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孟浩然的怀古浩叹说的是人。
如果放眼长三角江海交汇处的城市,伴随千百年来的地域流变,在海退江进的历史进程中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走进当下的扬州,人们早已听不到大海旷博深沉的呼吸,看不到潮来汐去的浩渺与澎湃。我想,在彰显扬州城市性格的叙事中,自然不能只有运河与长江,还应有淡隐在悠远时空中的辽阔黄海——那是扬州城兴盛千年的历史底色,是扬州人开放包容的内在基因。
一
追溯扬州与海的漫长历史,我们不能不提及曾享誉一时的“广陵潮”与传诵千年的“春江花月夜”,这是汉唐时期扬州“襟江带海”的重要地域标识。
“广陵潮”最先回响在那些脍炙人口的诗赋里。
“逆浪故相邀,菱舟不怕摇。妾家扬子住,便弄广陵潮。”汉乐府《长干曲》为我们叙写了扬子江女船家相邀情郎弄潮的情景,虽然只有短短四句,却展示出身临其境逐浪江海的气势——
广陵潮起,一波波奔腾的“逆浪”从大海深处呼啸而来,身姿矫健的船家女相约心上人,摇着菱形的扁舟穿行在汹涌的波涛里。一个“弄”字,张扬着她们无惧海涛的胆识与豪气。
我想,时值八月之望的“观潮”,已成为那时达官贵人与寻常百姓竞相“旷观”的民间盛事,而驾舟冲浪的船家女则是其中尤为瞩目的一道“风景”。
其实,从《三国志·吴书·孙策传》“是岁地连震”的注引中,也能一窥广陵观潮的盛况。《吴录》载:“是冬魏文帝至广陵,临江观兵……帝见波涛汹涌,叹曰:‘嗟乎!固天所以隔南北也。’”这是成语“波涛汹涌”的出处,也从一个侧面展示了江海“观潮”所拥有的社会影响力。
描绘广陵潮最为著名的还是枚乘的汉赋《七发》。一方面是因为作者奇丽华美的文采,另一方面则是源于他劝诫刘濞的敏锐洞察。
枚乘为淮阴人,西汉时期著名的辞赋家,与邹阳并称“邹枚”,与司马相如并称“枚马”,与贾谊并称“枚贾”。大约汉高后七年(前181年)前后,枚乘曾一度担任过吴王刘濞的文学侍从,类似于今天的文字秘书,因其在七国之乱前两次劝谏刘濞而显名于世。枚乘洞察到刘濞“造反”的野心,深知吴国将面临的巨大危机。他先是以《上书谏吴王》予以劝谏,但刘濞并未采纳。而《七发》则是他所作的另一篇劝喻性辞赋,文章词藻华美,音节铿锵,极富气势,显现出枚乘宏阔架构的巧妙构思、心理把握的细致入微和人性领悟的透彻通达。
道不同不相为谋。最后,看到刘濞一意孤行,在汉文帝后元二年(前162年),枚乘称病离开吴国前往梁国,与梁王刘武交游,并成为他的门客。特殊的人物身份与时代背景,成就了《七发》在文学史上的标志性地位。
《七发》中作者虚构了吴客与太子的身份,向太子描述了音乐之悲、饮食之美、车马之骏、游观之乐、政猎之壮和观涛之奇六件事,通过吴客为楚太子治病的过程,暗喻一切奢侈淫靡生活都是致病的根源,如果只是一味沉浸在人间的锦衣美食与豪奢享乐之中而不自知,必然会隐藏着悄然而来的种种危机。
文中对曲江观涛宏大场景的层层铺呈,已成为记录扬州广陵潮的精彩“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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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曰:“将以八月之望,与诸侯远方交游兄弟,并往观涛乎广陵之曲江。至则未见涛之形也,徒观水力之所到,则恤然足以骇矣。观其所驾轶者,所擢拔者,所扬汩者,所温汾者,所涤汔者,虽有心略辞给,固未能缕形其所由然也。怳兮忽兮,聊兮栗兮,混汩汩兮,忽兮慌兮,俶兮傥兮,浩瀇瀁兮,慌旷旷兮。”
