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诺门罕战役)这是一场陌生的、秘而不宣的战争,在人们注意不到的世界角落里发泄着愤怒”——《纽约时报·1939年7月20日》
诺门罕战役爆发两个月后,《纽约时报》轻蔑、戏谑地评价了这场战役。
在当今看来,这仍然是一场很容易被忽略的局部冲突。无论是战役规模,还是双方的投入和战损,在二战的大背景下都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
“波兰战役”vs“诺门罕战役”
注:左上、右下为德军装甲师,左下为日军行进队伍,右上为日本94式坦克
双方的参战兵力总计才20多万,却在满蒙的不毛之地鏖战了4个月。而就在诺门罕战役结束的当月,德国的150万大军入侵波兰,苏联也在诺门罕停止军事活动的第二天参战,两国消灭了100万波兰军队、瓜分了波兰国土。
但这场边境冲突,在当时却受到苏联和日本两国当局的高度重视。日本方面不仅天皇多次问及战况,还给予了关东军在空军、装甲部队、重炮乃至生化部队的支持;苏联方面也不含糊,斯大林直接指派朱可夫前往远东指挥作战,同时命令装甲兵、空军、炮兵和后勤全力配合。
诺门罕战况
为何双方会对一场边境冲突如此在意?为何日本人风风火火地挑起了事端,倔强地支撑了4个月,却又在碰了一鼻子灰之后草草收场?
这一切都与这场战争的起因有关——它是日本帝国主义的一次“投石问路”,将决定日军未来的扩张方向。
历史遗留问题——“北进”和“南进”的抉择通过改革实现帝国主义、军国主义的明治天皇
自日本走上军国主义道路以来,“北进”和“南进”这两条扩张路线的争论就始终没有停歇过。
宏观来看,所谓“北进”,就是以俄国或者苏联为假想敌,进攻远东和西伯利亚地区;“南进”,则是以英美等西方势力为假想敌,进攻东南亚的太平洋沿岸乃至于澳洲和太平洋深处。
但是细微地考察这两个进攻战略,就会发现它们都有一项至关重要的先决条件——以中国大陆为跳板。对“北进”来说,只要控制了满蒙就足够了;对“南进”,则必须掌控中国漫长的海岸线。
这种差异,造成了不同时期的“南进”与“北进”之争,有不同的含义,并与日本军队的派系争斗交织在一起,不断发展变化。
长州藩与萨摩藩——军制的争端
长州藩与萨摩藩的“大佬”们
治时期,日本的军队分散在不同的藩主手中,他们各行其是,引进了西方不同国家的军制。而在众多的藩主中,长州藩和萨摩藩最为强势,他们几乎平分了日本的军权。
萨摩藩地处九州鹿儿岛,航海业发达,因此早早就在海军中占据主导,并且主要学习海上强国英国的军制;长州藩则地处本州岛西南,专注于陆军,先学习法国军制,“普法战争”后又转向德国军制。
普法战争
军制上差异,造成了二者在对外扩张的方向上产生了分歧。萨摩藩主张“日俄友好”,夺取清朝的东南沿海地域,驱逐英美势力,进而南下侵占南洋;长州藩则主张避免与清朝再度开战、与英美缓和,向北与俄国争夺满洲。
日俄战争
最终长藩胜出,萨摩藩退出陆军、转向海军,日军全面推行军政、军令分立的“二元制”军制——由陆军省和海军省负责军政,参谋本部和海军军令部负责军令。而外向的扩张也被长州藩主导,主动发起了日俄战争。
这场争端让日本陆海军走向了对立,也开启了“北进”和“南进”两大战略的无休止争议。
统制派与皇道派——治军理念的争端
日本陆大毕业生的象征——“菊花与星”徽章
长州藩家独大的局面并没有维持多久,陆军大学的毕业生们看不惯长州藩的骄横跋扈,这些经历过甲午战争、日俄战争和一战历练的新生代力量开始逐渐占据要职,不断打压长州藩势力。
而在长州藩日渐衰落的同时,又产生了新的派系斗争,这次斗争的焦点是治军理念。
一些有识之士逐渐认识到战争形态的变化,提出要推进“军备现代化”。他们被称为“改革派”,信奉德国的“总体战”理论,主张从军政体制、国民经济和军事工业等不同方面,全面提升国家的战争能力。另一些沉湎于武士道的人,却坚信精神力量才是致胜之道。他们强调肉体搏杀和磨炼士兵意志的重要性,认为一些现代化军备反而会让军队丧失英雄气概,这就是所谓的“信念派”。
日本军国主义象征——“膏药旗”
“改革派和“信念派”的斗争一开始只局限于陆军高层,随着侵略规模的不断扩大,军国主义情绪不断高涨,斗争开始蔓延。
