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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叔最近开始写一本新书，书名暂定为《人生的逻辑》。出版之前，书稿中的很小一部分内容，会陆续在公众号发布。前一段时间我们推送了第一篇《骗子的逻辑》，本文是第二篇。
文｜冯仑（微信公众号：冯仑风马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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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天到某城市出差，和当地一个公家单位谈点事。一下飞机，接机的朋友就告诉我，当地政府最近气氛比较诡异，因为在一个星期之内，有两名干部自杀了。
出差回来，下飞机打开手机的瞬间，我看到一条消息，我的一个硕士同学，也是特别好的朋友，当天早上从七楼跳楼自杀。
最近还看到一个很多人讨论的新闻。4月初，在张家界天门山景区的一个玻璃栈道上，四个年轻人翻越安全护栏跳崖。其中三人跳下山崖身亡，一人被及时阻止，但她在跳崖前服了毒，也没抢救过来。新闻说，跳崖前他们留下了遗书，表示「自杀是自己的选择，与他人无关。」
一连这么多自杀的消息冲击着我。我开始想，人为什么会选择自杀？他们是怎么思考的？是什么导致他们最终做决定放弃生而选择死？
我想起很久以前翻过的一本书，《自杀论》。这是一本专门研究自杀的学术著作。时间过得太久，我记不清它讲的很多细节，但我大体上知道，人在生成这个决定的过程中，有一个思考的线索或者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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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我的判断，人作出自杀的决定，无非是有两个根本的原因，第一是委屈，第二是绝望。
先说委屈这件事。
生活中有很多委屈，人通常是能接受的，把委屈当成一件小事情，慢慢地也就过去了。但在一些特殊或者叫极端的情况下，某些委屈是一些人不能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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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一个人扮演的角色和与社会道德要求他扮演的角色，以及他的自我认知和社会公众对他的认知都产生了巨大反差，甚至是巨大的冲突时，他的精神就无法承压，直接崩溃。
比如说，他认为自己是好人，但是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坏人；他认为自己很贞洁，但是所有人都认为他不贞洁；他认为自己不是小偷，但是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小偷……这样的冲突导致他百口莫辩，没有办法证明他的自我认知是对的，没有办法让大家接受自己。
面对这样的冲突和压力，一些人心里会形成一种极度的委屈。这种委屈会让人觉得，「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我生存的余地，生不如死」。于是，以死明志就成为了他们的选择。
在过去的封建社会中，很多良家女子，因为与陌生男人打了个照面，说了句话，或者路过了某个场所，被人看到，然后就被误会，被人风言风语。
其实她们什么也没有做，但就因为被风言风语，被认为是坏了名节，脸没地方放，于是没办法活下去了，往往只好以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在封建社会中，为名节死去的女子何止千千万万。
而在她们以死证清白之前，周围一定有很多人，借着风言风语挖苦、讽刺她们，不仅不会对她们给予理解和同情，反而是不断地给她们制造新的委屈。
等到她们以死明志的时候，所有这些拿口水吐她们的人，又会翻过来说，「不至于啊，我们不过是说了说，她怎么还当真呢？」「我们也是为她好啊」……把冷漠、麻木、残忍表现得淋漓尽致。
就是这样冷漠、麻木、残忍的社会的氛围，以「道德」的名义，杀死了很多被委屈的人。
