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懂得最深微,用起来最灵便的,往往是那些从小学来的乡土的语言,和自己的生活经验有无限关联的语言,即学者们所谓的‘母舌’(mothertongue)。这种语言,一般地说,是丰富的,有活气的,有情韵的。它是带着生活的体温的语言。它是更适宜于创造艺术的语言。”莫言自出生到当兵离乡一直生活生长在高密,通行在高密的山东方言是莫言的“母舌”。在《与记者刘颋对谈》中莫言提到“所谓故乡的限制,我觉得更是一种语言的限制。一个作家的语言有后天训练的因素,但他的语言的内核、语言的精气神,恐怕还是更早时候的影响决定的。我觉得我的语言就是继承了民间的,和民间艺术家的口头传说是一脉相承的。第一这种语言是夸张的流畅的滔滔不绝的,第二这种语言是生动的有乡土气息的。”
索绪尔认为:“在自然语言中,只有方言;听凭它自然发展,注定要遭致无尽的分裂。但诸多需要便引发了在众多方言中择取特定的一种,作为用于同整个民族相关的一切事务的传达工具,某种方言就由这种状况确定了。它或是文明最为进步地区的语言,或是最有力量的方言,或是权力机构、政府、王侯宫廷所在地的方言。”“这种方言一旦成为文学语言,很少能保持自身原先的纯粹面貌,而是变为混杂的了,带上了其他地区方言携有的因素。然而一般说来还是能够识出它的原生地。这就如同法语一样,还是呈现出了法兰西岛方言的样貌。”莫言的语言风格形成原因是复杂多样的,而作为一个经历丰富的作家,必然受到除高密方言以外的其他语言的影响,但仍可以从莫言的作品中追寻到高密方言的踪迹。虽然那些口头语言被莫言改头换面,失去纯粹的原貌,却仍然可以嗅出方言的气息。
“山东方言,这个名称所指的是山东方言区域界限是按照山东省的行政区属而确定的。从语言学的角度来说,方言分区的标准应该是语言条件,行政区属只能作为方言分区的参考。”与南方方言区相比,通行于高密的山东方言与共同语的差距较小,因为中国的共同语是以北方方言为基础发展而来的,因此山东的方言在进入文学作品作为文学语言时,并不会给阅读带来太大的障碍。但由于高密独特的文化传统、风俗习惯、地理环境、社会环境的影响,当地方言词汇与共同语有不同之处。“由于当地的地理环境、社会历史及人们的生活习俗、心理状态等原因,潍坊方言的词汇在长期的历史发展中形成了自身统一、丰富、古朴、生动的特点。”这些富有地域性特色并极具表现力的方言词汇主要是名词、动词、俗语常言以及一些詈词粗话。
董绍克认为:“方言词汇有两个含义,第一,指一个方言中说法与普通话不同的词;第二,指一个方言中所使用的全部的词,既包括与普通话不同的词,也包括与普通话相同的词。第一种我们称之为狭义的方言词汇,第二种我们称之为广义的方言词汇。”本文中主要讨论的是第一种,即狭义的方言词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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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方言转化为书面的文学语言,最先遇到的一个问题便是文字的选择。汉字作为表意系统的文字,具有表音文字不具备的优势,尽管中国各地的方言各种各样(不包括少数民族的语言),但“书写之词胜过口说之词的效应,是这两种不同的系统共具的吗?是的,并且在表意系统内还更强有力些。在中国各省,都使用同样的符号,尽管发音是不同的。”保证了虽然各地的方言发音不同,表述不同,但是都使用同样的汉字,就算意义有差别,却可以借助汉字的表意特征加以理解。
文字选择的好坏直接关系到方言词能否准确被读者所理解接受。莫言选取的方言并没有特别晦涩偏僻,而是较常用或与普通话说法较为相近的方言词汇。遇到方言中特有的词汇而在普通话中很难找到对应词时,莫言主要采取两种方式:一种是直接音译,如
“王老卡口扁起古来可真是活龙活现,全村的老老少少都愿意听他。王老卡说:……锁他三爷名“三涛”,怕老婆,躲在门外不敢进来,听到喊,也草鸡不了了,就硬着头皮充好汉,进了院,挺着胸说:好热的天。(《白沟秋千架·老枪》,第249页)”
这里“草鸡”就是音译的结果。一种则是意译,结合方言的词义,选取与词义相近的字词。
“他趁着俺虾腰的工夫把本相掩饰了大半,只余着一根尾巴梢子从袍子后边露出来,拖落在地上,沾上了不少污泥浊水。”(《檀香刑》,第89页)
“虾腰”这里选用“虾”而没有用“下”,因为“虾”更加生动形象也具有画面感。下面就一一开始举例分析。
一、名词的运用
嚓嚓嚓!她把几块冰棍纸扫进铁撮子,“私生子个个都聪明……”(《十三步》,第85页)(黑体为笔者所加,下同)