“信念派”的主张得到激进基层军官的拥护,他们要求用武力政变把内阁赶下台,确立天皇的绝对统治。完成内部的改造后,“皇军”应当在“皇道”的“无敌意志”下快速北进,先消灭苏联,再南下扩张。他们拥戴荒木贞夫和真崎甚三郎为领袖,演变为“皇道派”。
《总体战》是德国战略家埃里希·冯·鲁登道夫的著作
而陆军的高官们然以“总体战”为指导,主张先扩大战争规模、提升军队的实力和地位,再以合法的方式实现军事独裁。他们被称为“统制派”,希望快速夺取中国东部地区,再以其为基点向太平洋地区扩张,实现“南进”。
激进的青年军官
“统治派”和“道派”的斗争,最终酿成了“二二六兵变”。疯狂的皇道派青年军官杀进东京,刺杀了两名内阁大臣和教育总监,震惊了天皇和日本军政高层。统制派借机大肆打击皇道派,使其从此一蹶不振。
不扩大派和扩大派——轻重缓急之分
华北事变
颇为讽刺的是,尽管皇道派”衰败了,他们的“北进”和“精神为上、狂妄自大”,却在统制派内部得以传承,并导致其分裂为两部分——“不扩大派”和“扩大派”。
这种分裂发生在华北事变前夕,此时日本已经牢牢的掌控了满洲。
石原莞尔
石原莞尔为首的“不大派”主张“北进”,但他们的“北进”远比“皇道派”温和很多。石原有一套“世界终极战争论”,他认为将来日本将带领东亚与美国带领的西方势力决战,以确立对世界的掌控权。因此他主张经营满洲、“提携”中国,想提升日本的持久战能力,消除苏联在北方的威胁,再徐徐南下,与美国决战。
东条英机
而东条英机、武藤章等人表的“扩大派”,在“九一八事变”后已经陷入了狂热和膨胀。他们认为中国不会持久进行抗战,全面侵华可以快速促成中国的投降,占有武汉、上海、广州等要地,进而与英美在太平洋决战。
这种新的“南北之争”,本质上都是“南进”战略的发展和延续,只是“不扩大派”认为日本还不具备与美国全面开战的实力,需要先北后南。
“扩大派”最终占取了优势,日军借助华北事变开始了全面侵华。但是“不扩大派”却并未偃旗息鼓,他们积极经营满洲,关东军的主力也被留了下来,仅有少量部队参与了华北的进攻。
日本人借着“满洲国”的谎言来经营满洲
由此可见,日本陆海军的端以及陆军内部的争斗,让他们在“北进”和“南进”之间,始终无法做出定论,甚至于出现了一种“南北并进”的狂妄姿态。而诺门罕战役前夕,局势的变化让他们不得不在“南进”和“北进”间做出最终抉择。
现实困境——中国大陆的战争泥潭全面侵华
日本人缺乏持久作战的能力,这是“扩大派”和“不扩大派”的共识,但是狂妄的“扩大派”从来没有考虑过会在中国进行持久作战。
华北事变之后,裕仁天皇曾问及全面侵华需要多长时间结束战事,陆相杉山元的答复是“一个月解决中国事变”。
显然日本没有吞并整个中国版图的打算,全面侵华只是为了达成日本的战略目的——占取战略要地、攫取战略资源,把中国转变为仆从国,充当自己征服世界的炮灰。
日本帝国主义的野心
在“扩大派”看来,“不扩大派”的坚持是十分可笑的,因为全面侵华将是一场“秋风扫落叶”的快速决胜。他们坚持扩大侵华战争的目的,也是为了增强日本的持久作战能力。
只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日本就将从中国获得更多的土地、人口和资源,并且由中日对峙的局面转变为宗主国和仆从国的同盟。届时的日本将有更大的生存空间和战略纵深,也可以将中国方面的大量军队调遣到其他方向,到时候不要说北上进攻苏联,“南北共进”也是很轻松的。
然而“扩大派”很快被泼了一盆凉水,他们高估了日本、低估了中国。尽管日本拿下了南京、上海、徐州、武汉、广州这些重要城市,但每一次大会战都给日军带来了巨大的伤亡。
淞沪会战与武汉会战
淞沪会战,日军投入陆军的个师团、海军的两个舰队和混编陆战队,共计20余万人,鏖战三个月时间,伤亡近4万人;武汉会战,日军投入九个师团、一个旅团,还有300多架战机、100多艘舰艇,共计40余万人,耗时4个月之久,伤亡高达25万人。
更要命的是,中国人民的抗日情绪空前高涨。国民政府虽然一退再退,首都由南京迁到重庆,却始终没有投降的打算。随着战线的快速扩张,日本不得不投入更多兵力和财力,
