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底到今年初,
两位相差35岁的女性的书信集《始于极限》
在中国引发了持续的热议,
获得豆瓣9.1的高分,
不少读者惊叹:“熨平烘干了我皱巴巴的心”,
“这本书能够拯救女性!”
日本作家、前记者铃木凉美
相比书信一端的知名女性主义先驱上野千鹤子,
另一端的铃木凉美还较少被中国读者所知。
事实上,她是当今日本最大胆叛逆的女作家,
人生轨迹可谓“惊心动魄”。
出生于书香门第,又是名校优等生,
她却选择去当陪酒女、AV女优,
演过70多部成人片。
之后决定隐退,
摇身一变成为聚焦女性议题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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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围日本最高文学奖项“芥川奖”。
如今,40岁的她独居东京,
未婚未育、专注写作。
4月,一条在东京采访了铃木凉美。
编辑:宋 爽
责编:朱玉茹
铃木凉美接受一条采访
铃木凉美与上野千鹤子的通信,始于2020年春季的疫情初期。一年的时间内,她们每月向对方写一封信,探讨母女关系、恋爱与性、婚姻、女性团结等诸多犀利的话题。
书名中的“极限”一词,既象征着人们在疫情防控的逼迫下,已忍耐到经济与精神层面的极限,也指铃木凉美渴望打破社会为女性设下的枷锁,拥抱极限以外的世界。
网友对《始于极限》的评论
面对日本最知名的女性主义者上野千鹤子,铃木凉美辛辣坦诚的自我剖析道出了不少女性心中的挣扎、犹豫与困惑:“如何才能不对男性感到绝望?”“女性直到今日依旧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获得认可吗?”“年轻漂亮真的能产生经济价值吗?”“不结婚的女性,过着怎样的生活?”
“最初收到邀约时我还挺忐忑的,上野老师和我相差30多岁,我们所处时代非常不同,交流起来会不会有代沟?我对通信这种方式也感到有压力,我母亲以前经常给我写信,信中总是以命令的语气和我交流,非常可怕。”铃木凉美向我们坦陈。
随着交流的逐步加深,铃木凉美也逐渐卸下了防备。对她来说,上野千鹤子像一位耐心、慈祥、资历丰富的“亲戚阿姨”,能够细致入微地体察自己的痛苦,在她挣扎于“前AV女优”的标签时,写下“你现在是谁,比你过去是谁更重要”的温暖寄语。
《始于极限》在日本、中国、韩国引起热议
通信中令中国女性感同身受的一点,是“对男性失望”这一话题,铃木凉美对此毫不意外。
“不论是在日本,还是中国、韩国,我发现似乎有越来越多的女性都开始对男性感到失望。尽管我们身边也会有类似父亲、兄弟、恋人等我们爱的男性,但在职场上、社会中,碰到的男性身上多多少少都有着女性没有的自满、欲望和自尊心,其实是很矛盾的。”
电影《小偷家族》剧照:
店内的男顾客会在单面镜后挑选中意的女生
她告诉我们,自己对家人以外男性的初印象,源于高中时期的打工经历。
“我当时每天在东京涉谷的一家‘原味店’打工,以一万、两万日元的高价向男人卖自己穿过的内衣。他们把沾有我粉底和尿液的内裤套在头上,把堆堆袜绕在脖子上,闻着胸罩的味道,然后开始自慰。”
“他们对我喜欢什么,平时读什么书毫无兴趣,唯一有价值的是,我是一个长着乳房的高中女生,会笑嘻嘻地把内裤递过去。我逐渐觉得,男人和女人是完全不一样的生物,他们会花钱来满足一些琐碎又愚蠢的欲望。”
