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荣在演唱。
当年灵堂上成亲,顾不上拍结婚照。十年后,他们被评为宜兴市现代文明恩爱夫妻,宜兴市妇联为他们补拍了这张照片,春荣戴了假体眼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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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莉与春荣的闲暇时光。
三十多年前,陕西姑娘魏少莉嫁给双目失明的宜兴伤残军人孙春荣。我因采访结识了这对夫妻。三十多年来,我一直被他们的爱情故事感动着。走进他们的家,窗明几净,床上两个枕头并排放着。少莉提到丈夫,总是“我们春荣”;而春荣讲到妻子,“我家少莉”,满是疼爱。
我写下了他们动人的守望。
四月的湖氵父,春山出笋,街巷里到处可见剥笋、晒笋的人。山上刚挖出来的笋特别鲜嫩,人们变着法子尝鲜。
夕阳西下时,一对男女手牵着手从街上走过,男的身材高大,戴着墨镜,女的身型娇小。
他们是夫妻,六十岁上下。
丈夫孙春荣双目失明,在镇上开“青松推拿店”。店距家二百多米,路上车来人往,也无盲道可行,妻子魏少莉不放心他独行,早晚来回接送。
快走到家时,少莉告诉春荣,今天晚饭吃老母鸡煨黄泥拱笋。春荣笑了,也只有真正的山里人才懂得,吃笋要吃黄泥拱笋。这种笋长在黄泥土里,春天,所有的笋拱出泥土,拔节长高时,黄泥拱笋深埋地下,只拱出一点点芽头。若不是山里老挖笋的人,根本找不到它。
少莉不是湖氵父本地人,她老家在陕西。36年来,她爱春荣连带爱这方土地,现在说起这里的风土人情、地方物产,她比春荣还地道。这一点春荣也服她。
夜幕降临,灯火可亲,春荣吃着少莉花三小时煨的鲜美鸡汤,有些感慨:有个老板竟然羡慕我,眼睛看不见,皮鞋总是锃亮,白衬衫领口雪白。这人常来推拿,观察我很久了。他说我衣着普通,却穿出了品牌装的气度,一看就知道家有好妻。
春荣说这话时,有些小得意:你我肯定前世有缘。或许我救过你,你这辈子是来报恩的。
少莉就逗他:那下辈子呢?
春荣说:下辈子我报你恩,一定不让你吃苦,什么都不用你干,全部我来做。
听了这话,少莉只觉得再苦再累也值得。如果真有下辈子,她还是跟定春荣。
一杯糖开水
少莉至今想起与春荣的相识,仍有小女儿神态。
1987年,她在西安第四军医大学附属医院颌面科上班,她的老乡小米在眼科,两人都是医院合同工,做器械消毒之类的后勤保障。有一天,小米说:我们眼科转来一批老山前线的伤员,有个小伙子好帅哦,据说在执行侦察任务时,山体滑坡遇上了泥石流,他一把推开战友,落石触碰到地雷炸伤了他,左眼球被摘除,完全失明。右眼只有一丝丝光感。你高兴去看看他不?我带你去。
老山前线的伤员,那时在人们心目中是英雄,时常有人去探望。可那天少莉没有去。她是个勤快的姑娘,下班后打扫宿舍,洗衣裳晒被子,总是忙得很。
过了一周,她和小米走出宿舍,遇到散步的春荣。他负伤后,部队派班里一个战友照顾他。
小米招呼他们进屋坐坐。这是少莉第一次见到春荣,戴着一副墨镜,一米七六左右的个子,样子虽然清瘦,但身板挺拔。
北方姑娘大多热情,小米端凳请坐,一旁的少莉赶紧帮倒茶。
女宿舍里没有茶叶,给客人泡白开水,似乎有些怠慢。这是可敬的战士啊!少莉就在水杯里加了少许白糖。
这杯糖开水春荣喝了,甜到心里,真是细心周到的姑娘。他眼睛看不见少莉,却在声音中感知到一缕光。
少莉的声音特别脆亮好听,他心里生了好感。
过后,他便向小米打听少莉,得知她是陕西丹凤县人。
小米说:少莉家里条件不错,父亲是县教育局的主办会计。
春荣听了没吭声。那个明亮亲切的声音就像春风一样在心头拂过。
巧的是,过了几天医院放露天电影。那时候年轻人晚上没什么娱乐活动,看电影是最盼望的事。战友带春荣去看电影,别人是看电影,春荣是听电影。这天少莉和小米也去了。春荣眼睛失明后,听觉敏感起来,对声音格外在意,他用心追寻少莉的声音。
而少莉也注意到了春荣,在一群年轻人中他显得尤其稳重。
要是眼睛没有失明,这样俊朗的人,肯定有好姑娘追。她想。
似乎有心灵感应,两人有了交流。
有次,春荣问小米和少莉:你俩谁长得高?
