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栏语
陈忠实先生是被陕西省作协主席贾平凹先生比作关中道的正大君子式的文豪人物。其小说、散文及其他作品思想厚重,在当代文坛中占据着很重要的地位。其长篇小说作品《白鹿原》,至今仍为当代文学不可逾越的高峰之作。他生前性格耿直、热衷帮忙,所以其人格魅力,一直被熟悉的朋友所褒奖。
4月29日又逢陈忠实先生的忌日,本报特推出一组纪念文字,作为悼念。陈忠实先生去世已有7年,今日再读他的作品,追忆他的人生,读者仍能在他的巨大思想能量中获得某种希望与智慧。
↑ 李星与陈忠实
01
陈忠实生命中的河流
郑皓月
1942年夏,陈忠实生于西安城东战火飘摇的乡村。村口的柳荫下,灞河水带走了轰炸丧生者的遗体,也带走了新生儿落地的脐带。彼时,古人诗中清明如剑、映竹映村的涓流早就在严峻的生态破坏下不复当年:汛期水色污黄,旱期河床嶙峋。即便如此,它受难的水流依旧哺育了陈忠实的少年时代。从早春到暮春,他在河滩肥沃的原野上为麦饭增香而采摘苜蓿、勾折槐花。少年咀嚼着用河水灌溉的作物,也在冥冥之中接受了来自河流的召唤。从此,无数交错的水网像母亲密缝的一针一线,织构起这位关中作家跌宕的一生。
初二那年,借着老屋后窗的亮光,陈忠实拜读了肖洛霍夫的长篇小说《静静的顿河》。书里堤岸陡峭、黄沙翻滚的顿河与门前流经的灞河常在他的脑海中混淆重叠。这是纯粹自发且懵懂的阅读体验,虽然没能结成更为深邃的思考,却足以让一位农村学生的思想脱离割草挑担的劳作,追随四海相通的波浪,短暂眺望村外的世界。在此之前,陈忠实不曾阅读过其他外国文学著作,与肖洛霍夫及其笔下哥萨克民族的首次会面,对他之后的文学认知产生了超越教科书般的影响。
比起顿河隐晦的涛声,蛤蟆滩的春潮几乎是直白地涌入了陈忠实的精神世界。1959年春,柳青的长篇小说《创业史》开始在《延河》杂志上连载。十里蛤蟆滩旁荠麦青青,梁生宝等人在公社制度下奋斗抗争的故事随着水波流转被逐帧琢磨。陈忠实如饥似渴,甚至于不顾学业地通读了第一卷,又托舅舅买到首版单行本,此后,他看待文学的态度逐渐由田间地头的消遣变为彻底的沉迷。《创业史》对关中风物人情的真实再现之于他的创作生命,好似暗室凿窗。青年陈忠实前所未有地意识到,无需去千里外追寻,自己脚踩的渭河流域就蕴藏着无数可供作家汲取的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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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从1958年起,16岁的陈忠实已经开启了自己的写作尝试,在近10年的时间内,他断断续续地发表文章,笔墨的暗流算不上汹涌澎湃,却始终不曾断绝。然而,在接下来的10年里,不可避免的人祸像洪水般浩浩荡荡,轻易就摧毁了希望的堤坝。
