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泽雄/文翻开《辞海》、《辞源》或任何一本工具书,我们会发现,今天的中国人之所以还有词可用,有话可说,而且可以指望说得漂亮些,丰富些,滑头些,是因为古代有一批热情的语言创造者,确切地说是词汇创造者。中国若没有苏东坡,我们不仅在引经据典方面会有所缺失,民族语言宝库也会失落大量极富意味的词。孔子虽然强调“述而不作”,但一部《论语》,撇开别的巨大历史功绩不谈,单单从丰富民族词汇这方面考察,已当得起功德无量。说到“巧言令色”、“和为贵”、“温故知新”、“尽善尽美”、“惠而不费”诸词,即使冒昧从经济角度考察,我们也可说其中每个词都价值连城,给多少钱我们也不愿把它出售掉──如果它们可以被出售掉的话。
可见,仓颉造字,文人造词,乃是最天经地义之事。
今天的情况则令人沮丧,虽然语言始终在更新创造过程之中,不舍昼夜,但真正由当代文学家自铸的新词伟词,则少而又少。似乎所有的文学家都一致公认:创造语言的使命已经终结,剩下的只是如何运用已有的语言了。这问题在初始层面上当然是正确的,因为目前的困境是:大量国人连运用已有词汇都显得手忙脚乱,捉襟见肘,以至仅仅能熟练使用若干成语的主持人,都能在观众面前装出一脸博学样,当此之际,谈论创造新词,怎么看也有点不合时宜。再说,具有悠久历史的汉字,积累丰厚,词汇量可以汗牛可以充栋,实在也已够用了。放着现成的词汇不用,却去捉摸新词,难道不是犯傻吗?
但是,别急,我还真是这个意思。我认为对词汇的态度,正是在初始层面上,体现了一位作家的基本素养和文学抱负。我坚信,一次也写不出新词丽句、从来也不曾为祖国语言的丰富有过“野芹之献”的作家,绝对难称一流。我不仅拒绝展望他的文学未来,一般还懒得读他的大作。他既然认为只要将已有的词汇排列组合一番就足够表达所有情感,我当然有理由怀疑他的所思所感,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值得写下。
这牵涉语言的功能,即语言天然具有喜新厌旧、见异思迁的德性。一幅画或一首曲子可能百听不厌,但有着“又日新、日日新”功能的词汇,则根本不存在。举个例子,人们对明末张岱的“舟中人二三粒”啧啧叫好,但如果张宗子见好不收,以为觅到了某个独得之秘,遂在文章中大写什么“院中人一粒”、“楼上人两颗”、“山顶人数枚”、“林间人几朵”,得陇复望蜀,攀龙再附凤,人们难免胃口大坏。事实上随着现如今不识好歹的体育播音员老是糟蹋性地使用它(如将“进一个球”说成“一粒进球”),这个在中国文学史上曾经贵逾千金的奇字,正面临急剧贬值的悲惨境地。这是词汇的宿命,越是新鲜奇崛、越有可能让人眼睛一亮的词汇,越不能滥用,它们往往只是在那个特定的时空点上才是新鲜有力百金莫换的。语言不是时装,见别人穿上去漂亮得体,就误以为自己只要依样画葫芦也能收到“漂亮得体”之效,实在是外行之见。这道理体育播音员和那些老是喜欢说“一道靓丽的风景线”的小报记者不懂倒还罢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作家则没理由不懂。本世纪初俄国形式主义大师们拈出的“陌生化原则”,虽不足以解释文学杰作的产生机制,但至少可检验一个作家是否够格。沈从文先生1934年1月在致妻子张兆和的信中提到一张有趣的贴子,我也一字不改地抄录如左:“立招字人钟汉福,家住白洋河文昌阁大松树下,今因走失贤媳一枚,年十三岁,名曰金翠,短脸大口,一齿凸出,去向不明。若有人寻找弄回者,赏光洋二元,大树为证,决不食言。谨白。”沈先生随即感慨道:“这人若多读些书,一定是个大作家”。——沈先生凭什么下此断语呢?不必说,就因为这家伙用词大胆,出语奇崛。单单那个“枚”字,就够让绝大多数当代成名作家汗颜无地了。我是说如果他还知所羞愧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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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自铸伟词与祖国语言是否丰富并无必然关系,即使所欲表达的喜怒哀乐,现有词汇已足够对付(怎么会对付不过来呢?),作家仍有义务求新求变,如果他不满足于仅仅表达一下的话。何况,想到古人已经为我们创造了那么多或生动或可爱或有力的词汇,作为今人就更没有理由不思进取,更不该躺在先人的功劳簿上坐吃山空。只有在我们的时代同样创造出大量美妙新词,造福后代,我们才更能无愧于曾经铸词遗赠吾辈的先人。
换一个角度我们就会发现,现代中国为数寥寥的那几位称得上大师的文学家,大抵都有此抱负。钱钟书无疑是此中的大行家,少年鲁迅即有“酸风戛窗”的奇句,林语堂单单译出一个“幽默”来,已足可使吾辈至今齿颊生香。当代中国作家中最为我激赏的台湾余光中先生,在这方面的努力不仅所获极丰,且非常感人。余光中某天曾在日记里如此放言:“这世界,来时她送我两件礼物,一件是肉身,一件是语文。走时,这两件都要还她。一件,已被我用坏,连她自己也认不出来,另一件我愈用愈好,还她时比领来时更活更新。纵我做她的孩子有千般不是,最后我或许会被宽恕,欣然被认做她的孩子。”显然,余光中这么夸口不仅是因为他曾写出这样不可思议的句子:“依次是惊红骇黄怅青惘绿和深不可测的诡蓝渐渐沉溺于苍黛”,更主要是因为他有这样的信念:“对于文字特别敏感的作家,必须有他自己专用的字汇;他的衣服是定做的,不是现成的”。
语言天生是活泼好动的,即使作家们普遍视创造新词为畏途,普遍患有“杜撰恐惧”,仍不妨碍语言的好动天性。作家的自愿放弃,自有别人把接力棒接过来。只是,接棒的人往往并不能很好地胜任它(毕竟,这工作需要对“文字特别敏感”才行,不是徒有激情就能完事的),所以,我们才会接触到大量肉麻至极的滥词,如“关爱”、“呵护”、“靓丽”,或一些并不令人激动的新词,如“网虫”、“大虾”、“东东”、“大哥大”,甚至还有“咸湿”……
1999年12月14日
(《说文解气》,作者:周泽雄,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年1月,定价:16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