为了不扫兴,小米和少莉就比试了一下。春荣举起手,掌心向下作尺,少莉只有一米五六,但她踮了一下脚。踮起落下时,春荣感知到了,他微笑着抚摸了一下她的头。
到了中秋,医院搞联欢晚会,医护工作人员和部分病友参加。结束时,春荣送给少莉一个毛绒生肖兔。
他向小米打听到,少莉的生日是农历八月二十九,就托人家买了这个礼物。
少莉比春荣大一岁,应该是姐姐,可相反,她觉得春荣倒像大哥哥一样细心、宽厚。
不觉几个月已过,春荣就要回部队了。自从1986年12月23日这天受伤,他被部队送到多家医院治疗,面部的伤已愈合,眼睛却无法复明。再住下去也没啥希望,医生同意他出院。
他所在的部队驻扎在陕西莲花寺,与少莉分开后他常常想念她,忍不住会打电话给她。两人在电话里总有讲不完的话。这年冬天,春荣准备回宜兴老家探亲。他想跟少莉见个面,确认一下关系。那天,陪护他的战友带他坐了两个多小时汽车,到市区已是晚上六点多钟。少莉正在和同事庆祝元旦集体包饺子,接到电话,就叫他们在外面等等,联欢活动一结束她就出来。
等到晚上九点多钟,春荣在外面冻得手脚都僵了。他跟战友说,再等五分钟,如果少莉还不来,那说明我们缘分不够。
可就在他们准备离开时,少莉来了。
春荣一阵欣喜后,问少莉可愿意陪他回家乡看看。
少莉没有思想准备,有些犹豫。前段时间,她给家里写信讲了春荣的情况,父母断然反对,好端端的姑娘,嫁给一个盲人,你脑子出问题了!今后他退伍了,怎么办?跟他到一千公里外的宜兴乡镇生活吗?绝对不可以!
春荣感觉到了少莉的犹豫。他说:你到我老家看看情况,就当去玩。如果你觉得不合适,选择权在你那里。
少莉内心已恋上了春荣,见他站在风里等了这么久,就有些心疼,心软了。她说:那你等我一下,我请到假就跟你去。
春荣心头一热:如有缘在一起,今后一定要好好待她。
灵堂上成亲
从西安坐火车到常州站,用了一天一夜时间。常州到宜兴湖氵父还有几十公里路,春荣的姐姐来接站,叫了一辆面包车,一路颠簸到家。都说北方冷,可南方的阴冷更彻骨,少莉觉得这地方好冷。让她感到温暖的是,春荣的家人很亲切。弟弟说,父亲想念哥哥,将“盼春归”写在春联里。
少莉看得出,父亲虽然痛惜儿子伤残,但领了女朋友回来,心中有了安慰,满眼都是柔光。母亲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见少莉吃得少,知道她吃不惯南方菜,第二天就换口味,为她做面食。亲友们也都来看望,少莉虽听不懂他们讲的话,但觉得家人和亲友都很朴实,这里有人情温暖。
那个时候还比较传统保守。因为是女友的身份,少莉不能住春荣家。她住在春荣姐姐家里,姐姐出嫁了,夫家离娘家不远。