“扩大派”速战速决的构想彻底破灭,陷入了骑虎难下的困境。甚至裕仁天皇也急于甩锅,指责陆军从“柳条湖”(即九一八)到“卢沟桥”,始终在逾越中央独断专行,最终造成这种僵持的恶果。
日军在华中始终未能突破鄂西、湘北
这种局面下,日军必须做出抉择,尽快摆脱中国的战争泥潭。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调关东军南下,以武力迫降中国。
此时日军在华北、华中和华南都陷入了停滞和僵持,只要在任意一个方向增加3-5个师团的精锐,都有打破僵局的可能。特别是华中方向,如果能攻破鄂西、威逼重庆,日本就可以尽快促成蒋介石政权的全面投降。
而关东军在1938年7月已经扩充到9个师团,兵力雄厚、装备精良,被日本人誉为“皇军之花”。从关东军抽掉五个师团南下,似乎可以快速解决中国问题。
“八月风暴”中苏军的钳形攻势
但是这个方案想要顺利实施,需要苏联方面的“批准”。关东军之所以常驻满洲还不断得到加强,就是因为满洲是一个深入苏蒙的巨大突出部,极容易受到外蒙古、西伯利亚和远东三个方向的夹击。
自“七七事变”以来,苏联对日本改为强硬态度。1937年8月21日,苏联与国民政府签订了《中苏互不侵犯条约》,给予国民政府大量军事援助,好让日本深陷在中国、无力北上进攻苏联。
苏中互不侵犯条约
因此,关东军一旦南下,苏联似乎没有理由不趁机进攻满洲。他们或许会增加摩擦、制造压力,让日军两面受窘。甚至还可能会“趁他病、要他命”,冒险攻占满洲,在欧洲局势彻底恶化前彻底解决东部问题。
这却让“扩大派”和“不扩大派”出现了共同的诉求——尽快探明苏联方面的局势和态度。
“天赐良机”——苏联人的麻烦正当日本人为中国局势一筹莫展的时候,苏联人也遭遇了很多麻烦。
德意日同盟
自1936年11月德国与日本缔结同盟以来,苏联就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在东西两面同时受到法西斯强国的敌视。远东与欧洲间的遥远距离,让苏军无法在东西国境线之间快速机动和驰援, 只能强行割裂为两条战线,这是苏联无法承受的。
这种紧张的氛围在1938-1939年间达到了一个高峰,并且与苏联国内的形势交织在一起,成为内忧外患的局面。
“绥靖政策”的实质是“祸水东引”
最大的麻烦来自于欧洲大陆,从1936年德军进驻莱茵兰非军事区开始,希特勒已经推开了二战的大门,很快在欧洲大陆搅风搅雨。
1936年五月意大利吞并埃塞俄比亚、1936年七月西班牙内战爆发、1936年十月德意缔结同盟、1938年三月德国吞并奥地利,面对法西斯这样的肆虐,国联早已失声、美国完全孤立,英法则始终践行“绥靖政策”。 苏联尝试通过外交途径遏制纳粹,甚至不惜卷入西班牙内战,但却一直被隔绝在英法的安全体系之外。
慕尼黑协定
英、法在1938年9月与德、意签订《慕尼黑协定》中,背叛了捷克斯洛伐克,直接将苏台德地区让给了德国。这让苏联对英法的希望彻底破灭,斯大林失望地表示,“可以设想,他们把捷克斯洛伐克奉送给德国人,作为德国负责对苏开战的代价”。
“祸水东引”似乎已经成为现实,剩下的只是时间的问题,苏联人必须加紧西部边境的国防建设,储备力量等待纳粹的进攻。
肃反的“急先锋”——贝利亚
与此同时,苏联国内的肃反运动在1937-1938年变得越发荒诞与疯狂,演变成一场全国性的浩劫,无数无辜者遭受到诬陷,并被枪决或流放。
最可怕的是对苏联军队的“肃反”,据统计共牵扯到4万名军人,其中包括所有的11名副国防人们委员、80名最高军事委员会委员中的75名、16名集团军司令中的15名、195名师长中的110名、229名旅长中的186名,还有3万名上校以下的军官。可以说苏军的基层、中层、高层指挥系统几乎全部沦陷,纵然可以快速提拔、补充新人,苏军的战斗力却因此大打折扣,诺门罕战役中苏军的巨大损失就是例证。
叶戈罗夫、布柳赫尔、图哈切夫斯基
甚至连五大元帅中的三人——图哈切夫斯基、叶戈罗夫、布柳赫尔,也未能幸免于难,被荒唐地强加上“从事外国间谍活动”的叛国罪名。
热身运动——“张鼓峰”事件日本对苏联在欧洲的困境可谓是一清二楚,而对于苏联国内的乱局,他们也不可能一概不知。