当然，因为道德的口水而「无法做人」的，并不仅仅是女性，男性同样会遭受类似的委屈、侮辱。
什么样的屈辱？我曾经认识一位刑警，他后来当上了某地公安局的副局长。他一直引以为豪的是自己始终在抓坏人，抓杀人犯、盗窃犯、抢劫犯……他曾多次立功，获得过许多大大小小的奖励、表彰。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好人，觉得自己一直在抓坏人，自己代表着正义。
后来，他卷入到一桩特别复杂的案子里，被抓了。抓他的人、审讯他的人，甚至在他被关押期间侮辱他、打骂他的人，都有他曾经的下属。
突然之间，由「人上」变成「人下」，而由于某些复杂的原因，他又没有办法为自己辩白。被关押了一段时间之后，他想到了自杀。
好在被关期间，看管非常严格，他几次自杀都被及时发现，然后被阻止，他也就没死成。
他所遭受的就不是一般的委屈，他还经受了侮辱。他觉得自己仿佛由人变成了牲口，变成了一个猪狗不如的仅仅有一个肉体躯壳的动物。曾经的尊严、荣誉、自信、骄傲，在一瞬间全部都被剥夺了。所有的人都在向他吐口水。这个时候，他大概是觉得活着没有任何意义，死了是最大的解脱。
所以，委屈如果再加上侮辱，会让人灭绝生的希望。巨大的委屈，巨大的侮辱，是使人决定放弃生命的一个重要的原因。
3
再说一说绝望。
委屈、屈辱可以导致绝望，但导致人绝望的，并不仅仅是这一个原因。
我们看到，有一些自杀的背后与经济原因有关。经济的拮据，让一些人以为自己没有生的可能性，觉得自己在有生之年不可能解决经济上的问题，翻越不了金钱的大山，承担不起养家糊口的责任，也没有信心让自己吃饱并且富足地活下去。
经济贫困带来的绝望，以及社会不给他温暖造成的无助，是一些人作出自杀决定的动因。
比如从天门山上跳下去的四个年轻人。媒体的报道，陆陆续续透露出他们的家庭情况和他们的个人境遇。几乎都在讲这样一件绝望的故事：自杀之前，他们都面临经济的压力、生活的重担，同时社会上没有人能够帮到他们。
我也看到有文章说，一些因为生活境遇感受到无助、无力的年轻人，走入某些特殊的网络空间、虚拟世界，交流可以摆脱这种绝望的生命状态的各种自杀方式。但他们相约寻求解脱的结果，却并不是社会大众能接受和愿意看到的。
经济因素之外，还有人会因为前途而感到绝望。
我有一个关系很好的朋友，曾经也是一个重要机构的领导。几年前，他突然自杀。一开始，我对此感觉很不理解。
于是，我开始尝试去回忆和了解他自杀前的行为和言谈，试图找到促使他做出如此决定的原因。当我知道得足够多之后，我逐渐理解了他的决定。
以他当时的地位、身份，他生活中的各个方面，衣食住行、医疗、教育，等等，都有良好的保障。经济状况很好，他也没有心理方面的抑郁症，那为什么要选择自杀呢？
他当时遇到了一些事情，需要面对似乎无穷尽的调查。被调查的最终结果，是他可能要站到被告席，甚至面临十年二十年的牢狱之灾。
当时他已经六十多岁了。站在他的角度来看，如果接下来就坐牢，一直到八十岁，甚至死在监狱，从社会意义上来说，他此时死亡还是二十年后死亡，已经没什么两样了。当他被判刑时，他的社会生命、社会价值就都消失了，他只剩下一个在铁窗里度日的肉体。
于是，他绝望了。他的社会价值、社会身份、他未来可能的发展，以及他对社会的贡献，都将就此打住，未来都是零了。
对于一个有强烈的个人成就欲望和冲动，自我期待非常高的人来说，未来只是零，不再可能发展的时候，就会无比的绝望。
对他来说，未来如果只能蹲在监狱里吃喝拉撒，无疑是活得像动物一样，肉体的苟活没有意义，于是他选择了在被抓之前死去。
而且，这样做，人死案结，他没有被定罪，他的社会价值还能得到一些保留。跟他相关的是非也就此打住。一切都是他认为的对大家最好的交代。一些财产也得以「保全」。他身边的人，拿了他钱的人，拿钱继续花。爱过他的人，他也以这个方式保护了下来，还能继续享受着他的爱。
当然，在他死之前的那段时间，我没有和他交谈过。但是我后来听说，他死之前很坦然。他是在一个周末自杀的，那天上午，他去了原来的单位，很悠然地走了走，碰到熟人也都与往常无异地客客气气打招呼。后来大家才猜到，这大概是他在回顾自己曾经的足迹和留下的痕迹。
回到家后，他和老伴儿一起吃了午饭，也和往常一样，轻松愉快。吃完午饭，他去午睡，老伴儿出门遛狗。老伴儿遛狗回来，发现他已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用一根绳子把自己挂在了后院的一棵树上。
除了上述的几个因素，也还有别的原因导致人绝望，进而选择自杀。
「文革」期间，法治不彰、是非不分、道德混乱、斗争不休，一些人面对迫害时得不到法律的保护，信仰崩溃、生活无望、感到恐惧，进而绝望。