“现在很多男作家和男学者自称‘女性主义者’,但我经常想,男人能对女性主义了解多少?男人和女人是否能从根本上相互理解,我对此仍持悲观态度。”
“能够在中国的女性中引起这么大的共鸣是超出我预想的。不管思想、出生的环境、现在的生活有多么不同,女性都可以讨论同样的话题,分享同样的痛苦。我想,这也是我的创作存在的意义。我很想知道中国女性在困惑些什么,欢迎你们发邮件告诉我。”铃木凉美告诉我们。
以“佐藤琉璃”为艺名拍过70多部成人片
在成为作家之前,铃木凉美有过一段不同寻常的经历。白天,她是顶尖学府的优等生,晚上则摇身一变为出入片场的AV女优,以“佐藤琉璃”为艺名,拍过70多部成人片,片酬上百万人民币。
面容和身材姣好的她一出道便受到观众青睐。但随着年龄的增长,“片酬开得越来越低,已经过气的我想拿高片酬,就只能拍女性避之不及的类型(凌辱类作品)。有人点着了喷在我背上的杀虫剂,留下一大片烧伤的疤痕。我还曾被人用绳子吊在半空中,因烛火缺氧窒息。我开始越来越抵触去片场。”
一个夜晚,铃木凉美与同事一时兴起去街上兜风。吃着麦当劳奶昔,坐在黑暗的车子里,母亲的一段话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中:“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甚至会犯错。但不管你多么离经叛道,一定记住,要做对社会有贡献的事情。”
她在烧伤处纹了身,下定决心从“佐藤琉璃”回归“铃木凉美”。
根据铃木凉美经历改编的电影《卖身的话就完了》剧照
《AV女优的社会学》,是铃木凉美隐退后,基于过往行业经历写下的研究论文。这部著作也帮助她获得了东京大学的硕士学位。
“这是一个非常肮脏、只为了让男人射精的行业。很多行业外部的人都觉得AV女优是受害者,以为我们是为了钱,或者上当受骗,才沦落到这种地步。但我见过的AV女优,不论是主动还是被动进入这个行业的,都既聪明又强大,大家希望能在拍摄时享受乐趣,获得更多利益。我想通过这部作品,表现她们的坚韧、自由和快乐。”
儿时的铃木凉美与父母
铃木凉美母亲年轻时
因母亲而离开成人行业的铃木凉美,入行的原因,恰好也出于对母亲的反抗。
1983年,铃木凉美出生在东京一个书香门第的家庭。父亲是大学教授、翻译家、舞蹈评论家。母亲是知名儿童文学家,在孩子出生后短暂地回归了家庭。
作为知识分子,母亲反感“太太”这个称呼,极力与其他“家庭主妇”划清界限。而在工作场合,她虽排斥以美貌做生意的女性,自己却也打扮得漂亮精致,不愿与土气朴素的学者相提并论。
母亲在女性身份中的矛盾与虚伪,让叛逆的种子逐渐在铃木凉美的心中发了芽。
中学时,“辣妹文化”风靡日本。她染了一头棕发,穿着迷你裙和堆堆袜,烟酒不离手,和朋友混迹于卡拉OK店。
进入大学后,脱离母亲管教的她更是抱着“想去近乎伦理边际的地方看一看”的心态进入了性产业。一次更比一次出格的“自毁”行为,只为“用母亲最讨厌的选择来考验她的极限”。
节目主持人对她“前AV女优”的身份更感兴趣
东京大学研究生毕业后,铃木凉美隐瞒过往身份,在日本最难进入的媒体之一《日本经济新闻》当了五年半记者。
然而,在成人行业与弱势女性打交道的经历,始终像一根刺一样,在内心深处召唤着她。2014年,她辞去了记者工作,成为一名专注于报道女性困境的自由撰稿人:职场上女性高管的比例、对单身母亲的政策支持……
正当铃木凉美的事业进展得风生水起之时,一家八卦杂志曝光了她AV女优的过往,外界一片哗然。有人骂她“靠肉体上位”、“学术界荡妇”,甚至有男性专门找到她,只为当面羞辱她。
上节目、做宣传,AV女优的头衔永远放在最前面,主持人可以在众人面前问她罩杯多大,调侃她“真是文色双全”。