到1978年初夏,河流才托举着作家的信念再度腾起。当时,陈忠实正作为公社干部负责为灞河修建八华里的防洪河堤,繁忙工作的间隙,他阅读了在《人民文学》上刊登的小说《班主任》。陈忠实敏锐地意识到,这篇堪称“大胆”的小说得以发表,是在传递某种信号——文学创作可以当成事业来干的时候终于到来了。他来到50米外的灞河边,撩起水洗了把热烫的脸。催促哈姆雷特奔向使命的鬼魂此时徘徊在河岸的石滩上,喧哗的水流里,无数声音焦急地呼唤着他。一支烟燃尽后,那个改变陈忠实一生,甚至震荡了整个陕西文坛的决定就此一锤定音——立刻调离公社,目标是郊区文化馆。在那里,他正式迈入了文学上高产的集中创作阶段。他在这期间发表的作品以小说为主,虽然都不尽完美,却极大地磨炼了陈忠实写人叙事的笔力。
↑靠近陈忠实的女士是杨斌,另一女士是孙小宁,站着的是王新民
从流传的文章与访谈中不难看出,陈忠实一直将散文、小说当作文学的“正宗”。尤其是小说,他在其上寄托了极大的野心,而对于他生长的这片关中土地,在公社中历练的10年让他笃信自己能理清渭河的每一股水流。至此,像肖霍洛夫和柳青那样完成一部以家乡为背景的长篇小说,似乎是顺理成章、马到成功的事情了。然而,艺术上接连的打击截断了他信心的奔流。1982年,路遥的中篇小说《人生》刊登,作为朋友的陈忠实迫不及待地第一时间欣赏,合卷后却沮丧得几乎瘫软在椅子上——路遥在塑造高加林时展现出的艺术才华,已经将包括他在内的同期作家远远甩在了身后。也是在这几年里,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卡朋铁尔的创作经历映入了陈忠实的视野,那种对故土文化深入肌理的挖掘让他在倍感震撼的同时自惭形秽。在灞河沙滩的长堤上,陈忠实对自己迄今为止的创作与经验积累进行了冷峻的反思。望着不舍昼夜的逝水,他终于意识到,即使日复一日地用从河心打捞出来的鱼鲜果腹、搬运河滩的砂石垒房,即使他站在云端凝望这片流域直到死去,他所扮演的也不过是那位神话里滚石上山的西西弗斯,获取的认知是重复且肤浅的。而那些水面下、人心里真正的秘辛,将锁在周秦汉唐沉没的画船里,被河底的泥沙永久封存。
抱着这样的不安与懊悔,陈忠实开始着手追寻关中农村古老的历史脉络。他尽可能地收录一切感兴趣的资料,这个过程无疑是枯燥乏味的,陈忠实却做得心平气和,像河流行至低缓的入海口,一点一滴,用上万年的时间将上游携带的千万吨泥沙沉积成适宜耕作的平原。
在抄录《蓝田县志》时,其中四五页关于贞妇烈女的潦草记载让陈忠实萌生了怜悯与不平的情绪。伴着这份不平,一个可以与高加林媲美的生动角色——田小娥,淌着渭河水,盈盈走入作家脑海。物资丰饶的白鹿原上,几个陈旧迂腐的家族围绕着滋水世代繁衍。在这样的滋水岸边,却迎来了田小娥这位有情感有欲望、敢于反抗一切的精灵。河流像男人的眼睛一样无声地凝望着她——见证她短暂的自由,放任她屈辱地死去。滋水仅仅是灞河的别称吗?似乎不尽然。它交汇了陈忠实生命中所遇到的一切河流,又因为女人汲水时投下的倒影,有了自己别样的灵魂。
像每个受河流眷顾的人一样,陈忠实始终向河水寄托情感,也从中寻求慰藉,时而溯源而上,时而顺流而下,就这样行过了七十余年的时光。在生命的最后,他将小舟搁浅在西京医院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病房里。从医院东行几公里,渭河支流依旧在春花掩映中穿城而过。在被病痛折磨的日子里,他也曾从窗口远眺那蜿蜒的银带吗?
