitary pad(成人纸尿裤)。等介绍G的时候正好赶上G的护工给他换pad,没讲几句G的护工就示意我们到房间外面去,然后把门一拉。等门再次拉开的时候,即使隔着口罩,我也闻到了空气中残留的人体排泄物味道。而躺在另一个房间的D依然声如洪钟的喊着“Mai Mai”。
回办公室的路程里,我感觉即使他们活着,他们的家人也很难去感受他们的感受,因为几乎无法沟通,获得的更像是一副空的躯壳。我们能做的应该只有尊重。尊重是社工这个领域最基本最核心的价值观。虽然总在提倡共情,不过想来世界上也不存在绝对的感同身受。但尊重是可以做到的。不管这个人是什么样子,我只能尊重他的选择,或是尊重他的监护人替他做出的选择。
L患有精神分裂症,我第一次见他是在办公室门口,他没穿上衣,一进办公室就在门口做起了俯卧撑。
除了精神分裂,L还患有血钠症,这种病会让他一直感到口渴,但他每天喝的东西加起来不能超过3升。L同时还有糖尿病,无疑更让他想喝水。护工们每天下班前都会写日志,有关L的记录里每天都是L四处找水喝;L去买了2升装的可乐;L洗澡的时候用手接洗澡水喝... L住的房子里有个开关水的总阀,只有用水的时候才能由护工打开,以此来控制他的摄入量。
后来,随着见到L的次数变多,我也见到了他精神分裂的症状,比如有次他自己坐在那,自言自语好久,时不时放声大笑。精神分裂症患者会产生幻听和错觉,L脑子里会幻听有个人在跟他说话,因此总是自言自语。没过几天,L因为护工没有理他的要求而给护工脸上来了一拳,给人眼镜都打掉了。
M患有自闭症,她今年刚40岁,在所有客户里算很年轻的,一副亚裔面孔,瘦瘦小小的,时刻抱着俩枕头。
她的护工已经跟着她三年了,非常熟悉她的一切。M的护工一天的行程大概是,早上先来办公室,看有没有跟M相关的邮件,开机构的车去M家接她,载她去海边或商场散步,之后去机构给她“分配”的房子,下午三点左右送M回家。如果赶上不晒的天气还不下雨,M的护工还会带她去游泳,不过M不会真的游泳,她会在浅水区扑腾划拉水花。
作为重度自闭症,M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她被划定为non verbal,沟通能力几乎为零,能说出的只有“Yeah”“Nah"。甚至都不能算yes和no,更像是发出接近这两个词的声响。
M喜欢在Day Center里一圈圈的走,如果护工在她身边就会拿掉她的枕头握着她的手,不然她会一直用砰砰手敲自己脑袋。她正一圈圈走着,悄无声息经过我的时候,chua的一下大手往我领子一抓,拽我跟她一起散步。
虽然一脸懵,但当时还有点小开心,那种感觉像被信任了。M应该是知道我能被她所用,松开了我的衣领子,手掌往上一翻,意思是“牵手”。我握着她的手一起走了两圈。
当我还沉浸在被pick的喜悦里,谁知道几分钟后,她开始噗噗噗往外喷口水,有的唾沫飞溅到脸上,有的一大口口水结结实实的掉到地上,掷地有声。这时我低头,看刚被抓过的衣领子,还有被她牵过的右手,上面全沾满了她的口水。
R行动迟缓,却没有精神疾病,智力水平也不错,一天我走进Day Center,刚好赶上R的护工拉开桌布,准备和她打台球。“你想不想和她们打呀?”护工见我们进来,开始给我们“牵线”。“Whatever(无所谓)."R大手一挥。就这样,台球杆来到了我手中。
R已经打过很多年台球了,而我过去一共也没打过几次,推杆手都抖三抖。打台球时,一边是我举着杆子连打哪颗球都挑不定,一边是胸有成竹推杆入球的R。后来我干脆问R,你帮帮我,你觉得打哪个球好?她就这样成了我的教练,指挥我打这打那,连撞击反弹的球路都比划了出来。
后来和实习老师开会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在台球桌上的表现倒成了好事,这样可以让她有更多发挥,更有信心。“就算你很会玩,有时候也可以故意让他们赢。”
除了打台球,R最喜欢做的事还有戴上老花镜,拼图。她喜欢拼的图大概是这样的:
我小时候也没少拼。好几次我在R旁边坐下,立志为她的拼图复原大业添砖加瓦。只见我屏息凝视,对着原图细细比较每一片的纹理走向和颜色深浅,却没有出现想象中一顿操作,而是很快就眼花了。只有一次,我历尽千辛万苦般翻越上百篇碎片找到其中高度疑似的一角,拿起那片放到缺口处一比,竟然真的对了。高兴地和R来了个击掌。
这个令人眼花缭乱的1000片土著风拼图,她自己拼出了边框和一小部分里面的内容。虽然她每天有大把时间花在上面,还是令人相当佩服。
没过多久R就换了护工,后来的护工很少带她玩儿,几乎都是让她自己在那拼图,或者开车带她出去转一圈。我去看她的时候会坐下来陪她玩几轮UNO。作为游戏黑洞,我不用假装也能让她赢。每次下一个人多摸牌的时候她都开心。看到她开心地笑,我有点伤感。
无论是什么情况,都有适合他们的活动来改善症状。医师会在他们每个人的档案里写,这个人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在这个阶段可以做哪些活动,需要学习哪些技能来一步步实现独立生活。
作为24小时照护他们的人,鼓励客户做活动、学技,应该是护工工作的一部分。但护工中往往存在不同程度“摆烂”,比如带人吃个饭后什么也不干。当然也有尽职尽责的,比如推着轮椅上的B散步的护工,B眼睛看不见护工就耐心地给他描绘眼前有什么,坐车B感到不安时会告诉他别怕,我在这呢。不过这样的护工是少数。
作为实习的学生,虽然很难去调动护工的积极性,但我可以去搞清楚背后是什么原因,谁应该对这个问题负责。
机构给护工发工资是按时薪,一开始,我以为是长达12小时的一个班的工作时间让护工太累了,变得只想伺候吃喝拉撒不想陪玩。我带着这个问题去问老板,老板说12个小时的班其实也常见,比如护士。像有的人要带小孩,一天上12小时,比一周每天上三四个小时会省事很多。老板说自己过去也努力鼓励护工们带客户做活动,比如在Day Center的时候做些手工艺品来带动大家,但最后总会回到大多数人比较死气沉沉的状态。
后来,在圣诞节前和监护人开的例会上,R表示这里的生活很无趣。很快,监护人给她找到另一家残疾服务机构,她便离开了。
*本故事选自三明治“每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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