电影《卖身的话就完了》剧照
比起陌生人的奚落,身边人的态度转变更让铃木凉美心寒。男友让她“吃避孕药、不戴套”、“像成人片中那样伺候自己”。母亲也对她说:“我宁可你染指暴力或诈骗,而不是当一个妓女,那样我好歹还能够支持你。”
“一开始我非常抗拒,觉得自己被社会认为是一个可怜的、被男性社会体系剥削的受害者,这对我的自尊心伤害巨大。”
“但后来我意识到,这个标签实际也可以是一种力量的象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当我谈论女性主义时,我觉得它是在女性是受害者、男性是肇事者的框架内谈论的,事实上这种思维是有问题的。”
根据陪酒经历改编的首部小说《资优》
媒体越是强调自己的“不堪”,铃木凉美越是要将过往撕扯出来,摆到台面上向众人展示。首部小说《资优》,在去年获得了日本文学界最高奖项“芥川奖”提名,讲述的正是俱乐部陪酒女郎与患病母亲间的拉扯。
越来越多的媒体在提及铃木凉美时,开始用“社会学家”、“人气作家”等头衔,而不是“前AV女优”。
“但现在的我没那么在乎这个头衔了。我的创作灵感的确大部分都来自成人行业的经历,这些经历也让我更能与弱势女性共情,让我成为一名更优秀的女性作家。今后我还会描写更多夜世界的女性,我对在这种地方生活和工作的女性的力量很感兴趣。”铃木凉美向我们透露。
今年即将40岁的铃木凉美,目前依旧单身,独自一人住在东京。“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写东西、和出版商见面,没什么机会认识新的人。”
“很多人误会我是不婚主义者,其实我并不是,只是在涉足成人行业后,我确实再也没有接触过健康的恋爱。每当男人对我表现出爱恋时,我都会下意识想起原味店的经历,瞬间扫兴。未来我能否正视他们,追求相互尊敬的性和爱?我也不知道答案。”
喜欢化妆、打扮,让自己看上去更漂亮
事实上,类似的困惑也在不少中国女性心中存在。今年2月,上野千鹤子与几位中国女性的对谈登上热搜,至今依旧争论不休:女性不结婚是因为被男性伤害过吗?结婚生子就是不合格的女性主义者吗?
铃木凉美听闻,笑着回答:“女性主义不应该成为人们追求幸福的枷锁。因为自己是女性主义者,所以不能结婚,或者不能与有钱的男性约会,我觉得没有必要这样给自己设限。”
“我依旧希望自己对男性有吸引力。我喜欢化妆、打扮,让自己看上去更漂亮。我也喜欢做美甲,听指甲敲打电脑键盘的声音。”
电视剧《女人四十》剧照:
在日本,大龄未婚女性被称为“败犬”
尽管做好了不结婚的准备,铃木凉美告诉我们她对未来的生活依旧有些担忧。“在日本,不结婚的大龄女性,别人会觉得你很可怜。不管你在工作上多成功,只要没有一个优秀的丈夫和可爱的孩子,就会被称为失败者。”
“我同辈的女性朋友,大多都已经步入婚姻,忙着生儿育女。我觉得挺孤独的,尤其是在为她们的孩子挑选礼物时。”
2016年,铃木凉美的母亲因胃癌去世。“母亲临终时,我和父亲轮流照顾她。但如果我没有家人,在年老生病时,我也会担心没有人能像那样照顾我。”
在她看来,问题的解答也许落在女性互助上。“在我母亲年轻的时候,精英女性和非精英女性之间的交流非常少。但是现在,即使是在东京市中心做研究的妇女和在乡下抚养四个孩子的家庭主妇间都有了更多直接对话的机会。未来,也许很多女性朋友可以一起买房子,组建家庭,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我觉得女性互助会不断发展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