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他之后,“无题”成为爱情诗的代名词
《唐诗十讲》
刘青海 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本书以十种诗歌主题为经,以百首经典作品为纬,一线贯穿初唐、盛唐和中晚唐诗歌发展,全面展示唐诗的艺术魅力,融入女性视角,并以通俗的、文学性的语言来呈现唐代士俗生活的图景。
全书共分十讲:宫怨(宫墙内的爱怨)、咏物(秋日蝉声)、田园(诗意栖居)、山水(浓淡相宜)、边塞(慷慨悲歌)、送别(骊歌声声)、爱情(朦胧的胜境)、悼亡(真情独白)、音乐(写声的艺术)、思妇(相思与怨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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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中唐已经出现了一二爱情诗的名篇,但爱情这一题材的重要地位,是晚唐诗人李商隐确立的。李商隐的诗歌中有大量对爱情的抒写,其中最为人称道的是那些题为《无题》的作品。李商隐的无题诗中,抒写的爱情纯粹又浓烈,既有受到现实阻碍而受尽煎熬的痛苦,又有备受挫折却无怨无悔的执着,二者交织在一起,给读者以强烈的震撼。李商隐之后,“无题”成为爱情诗的代名词,历代诗人都有仿作,但至今尚未有人超出他的成就。
李商隐无题诗的独特魅力在于,它是一个可以兼容多重阐释的开放的文本,每首诗的语言和意象都有一个具体的指向,所指似呼之欲出,却始终朦胧,可以确认它是有寄托的,却无法确切地指认其具体所指。李商隐追求独与天地相往来的艺术境界,每一首诗都是一个小宇宙,是有限和无限的沟通,瞬时向永恒的转化。
在唐代,公主、贵女出家的很多,一部分宫人也被安置到道观,成为女冠。道观对外开放,甚至出租房子给士人居住。女冠以方外之人的身份和士人相交,有时会发生恋情。李商隐少年时曾在家乡的玉阳山学道,和灵都观(天宝二载唐玄宗为其妹玉真公主修建)的女道士宋华阳姊妹有一段恋情,陈贻焮先生《李商隐恋爱事迹考辨》一文有详尽的考索,其说较为可信。下面这首无题诗表现的,是暮春时节与热恋之人分别的伤感和别后的思念之情,情感真挚动人。相恋的对象,根据末联“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一般认为是一位女冠(女道士)。诗中所表现的,也许正是一段与女冠的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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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诗以唱叹发端:“相见时难别亦难!”第一句起得极高,也极概括,见出不是普通的离别。常言道,别易会难,这里却反过来说,七个字里有前后递进的两层意思:相见的机会难得,所以离别时自然格外难舍!下一句“东风无力百花残”,接得平缓,正写出离别之景:恰是暮春时节,春将归去,将百花吹开的东风,此刻却无力留得春住,只好任由百花凋谢。这句初读,不过是叹光阴难驻,仔细涵咏,却大有屈子“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之感。其实何止是春天,这世间美好的一切,眼前的春天、爱情,乃至青春、理想,都必将逝去,且无可挽回。虽是写景,其意思却溢出景物之外,自成一种境界。在晚唐诗人中,唯李商隐有此种笔力。“东风无力百花残”,和“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乐游原》)一样,虽是一时一地之景,却“消息甚大”,可以为一个时代写照。
“春蚕”两句,既写出情感的生死不渝,又流露出后会难期的悲伤,在情感和内容上,都有力地呼应了前面“相见时难别亦难”的感叹。两句都采用了民歌中最常见的双关隐喻手法,以“蚕丝”之“丝”双关“相思”之“思”,以“烛泪”之“泪”双关“眼泪”之“泪”。此别之后,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故秉烛长谈,互诉衷情:别后相思,如同春蚕吐丝,绵绵不绝,至死方休。相思之泪,一直流到生命的尽头才干涸。这是不朽的爱情宣言:除了死亡,没有什么能阻止爱情!这两个譬喻也并非凭空而来,而是紧承前面两句:第三句由“春蚕吐丝”取譬,和“东风无力百花残”一样,都是春天之景;第四句“蜡炬成灰泪始干”,则是由首句离别之际的眼前之景取譬。古人离别之前,往往秉烛长谈,直到天明启程。
“晓镜”两句,从设想对方落笔,进一步写出思念之深,离别之苦。诗人想象,一别之后,意中人的日常生活之景:晨起揽镜,只愁年华易逝,会合无期;夜深露重,独自吟诗,当感月色凄寒。如此相思不了,所以很自然地接出末联,寄希望于青鸟能够代为传信,以宽对方的别怀,以慰自己的相思。这种希望,大约是很渺茫的,却仍是无望中的希望。
(图源:视觉中国)
总之,这首诗表现出诗人和相爱女子之间生死不渝的爱情。当然,本篇强烈的伤春伤别之情中,可能也寄托了诗人在政治上屡遭挫折、深感抱负难以实现的苦闷,以及在仕进上不能不有所求的执着之情。例如“春蚕”二句,当然也与诗人为了实现理想抱负,“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执着是相通的。“蓬山”两句,既然表现的是绝望中的希望,自然也不限于爱情,也可兼容对理想的追求。但诗歌的主体还是写爱情的,这一点不容置疑。一些清代的学者,因为上述两联在阐释上的多义性,完全忽略了首联和颔联对男女相思离别的表现,认为这首诗的主题和爱情无关,表现的是政治上的挫折和执着,这是犯了以偏概全的毛病。
李商隐无题诗的多义性,造成对诗歌主题读解的难度,也构成了它魅力的一部分。这种多义性的造成,传统双关隐喻手法的采用是原因之一。双关分为两种,一种是谐音双关,如“丝”和“思”,南朝乐府有一首《蚕丝歌》:
春蚕不应老,昼夜常怀丝。
何惜微躯尽,缠绵自有时。
春蚕每吐一根丝线,它自身就老去一分,却仍白天黑夜都不停地吐着丝。如同女子明知会因为相思而憔悴衰老,心中的爱恋仍不肯停歇,直至红颜老去。“相思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本是古典诗歌中常见的有关青春和爱情的慨叹。采用双关手法之后,爱情的强烈和抒情主人公的执着,得到了更为鲜明和生动的表现。李商隐“春蚕到死丝方尽”也是如此,而且将爱和死并置,爱成了生命本身,至死方休。
另一种是谐义双关,如将烛“泪”双关眼泪,也是南朝宫体诗常见的手法。和李商隐同时代的杜牧,有《赠别二首》(其二)这样写道:
多情却似总无情,惟觉樽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这里,蜡烛的“芯”和人的“心”谐音双关。蜡烛替人垂泪,是说蜡烛燃烧时滴落的蜡油一滴滴的,如同离人眼中的热泪。李商隐的“蜡炬成灰泪始干”和“春蚕到死丝方尽”一样,是更加强烈的一种表达:蜡烛的“芯”一寸寸地燃尽了,化成了冷灰,蜡油(烛泪)也凝固不流。春蚕的“到死”和蜡炬的“成灰”,李商隐透过它们体认到爱和生命同在,痛也和生命同在。他在《暮秋独游曲江》诗中这样写:“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义山对人生之有情的体认如此深切,正见出诗人禀赋之多情。
作者:刘青海
编辑:金久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