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告别“大锅饭”,实行土地家庭联产承包那年,我家分到了一匹老了的黄马。它的骨架很大,腿很粗,却瘦得裸露着根根肋骨。我和母亲都反对要这老马,但拧不过父亲。父亲是老早就把马缰紧紧攥在手的,按照抓的阄,我家完全可以选择那头年龄正年轻的黑母牛。黄马牵回家后,我母亲狠狠跟我父亲吵了一架。
我这年28岁,已经懂得尊重现实、尊重父亲。父亲的选择肯定有他的道理,我不想接受也得接受。但心里对这匹老马着实有些小看的。
在我十三岁那年夏天,它就来到我们生产队了。那时候它还是个儿马驹子,就像我们孩子中的高个。放学了,我们好几个孩子都跑去生产队院,大人就吼:滚远点,看踢着!其实马在圈里,还隔着木头帐子。我们扒着木头缝看,黄马的皮毛油亮油亮的,眼睛溜圆,但这家伙好像脾气很大,嘴里“突突”着,蹄子不停地刨地。
两个月后,我听到了一个很不幸的消息,黄马被割去了蛋蛋。怕刀口发炎,阉了的马要被人牵着不停地在村道溜达,队长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父亲。我父亲自然愿意干,他与黄马是有深深的感情的。多年后,黄马分到我家,一次酒后,父亲才对我讲了那个要我心惊肉跳的故事。我才终于理解父亲为什么吃亏也选择黄马了。
蛋蛋对一个雄性来说太重要了。没了蛋蛋的黄马一下改变了暴烈的性格,温顺得像个奶奶。任何人都可以使唤它,看园子的老魏头用它拉水车,孕妇桩子媳妇套它拉碾子——星期天我也到生产队找活干,队长说你小孩腿快就套黄马打磙子吧。一个牲畜拉两个磙蛋,人都拉得动,黄马却慢腾腾的,一点也不快。我就撅根树枝抽它屁股——爹不知从哪出现了,狠狠地踹了我一脚。
我家1983年土地承包,1985年我儿子出生就没有土地。当时农民都靠土地过活,少一个人的土地日子就窘迫。还好这年初夏村里来人招工,我想也没想就把行李卷搬到大篷车上。车是从赤峰出发,经多伦、正蓝旗——颠簸一宿半天到锡林郭勒盟。下车一看,空旷的大草原还一片枯黄。这里还很冷。
我们这帮农民工的任务是为一条新修的柏油路提供石料,至于路从哪来奔哪去我们无从知晓。工头说,问那么多干嘛,你们就是干活挣钱。巨型碎石机在我们之前就安装好,我们来了就干活。我们的活也没啥技术含量,就是把从附近取来的大小块石,一块一块送入碎石机的蛤蟆大口。碎石机是直肠子,它上头吃脆梨似的“喀哧喀哧”咬碎,下边就拉——经过几片规格不同的筛子,落入早放在那里的推车。满了的推车被推走,石料堆放好等着车来拉。
草原有了这样大的动作,无疑会有当地牧民来看热闹。东一个西一个的蒙古包离着都挺远,来的牧民都骑着马,不远他们大概也要骑马。这天一下来了三个骑马人,有一匹黄马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竟有了离开机器去近前摸一摸黄马的念头和冲动——这是因为我想起了我家的黄马。我算了算,我才离家半个月,就想媳妇、儿子和黄马啦。我喜欢黄马是从父亲给我讲了它的故事开始的。
那天,参观完牧民就骑马“飞”走啦,真跟箭一样。那匹黄马跑在最前头。都没影了,我们这帮人还傻傻地朝那个方向看。
不久下了一场雨,草原就飞快地绿起来啦。就在这时候我被工头分配了个挑水的活。是的,我们的用水要去一个水井挑,而且距驻地有六七华里。井那也没有蒙古包和畜舍,只有孤零零的一架辘轳和一个铁制大水槽。当初不是有当地牧民引领,我们这些外地人是找不到水井的。虽然空旷的草原能看出去很远,不快到近前也难以发现辘轳的。三十年前我们的工头也很穷,连台车也没有,当初的大篷车是花钱雇的,卸下我们就回去了。我们这里有的只是独轮车和人的两条腿,三十几人和一台柴油机的用水就靠人挑了。挑水的已经换了好几个人,谁都不乐意干,原因是挑水的扁担是个圆木杠,又太粗。想换吗,没有,这里的木头跟油盐一样珍贵。不干就换人,工头要我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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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地与水井已经隐隐约约踏出了一条小路,我“吱呦呦”担着水桶顺着小路寻觅;翻过一座小山前头没了路,我正发愁时突然听到了马嘶。不由寻声望去,眼前不禁一亮:哦,这不是那匹黄马吗!