春荣怕她不习惯,变着法子逗她开心,讲有趣的事。还教她讲宜兴话,匙子叫调羹。少莉就笑,这里的人讲话像说日语一样。
虽然一时不习惯这里的生活,但少莉对春荣一家是满意的,对春荣的感情也更深。
正当春荣全家沉浸在喜悦中时,不幸发生了。春荣的父亲突然中风倒地,紧急送到医院抢救,遗憾的是没能救过来。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全家人悲痛万分,少莉也哭了。春荣妈妈五十岁不到,丈夫猝死,一时没了主意,只知道哭,大儿春荣双目失明,小儿年纪小担不了大事,怎么办啊。
春荣是长子,这个时候他必须挺住,于是请长辈一起商量办丧事。有长辈提出来,按当地农村的风俗,戴孝三年不能结婚。乡下碰到这种情况,通常是先结婚,再办丧事。父亲要是看到你们结婚,定会含笑九泉。
想想父亲操劳一生,没有过几天好日子,春荣泪流满面。
少莉在他身边格外心疼,失去父亲的春荣像个孩子,她真想抱抱他。
她感觉自己深深爱上了春荣。如果与他结婚,以后就是他的眼睛,再苦再累都认了。如果不结婚,这次春荣探亲后回部队,过几个月就要办退伍手续。他回乡,自己留在西安,那以后谁照顾他?
可结婚毕竟是人生大事,总得让家里人知道啊。
她明白,如果打电话给父母,料定他们不会答应。电话里三言两语也讲不清,写封信回去也要六七天。这里的情形不容多思量,她点头答应了。
春荣心里更不好受,这种情况下结婚,太亏待心爱的人了。结婚照都来不及拍,新衣服也没买一件。
少莉反过来安慰他,未来日子长着呢。既然看中你人,其他都不要紧。
就这样,亲友们撮合着,匆匆忙忙去商场买来一条红纱巾、一件黑呢短大衣,就算新娘的嫁衣。少莉从后门出来,再从前门进家,转身就成了孙家的媳妇,两人在父亲灵位前拜堂。
新婚之夜,没有喜悦可言,夫妻俩一夜没睡着,因为第二天父亲出殡火化,哪有心思洞房。多少年后,春荣说起这件事,依然敬佩妻子,一条红纱巾、一件黑呢大衣就结婚,放在今天简直不可思议。我这辈子太亏欠她了!
这日子咋过
从宜兴回到西安,少莉写信告诉父母,自己结婚了。
父亲气得信都没回。
少莉赶紧带春荣回陕西丹凤县,向两位老人赔不是。
结婚这样的大事,最起码要同家长商量一下,怎么就自作主张,生米做成了熟饭?两位老人心里有意见有想法,场面上倒是没有伤冲春荣。毕竟是老山前线负伤的二等功臣、一级伤残军人,理应得到尊敬。
春荣理解他们的心情,在岳父岳母面前,格外注意形象,日常生活尽量自己动手,不麻烦人。他必须让两位老人放心,他一定会自立自强。
两位老人见他诚恳稳重,做事有条理,对少莉很体贴,也就接受了事实。只是心里担忧,今后这日子咋过?