我们可以从许多人的回忆文章中看到那个时代的悲剧。上吊的傅雷夫妇、投湖的老舍……他们的选择，都能让人感受到，在一个社会极度崩坏、秩序消失、法治崩溃、道德沦丧的时代，人与人彼此之间的残暴，也会让人感到绝望，进而失去对生的坚持与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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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社会，让人们有活的勇气，有生的希望，有发展的梦想，有美好的情感时，自杀这样的事情是会减少的。
怎么样能够减少人们的绝望，消除人们巨大的不必要的委屈？我觉得有两件事非常重要。
第一件事，要建立让大家都信任的法治。
法治是具有强制性的公共秩序，而一些小团体的纪律，甚至是家法，是私刑。
一个社会，如果法治不彰，不能让人有信心，那么人们在遇到委屈、面对突如其来的是非，以及价值观破碎和幻灭，甚至是遭受私刑的时候，就会失去活下去的信心。
如果法治能够给大家信心，那么，即使遭受了委屈，人们也坚信自己可以通过官司，依靠法律，一步步证明自己的清白，法律会还自己一个公道的结论。所以说，法治最终会让人有活下去的勇气。
法治还有利于建立一种公认的道德规范。公德越持久，越普遍地得到认可，实际上也越能减少人们的委屈。
一个人的委屈，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认知，与很多人持续对他的评价不符，他得不到他所在社会群体的承认。这个社会群体，往往是一个局部的团体、村落、人群。这个群体的习惯，这群人的私德成为了团体的公德。一旦他得不到承认，出现巨大的冲突、扭曲时，就会感到痛苦、绝望。
如果在一个更广泛的社会生活中，大家有稳定的公共道德，那么个体就不会因为小群体的私德而遭受巨大的委屈，于是社会心理会更健康。
这些年来，我们看到很多道德评价都在不断地「变脸」，比如赚钱这件事，一阵子说是好的，就形成了「人人追求财富」这样一种公众认知，形成这样一种公德。但过一阵子又会说「赚钱是丑恶的，是资本，是剥削」，于是赚钱的人陷入了困惑、委屈。
当这种公共道德发生巨大的变化，伴之以一系列的不确定的政策和惩罚的时候，先前挣钱的人，去创业的人，就会表现出委屈和绝望，有的甚至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而破产，最后也可能失去了活的勇气。
第二件事，是解决自杀背后的贫困原因。
要解决自杀背后的贫困原因，当下看来很急迫的事情无非是两个方面。
一是要让大家有上升的空间，有发展的机会，有追求美好生活的信心。有了这些，人们会把对未来美好的想象变成每天对自己的鼓励。如果生活充满了激情、快乐与希望，即使眼下有一些困难，也不会觉得是个事儿，「扛一扛，都能过」。
二是社会要托底。所谓托底，就是要建立一张结实的社会保障的网络，让人在下坠的时候，不至于失去生存的条件和活下去的勇气。
人世间的偶然性太多，自然灾害、意外事故、突发疾病，等等，总会有人因为各种原因突然陷入困境，却没有足够的钱来解决眼前的难题。
如果社会给托底了，让他们有地方住、能吃上饭、生病了能看病、小孩能接受教育……社会保障体系编织的这张安全网让他们能活下去，而且活得还很有尊严时，他们中的大多数，应该能更坦然地面对困境，而且放心地生活。
这样的社会，是健康的社会，良善的社会，给人希望的社会。
我们可以想象，当一个社会具有了这样一个健全的安全网的时候，当人们获得的发展机会和空间越来越大的时候，当我们对法治越来越有信心的时候，当我们的社会公德越来越一致，而且持续稳定的时候，人们为什么不选择生，还要去选择死呢？为什么不选择奋斗，不选择发展，不选择坚持正义，不选择哪怕是持续的官司，甚至是一张嘴去面对所有人，而要选择把自己的肉体归零了？
我相信当这个安全网建立起来，当法治建立起来，大家都充满信心的时候，人们一定会高估自己生命的价值，而且会有更持久地活下去的勇气和发展下去的信心。我期待，我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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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王滔 编审｜陈润江 顾问｜王淑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