我一溜小跑来至井前。五十来岁的蒙古牧民正在摇辘轳,井很深,绳子要把辘轳缠满一斗水才会上来。摇辘轳最关键的一个环节是水斗被摇到井口,要灵快地腾出一只手准确地抓过水斗,一个猛劲放到井台;然后再两手提起水斗往水槽倒。每当水哗哗流向水槽,羊们就争抢着伸过脑袋。它们很饥渴的样子。羊大约有三五百只,我想这要啥时候才能饮完啊?
我又看黄马,这次我如此近地看它:它的毛色、身条、长相甚至眼神,真跟我家的黄马有许多相同之处,当然是我家黄马年轻时的样子。它们许不是亲属?我的怀疑是有根据的,因为父亲讲,我家的黄马就来自于锡林郭勒大草原。是纯正的蒙古马呢。
于是我想,我家黄马在没离开草原之前也是身形如箭吧。去农区真要它受委屈了,还被割去了蛋蛋。父亲后来跟我说,阉马时他跟队长吵了:我们舍命去草原引进种公马,不就是为繁殖吗?但队长说得轻描淡写:这赖我,你们走时忘了告诉我喜欢枣红马。
现在在这里我同样看到了蒙古马的任劳任怨。看,它今天被套在一个简单得没法再简单的车辕里。车上是一个大水桶。可它一点也不抱怨,一边瞅着它的主人摇辘轳,一边悠闲地啃着草。它那翘出车辕的尾巴不时甩起来驱打着苍蝇。
我不可能就这么傻乎乎地盯着黄马看个没完。因为我要过去帮忙,没有一个人遇到这种场合不会帮忙的。
我与蒙古汉子认识了,他几乎不会说汉语,我呢,更不懂蒙古话,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的友谊。
此后,我俩成了好朋友。他帮我拉水,我帮他饮羊。闲了他就把黄马撒开,它撒了个欢就没影了。我们就坐在草地上,看着羊围着我们吃草,听着周遭的百灵鸟叫。我俩不能用语言交流,就互相唱歌听,他的歌非常好听,可惜我一句也不懂。后来他“说”我教你骑马吧,而这正是我想的。家里的黄马我小时候没少骑过,还被摔下来过。蒙古汉子的黄马跨上就跟飞起来一样,我先怕,后来觉得真是刺激。这次草原真的没白来。
人性的表现之一是嫉妒。我帮蒙古汉子摇辘轳饮羊没人看见,他帮我拉水工友们觉得太便宜我了。就反映给工头,工头先头很烦,说你们谁都不乐意干我才找的他。工友们还是反应、还是磨叽,耳根子软的工头就把我刷了。换了个人,但那个人没跟蒙古汉子搞好关系,还得用圆木杠挑水。由于我心里不快,跟工头的关系搞的很紧张。
可谁也没想到,后来那匹黄马救了工头一命。那是工头酒后摔成了重伤,气息眼看着慢慢弱下去。民工们乱了套,怎么办?抬着去医院,离着最近的巴音公社医院也有二十多里。没准没到地人就咽气了。打电话没有。这时人们忽然想到了我:你跟不远处放牧的那个蒙古人关系好,只有你去求他找救护车啦。我撒腿就跑。
看我向他跑来,他策马迎上。问我什么事这么慌张?我抹着头上的汗,尽量简洁地向他“说明”情况。他用手势告诉我知道了,你替我看好羊群。然后一手握紧马缰,一手只轻轻一拍马屁股,瞬间黄马就在草原消逝了。
我的眼泪再也憋不住了。
“队长要我和你振海叔去草原买马,我们知道会遭罪。那么远的路,人去时可以坐班车,回来就得牵着马一步步走了。可我俩为了选到好品种,还是到了草原腹地才买的这匹黄马。我们三天都没走出草原——这晚天黑了也没见到蒙古包,我们只好把马拴在一棵树上,囫囵着身子躺在草丛里。谁知半夜被马嘶惊醒,马不但叫,还在挣缰、刨蹄子。我们立刻四处撒目:啊,草丛里有好几对蓝莹莹的光,那是狼!我们哆嗦着手赶紧掏出怀里早准备好的爆竹点燃——那天没有黄马相救,我们就被狼吃了!”
这是我父亲讲给我的蒙古马的故事。
(作者:田夫)
编辑/朱 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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