钢精锅里的水在唱歌,屠小英在痛哭。(《十三步》,第128页)
就用笤帚疙瘩吧,我说。我们用笤帚疙瘩搓洗着爷爷的身体。(《食草家族》,第174页)
“……那情景不对呀,一个个又呆又聋,哭起来像擀饼柱子不会拐弯。”(《白狗秋千架》,第236页)
娘松开我,挪动着小脚,走到爹的面前,伸出指头捏走了爹肩头的那穗灰挂,慢慢地跪在爹面前,说:“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白狗秋千架》,第181页)
奶奶心里咯噔一声,不知忧喜,老天,碰上吃拤饼的了!(《红高粱家族》,第41页)
名词作为现代汉语中的基础词类,丰富而多元,某地方言与普通话或与其他方言的差异,名词是绕不过的词类。“铁撮子”、“钢精锅”、“笤帚疙瘩”、“擀饼柱子”都是日常生活中经常使用的日用品,“灰挂”则是日常生活中对灰尘的方言称谓,“拤饼”不仅是高密当地的一种特色食物,也是高密人对土匪的代称。而莫言直接采用方言中的说法运用在作品中,而不是采用共同语中通行的说法,让莫言的小说沾染了更多的生活息,也更贴合小说中底层民众的生活现实。
还有,被踏断的接骨草、牛蒡子、三棱草、鹅不食草、婆婆丁、老鸦芋头、苦菜花、红莓白莓。(《食草家族》,第130页)
这里出现的“接骨草”、“牛蒡子”、“三楞草”、“鹅不食草”、“婆婆丁”、“老鸦芋头”、“苦菜花”等等,直接采用了方言中的说法,这些词在共同语找不到相对应的词来替代,而这些当地特有的植物名称也从侧面展示了“高密东北乡”的独特的地理环境。
九老妈提着我的乳名对我说:干巴,你九老爷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软起来像羊,凶起来像狼。当年跟他亲哥四老爷吃饭时都把盒子炮搁在波棱盖儿上……(《食草家族》,第64页)
她还有一个外号叫“三大”,当然不是指大鸣、大放、大字报,就说是指她的大头、大腚、大妈妈。(《师傅越来越幽默》,第25页)
“波棱盖儿”即膝盖,九老妈是一个没什么文化的农村妇女,从她嘴里说出“膝盖”是不符合人物形象的,而方言“波棱盖儿”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她的形象瞬间立体和生动起来。“大妈妈”在这里则是“胸部”的意思,不是普通话中“母亲”的含义,充满了对女性特征的粗俗揶揄之意。
二、动词的运用
除了这些极具当地特色的名词之外,莫言小说的叙述语言中,不少动词也是选用了当地方言中常用的词汇,而不是选用共同语中更为大众所熟知的动词。这些动词的运用如下例:
九老爷挪到水边,双手高举起锋利的二齿钩子,对着九老妈的脑袋就要揳下去。(《食草家族》,第10页)
她说:“我等着看呢。”地说:“别跟我们磨牙。”(《食草家族》,第316页)
结合上下文的语境可以得知,“揳”在这里的意思是“砸”。在《现代汉语词典》中“揳”解释为“方言,同“楔”,把楔子、钉子等捶打到物体里面,例如往墙上揳个钉子。”与“砸”相比,“揳”的运用更具有动感和画面感。“磨牙”在普通话中是一种疾病名称,而在山东方言中“磨牙”则有费口舌、进行无意义争辩之意,从地嘴里说出“磨牙”时更能衬托出他恶狠狠的形象。
九老爷用缰绳头抽打着毛驴的屁股,意欲催驴飞跑,但那毛驴早已筋酥骨软,罗锅罗锅后腿,一屁股坐在地上,一串丧魂落魄的驴屁凶猛地打出,吹拂得红尘清扬。(《食草家族》,第83页)
它们一个个步履艰难,乍煞着凌乱的羽毛,像刚刚遭了流氓的强奸……像一台醉酒的京剧演员。(《食草家族》,第65页)
本市有位德行高洁的老中医三根指头一放在王副市长的手腕上,就打了个热颤,结果玄谎了一通天文地理,开了几味芦根陈皮西瓜翠衣之类,草草了事。(《十三步》,第50页)
“谁的手?”爹说,“狗东西,谁的手?快困快困。”(《食草家族》,第225页)
“罗锅罗锅”、“乍煞”、“玄谎”、“困”都是山东方言中常见的动词,这些方言动词具有超过共同语的表现力,但由于这些词的特殊性和应用范围的原因。对方言区内的读者而言,这种富有方言特色的词汇极具表现力,对方言区外的读者而言,由于环境和文化的差异,可能并不能一下子理解这些方言词汇的意义,但是却可以根据构词的语素进行推测,如“玄谎”由“玄”和“谎”构成,取“玄而又玄”和“谎话”的结合意,由此就可以推测出“玄谎”的意义。也有一些不常使用的方言词如:
因为和老婆吵嘴,便感到万念俱灰、噇了两杯苦酒,腮上挂着浑浊的泪,长叹之后悲鸣:快进“美丽新世界”啦。(《十三步》,第69页)
“噇”,意指“毫无节制地大吃大喝,如:噇吃(吃喝);噇脓捣血(詈词。犹言乱吃胡用。”就属于不常使用的方言词,但也可以根据上下文语境推测出该词有“喝”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