这日子咋过?少莉自己也没概念。爱情让人迷恋,纵然前有险滩,也要依偎在你身旁。可生活是具体繁琐的。
1988年初夏,春荣退伍回乡,少莉到湖氵父供销社当营业员。没多久,他们的儿子鹏飞出生。
陀螺一样的生活开始了。
少莉天不亮就得起床,烧早饭、洗衣、买菜,七点半赶到单位上班,中午跑回来做饭,从早忙到晚,天天像打仗一样。那时候春荣弟弟还没结婚,婆婆帮着种田,操劳小儿子的事,顾及不到这边。少莉里里外外一个人,生病也得爬起来做,有时候脾气上来就想发火,可是抬头看到春荣,想到他在前线吃了这么多苦,命也是捡回来的,心一软,就缓和下来了。
春荣为减轻少莉的负担,摸索着洗衣、擦地、生炉子、烘尿布。明眼人一次就能搞定的事,他要用手触摸无数次才能成。生炉子对不准煤球洞,他用火钳夹着一点点摸索。拖把擦地容易撞到物件,他蹲地上用毛巾一点点擦过去。他心疼少莉,家务事尽量多做些。有次儿子拉肚子,他追着擦地,眼睛看不清楚,东擦西擦弄得到处都是屎。他歉意地对少莉说,我真笨。还有一次烧开水,灌热水瓶时,手触摸瓶口没对准,手指烫出三个水泡。
每每见此,少莉就难过得掉泪。春荣反倒安慰她,没关系,我做着做着就摸出门道来了。
果真,后来好多家务活,他比一般男人做得都精细。换水龙头、修抽水马桶这类活,他都会。碰到难度大一点的活,少莉是他的眼睛,指挥他上下左右调整距离。家里装吊扇、换灯泡,都是这样操作搞定。
他们是一对配合默契的夫妻。人生路上相扶相携,各自成为最好的自己。
1996年9月,春荣在少莉的鼓励下,前往武汉盲校学习推拿技术,后在老家开了一家青松推拿店。因为推拿技术好,人生经历又丰富,好多人成了他的常客。他爱学习,通过盲文钻研推拿技术,还读了不少文学作品,如钱钟书的《围城》,茅盾的《子夜》,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等等。少莉也经常读书读报给他听。
好的婚姻,是相互谅解、互补。
少莉是春荣的眼睛,而春荣是少莉的主心骨。要是少莉有不高兴的事,春荣就讲笑话讲故事给她听。要是少莉不爱听,春荣就迁就她:你啥也不要想,闭上眼睛,我来帮你推拿一下,放松放松。这样一来,少莉心里有纠结的事,很快也就放下了。
生活中,他们都能为对方着想,小小的细节折射出大大的爱。每日饭菜端上桌,少莉总是先让春荣吃。这是多年照顾他养成的习惯,也是她内心朴素的想法:不能欺他眼睛看不见,只顾自己叭啦啦吃,要先让他吃好。
搀着丈夫的手走在街上,少莉没有一丝自卑感,甚至感到自豪。地方政府优先分给他们住房,社会给予他们各种照顾。跟人讲到丈夫时,少莉习惯语是:我们春荣怎么说的。
少莉很能干,在单位里兼任妇女主任,还当过宜兴市两届政协委员。开两会时,会务上安排代表委员住宜兴国际饭店,她不放心春荣,晚上赶回家住,第二天烧好早饭,护送他到店里,再赶到城里开会。结婚三十六年,他们几乎没有分开过。少莉只有在父亲病危赶往陕西探望时,才离开过春荣十天。出发前她将十日的早餐准备好,饺子、馒头、馄饨一样样做好,放进冰箱里,拜托春荣的姐姐照顾几天,说春荣只喜欢吃自家做的面食。
当年少莉母亲担心他们,这日子咋过?
走到今天,少莉已经退休,两人有了孙子。他们可以告慰老人家的,唯有爱,也只有爱。
在山镇,打听孙春荣、魏少莉,没有人不夸的。
好多人去春荣店里推拿,乐意听他平和的言语。他对生活没有丝毫怨言,宽厚得像一座山。店里种了几盆绿植,他用手抚摸叶片,凭触觉能感知绿植健壮不,要不要浇水和施肥。
少莉人缘好,要是她有一天出门忘记带手机,买东西付不了钱,镇上商贩都会让她欠账拿货,因为信任她的为人。有夫妻吵架,请她到场做工作,两口子听她一番劝,很快言归于好。
生活再难,日子再苦,相互体谅,挺一挺就过来了。她和春荣就是这么依偎着走过来的。
从青丝到白发,他们在山镇活成了神仙眷侣。
摄影:单祖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