事实上,苏日在1938年的一场边境纠纷,就是因“肃反”而起,并最终造成了布柳赫尔元帅的悲剧,这就是有“诺门罕战役前奏”之称的“张鼓峰事件”。
张鼓峰事件
张鼓峰事件的起因,是时任苏联克格勃远东部长——留希科夫的叛逃。作为苏联在远东情报系统的最高领导,留希科夫几乎掌握了远东苏军的全部机密。因为莫斯科同事传来了告警,留希科夫干脆地叛逃到满洲。
留希科夫
日本人很快从他那里获悉了苏军在远东的详细情况,包括兵力部署、永固性工事的具体分布等信息。虽然了解到远东苏军的规模十分庞大,但是“肃反”的恐怖效果还是让日本人觉得他们有机可乘。
此时苏军短缺大量经验丰富的指战员,战斗力已经严重削弱。而且连图哈切夫斯基元帅都遭遇不测,可见苏军中人人自危的情绪到了什么程度,苏联在远东可能已经濒临崩溃。
但秉承着日本人谨慎的特点,日军在“张鼓峰事件”中仅仅投入了一个朝鲜军的师团,而且并没有调集舰艇和战机。
注:朝鲜军并非是朝鲜傀儡部队,而是日本的方面军级编制,统辖驻屯在朝鲜境内的部队,后来改为第17方面军。
苏联在远东的重要军港——海参崴
张鼓峰位于中、苏、朝三国交界处,东部临近苏联海岸线,处在通往海参崴的必经之路上。日本人显然没有一举吞下张鼓峰的意图,否则他们绝对会利用海军的压倒性优势助攻。
而日本大本营在张鼓峰事件中的态度是,“在这样狭窄的地带,无法出动大批军队,因而不会导致大规模的战争。即使整个师团覆灭也无关紧要,这正是向苏联显示日本实力的大好时机。”
通过张鼓峰一战,日本人达成了预期的效果。
张鼓峰事件中苏军“伊15”战机出动架次达534次
一方面他们重新认识了苏军在远东的实力,了解到苏军在兵力和现代化程度上的优势。但是苏联人在四倍于日军并投入坦克和空军的情况下仅能获得惨胜,这显然也验证了他们关于“苏军已经遭受重创”的猜想。
另一方面,日本人也看到了苏联无意在远东扩大战事,所以很快在中国境内加大兵力,发起了对武汉的进攻。
援华抗日的苏联志愿飞行员
但是苏联方面却没有终止对华军事援助,日本在攻下武汉之后又陷入了更大的困局,不得不再次考虑对苏联施压以断绝中国的外援。
而关东军方面更是各种不服,认为张鼓峰的失败是朝鲜军太弱造成的,且没有投入坦克和航空兵。作为“皇军之花”,他们也不甘心在满洲坐“冷板凳”,希望能够通过对苏作战多出出风头。
因此,在1939年,日本人又选择在满蒙交界处发起了“诺门罕”战役。
结语诺门罕战役
既然“诺门罕”是日军的第二次“投石问路”,那么日军是否会在“诺门罕”获胜后全面进攻苏联远东地区呢?
我想答案是“否”,无论诺门罕的战果如何,日军都不会扩大对苏战争。
在“诺门罕”战役的一个月之前,1939年4月1日,参谋次长中岛铁藏曾在对各军参谋长的恳谈会上,代表参谋本部分析了国际形势,并介绍了日本下一步的军备策略。
德军在1941年6月发起“巴巴罗萨”行动
他表示,“短期内欧洲局势不会有太大变化,德国要在1941-1942年才能具备大规模对外进攻的实力,而英美的军备建设也要到1941年才完成,其他列强亦同”。他预估1942年是世界的转折点,在此之前日本需要尽可能提升国力和军备,实现总动员、逼降中国抗日政权。
通过中岛的这番话,让我们看到日本发起“诺门罕”战役的真实意图——“试探为主、施压为辅”,并不急于扩大对苏战争。
日军并没有信心一口吃掉远东的全部苏军,“张鼓峰事件”已经让他们有所感受。第二次“投石问路”选择了满蒙边境,就是考虑到外蒙古在大清洗中遭受了沉重打击,该处是苏蒙的最薄弱环节。而且一旦占领外蒙古,就可以威逼苏联外贝加尔地区,切断欧洲和远东的联系。
苏德互不侵犯条约
“诺门罕”战役是为了试探远东苏军的真正实力和底线,并借此取得一部分边境利益,强迫苏联中断对华援助。
至于全面对苏战争,日本并不会当“出头鸟”,他们在静待德国人从西线进攻的“佳音”。只是他们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苏德互不侵犯条约》,最终只好在“诺门罕”草草收场,吃了个哑巴亏。
参考资料:
《诺门罕,日本第一次战败》《诺门罕战争》《日本的军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