陈忠实先生去世,距今已有7年。他的人生和创作历程也像河流一样,发源于贫困混浊的浅滩,蜿蜒过狭窄曲折的山谷,经历了漫长的跋涉才汇入宽阔的汪洋之中。他的躯体已经化成河畔春柳下的一捧泥土,但他的精神之河将随着他的文字一起永远奔腾着。为生计发愁的初二学生翻阅《静静的顿河》时,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能写出与它相媲美的史诗性著作。遥远的俄国,顿河草原的山冈上,也有陈忠实的读者,每每想到这里,我都感念文学与命运的神奇。
(作者单位:陕西师范大学)
↑ 冯积岐与陈忠实,中间是凤翔一艺人
02
我和陈忠实
季风
在陕西,陈忠实是一个说不完的话题,也是一座翻不过去的大山。有人提到他长篇小说《白鹿原》里的精彩细节和有趣人物,也有人聊到他脸上如西北老农纵横刀刻般的皱纹。
在同一个城市生活,我和陈忠实先生是比较熟悉的。在《白鹿原》风靡时,我也在圈子里说过几个有关陈忠实的话题。在我的印象里,陈忠实先生是热衷帮助人的,特别是有才华的年轻人。
从年龄和阅历来看,陈忠实先生是接近我父辈的身份。在阴柔纤细的灞河边世居的他,也和我父亲一样属马,有着自由飞腾的龙马精神。他比我的父亲幸运,毕竟抓住了文学梦想,有了想象的翅膀和诉说的高音喇叭。
我父亲是在新中国成立后接受的规范教育,但为了早点解决家里的困顿和温饱,父亲去了省农校上学。在陈忠实先生的小说中,我看到了写父辈生活的痕迹,也读到了父亲生活中的经历和年华消逝的年代。
我难忘父亲和沉重的年代,当时写了几部小说在上海的知名刊物《小说界》上发表,主编魏心宏先生被小说里的人物所感动,坐飞机来陕西找我,也约上老朋友陈忠实先生,让我们的关系真正有了对接。酒桌上陈忠实做东,魏先生坐主宾位,我和出版局的朋友陪席,有省作协的邢小利、音乐学院的仵教授。我们在西安美院附近的饭店吃饭,消费并不高,以杂粮小吃为主。我知道陈先生选择这个地方,一是因为餐食具有特色,二是因为距离书房近些,迎送客人也方便些。
陈忠实在桌上撑着胳膊,胳膊肘处露出了鸡蛋大的破洞,这是职业特征,我毛衣的胳膊上也有。陈先生是不拘小节的文豪风范,就像李白醉酒、杜工部跌马,丝毫不怕人耻笑。他方言醇厚自然,发自丹田之气的温厚话语,显得他是厚道人,心里有底气。
在这几十年里,好小说缺乏,陈忠实的《白鹿原》更是文化热点。《白鹿原》被北京人艺改编成话剧,被首都师大改编成交响舞剧,电影、电视连续剧也先后拍摄播出。被他称为“垫棺作枕”之作的《白鹿原》,发表在他50岁时。关中男人在五十岁时称老汉,成此书的陈忠实已经是老汉了。《白鹿原》在1997年获茅盾文学奖,其影响由文学界进入社会,还入选了教育部“高等学校中文系本科生专业阅读书目”,《白鹿原》完成了经典化、大众化的传播过程。从上世纪90年代到现在,《白鹿原》的销量高达数百万册。作家通过作品完成对历史或现实的体验和思考,得到读者广泛的认可并引发呼应,这就肯定了一部作品的存在价值,肯定了作家思考和劳动的意义。
但作家不能只写一本书,他当时说还想写长篇小说。《白鹿原》写了20世纪前50年,刚写完时,他心里就有一种欲望——把后50年的乡村生活也写成长篇小说。但他在完成《白鹿原》后,只有对生活的更多理解和让灵魂激荡不安的体验,才会激起他强烈的表达欲望,只可惜,他未能获得这种体验,这是他的不幸症结所在。正是因为缺失了这种独特的体验,他再没有写新的长篇小说的激情和冲动。他怕硬写会使读者失望,也会挫伤自己。
阅读他当时提供的中短篇小说,就不难明白其中的原因。在《白鹿原》之前,他的中短篇小说在思想和精神上,并没有达到《白鹿原》的高度,主要是写的“当下”生活,他进入了文学自信的低谷。直到《白鹿原》横空出世,才把他的贫气和低俗甩脱得一干二净。他在新时期的短篇小说《作家和他的弟弟》《李十三推磨》等,文笔幽默风趣,语言清冽老辣,越来越劲道,可惜篇幅都不敌《白鹿原》,厚重和宽广也不如《白鹿原》。不得不说很遗憾。
陈忠实曾经私下对我认真地说过:文学是健全社会所不可或缺的,是富有重要精神内涵的东西,但绝对不是社会的中心。这是他对文学地位的评析和判断,让你不得不承认他是智者。也因为他是智者,大家仍在当时期待着他在盛名之下的古稀之年,依旧能给波澜不惊的文学境遇提供新的长篇小说,制造出让中国乃至世界爆炸的文学景象。但他却猝然撒手,再不提笔,也再不和我言语小说了。
我无意间翻出了当时悼念先生的旧文,发现竟从未公开发表过,重读一遍,觉得老汉斩钉截铁般的语调还如生前在我对面和我聊天一样。
(作者单位:陕西阳光报社编辑部)
来源:阳光报
编辑:蒋思卓
审核:范启彬 李小凤
终审:韩文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