随后,作者借助“吴客”之口概括出广陵潮的三大特点:“疾雷闻百里;江水逆流,海水上潮;山出内云,日夜不止。衍溢漂疾,波涌而涛起。”
接着,他以其层层推进的笔触,绘声绘色地展现出广陵潮汹涌而来的磅礴声威与涤荡一切的奔腾气势,翻译成今天的白话就是——
“那江涛开始出现的时候,山洪飞泻而下,似白鹭向下飞翔。稍进一步,水势浩浩荡荡,白茫茫一片,像白马驾着素车,车上张设着车盖帷幔,当波涛汹涌乱云一般滚来,纷乱的样子就如大军奋起装束列队向前。当波涛从两旁掀腾卷起,飘飘荡荡的样子就像将军坐在轻车上率领军队作战。又好似一条白色长虹在奔驰,前后连续不断。潮头高大,浪头相随,互相激荡,像军营壁垒重叠而又坚固;其杂乱纷纭,又像人多马众的军行。江涛轰鸣,奔腾澎湃,其势本不可挡。看那靠岸的两旁,更是水势汹涌,汪洋一片,左冲右突,一会儿向上冲击,一会儿往下跌落。好似勇壮的士卒,奋勇突进而无所畏惧。潮水拍打岸壁,冲击渡口,流遍江湾,注满水曲,跨越堤岸,漫出沙堆。它超越赤岸,扫向扶桑,横冲直撞,如疾雷迅行,直奔前方。那江涛展现出它的威武,既像示威,又像发怒。呼啸嘶鸣,如万马奔腾。轰轰隆隆,似擂鼓震天。水势因受阻而怒起,清波因相互超越而升腾。鸟来不及起飞,鱼来不及回转,兽来不及躲避。水势浩渺劲健,波涌似飞云乱翻……”
《七发》中的观潮描述,不免使人联想起当下无人机高空拍摄钱塘江大潮的壮观场景。可以推想,如果没有身临其境的观察,也就难有如此穷形尽相地生动呈现。
一些文史专家们对扬州是否存在“广陵潮”一度提出过质疑。然而,中国工程院陈吉余院士在其《长江三角洲江口段的地形发育》一文说:“2000年前海岸在今白蒲附近,廖角嘴(北岸沙嘴的尖端)在今掘港附近,南通在大海之中,称为狼山海,岸外有两个大洲——东布洲和南布洲(位置不详)。” 他的地理考证成果表明,古代长江口曾经宽达180公里,成宽喇叭形,直到扬州以上才见束狭,所以潮波变形,越来越强。
除了枚乘在《七发》中描绘的涌潮现象,王充在《论衡》中也说“大江无涛”,“曲江有涛”。“扬州大江中古有沙洲,将大江分为两汊,主流在南,支汊在北,支汊即曲江,江形转曲,有利潮波反射,加大潮差。一旦曲江沙淤,水势转浅,必然形成怒涛。”(见《海塘——中国海岸线变迁和海塘工程》陈吉余著(人民出版社2000年10月第一版))扬州的专家考证认为,这里的“曲江”大约在今扬州霍家桥以北弯向城东沙口小东庄附近,越过扬州城区,而后弯向西南,曲向江口,形成一个U字形的江曲。
史书记载,及至唐朝以前,镇江、扬州间江面依然很宽,《元和郡县志》载:“京口江旧阔四十余里。”庾信《奉命使北始渡瓜步江》诗中仍有“观涛想帷盖”句。李白《送当涂赵少府赴长芦》中也写道:“我来扬都市,送客回轻舠。因夸楚太子,便睹广陵潮。”自唐朝中叶以后,瓜洲北汊渐淤,才不见有关涌潮的诗句。陈吉余院士据此推断,广陵潮的存在至少有800年左右的历史。南朝刘宋永初三年(422年),檀道济来广陵任南兖州刺史,据《南齐书》记载:“刺史每以八月,多出海陵观涛。”海陵为今天的泰州,距扬州东一百公里处。不过这段记载离枚乘所写的《七发》,已过去了五百八十多年。
千年一瞬,沧海桑田。历经千年的江海河口岸线,如今早已迁移至250多公里之外,在那些曾经因泥沙淤涨而成的滩地上,早已矗立起一座座繁华喧嚣的都市,延展在它们身后的则是一片片丰饶的平野。
二
关注长江口的地域流变,不只有助于我们科学认知扬州“广陵潮”的自然现象,也为解读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提供了一个新的观察视角。
《春江花月夜》原是宫体诗的旧标题,隋炀帝也曾以这个标题写过《春江花月夜》:“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这首诗与标题十分贴切,为我们展现出一幅春江月夜满目花开的美丽图卷——
暮色里开阔的江面风平浪静,举目远望江岸边处处春花盛开。流逝的江水仿佛要带走波光粼粼的月影,而涌动的潮水则又把闪烁的星星推送眼前。应该说隋炀帝的这首诗意境悠远,富有动感,气势不凡。
如果我们把这首诗与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进行对比,就不难发现两者的差异。隋炀帝写的是眼前的“江月”,而张若虚写的则是宏阔视野中的“海上明月”。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由海起笔,江海相连。有了海的宏阔,方显江的悠远。诗中由海及江,由月及人,由空间及时间,进而遥指苍穹宇宙,最后收笔于“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诗人的视线从波涌千里的春江又收回到眼前浩渺的大海。 许多人把“海上明月”解读成是作者的“虚拟”与“虚笔”,而把“江上明月”当作是“实写”和“写实”,这实在是一种误读。
张若虚是扬州人,与贺知章、张旭、包融并称“吴中四士”,文献中对其生平的记载仅有寥寥数语,大多不详。不过,以他的才情和社会名望,与其肩负的官职显然并不相称。我们不难推想,在1300多年前的一个初春,四处漂泊、沉浮宦海的张若虚重归故里,那个风行家乡的“曲江观潮”盛景始终让他难以忘怀。于是,在一个宁静的夜晚,春风轻拂,水雾氤氲,漫天的星光洒落在江海交汇的浩阔水面。他独自走向曲江,遥望浩渺涌动的潮水,恰逢一轮明月从海上冉冉升起,内心一片澄澈空明,禁不住诗情勃发,无尽的思绪飞跃江海,奇特的想象奔涌而出,发出了一个个遥指苍穹蕴含宇宙与人生的哲学拷问——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显然,如果没有扬州曲江吐纳江海的宏阔气象,就不会激发起张若虚喷涌而出的磅礴诗情,也就不会催生《春江花月夜》这首传诵千年、冠绝全唐的“诗中的诗”。
写月吟月,是中国诗词歌赋中最为常见的主题。我们熟悉李白笔下《古琅月行》中的“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的天真浪漫,《把酒问月》中的“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的醉眼朦胧;也有于良史《春山月夜》中“春山多胜势,赏玩夜忘归。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的物我交融与童心不灭。然而,在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中,我们却读出了海的辽阔,读出了江的悠远,读出了时空的深邃无穷,读出了共鸣千年的离愁别绪与人生况味。在时间的长河中,这首《春江花月夜》虽然一度“遗珠蒙尘”,但是一经发现就位居全唐诗“顶峰中的顶峰”的不朽高度。
襟江临海的扬州,不只孕育了风行800年左右的“广陵潮”奇观,也赋予了张若虚流溢在诗中的江海气度,它们组成了扬州与海最具诗性记忆的文化标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