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林青霞《镜前镜后》香港天地出版
日子一天天过去,三十九岁那年我嫁到香港,婚后家里的装修理所当然是张叔平设计的,虽然洗手间地上没有铺满金色的枫叶,但在他生日那天我送了两片枫叶作为他的生日礼物。我六十岁那年先生送了一间公寓作为我读书、写作和招待朋友之用。我跟叔平说,我要视线范围内每一个角落都是艺术,他做到了。走进公寓就等于走进我的理想世界,每一个眼睛接触到的地方都是艺术,他大如书桌、椅子、枱灯、床铺、被单,小如刀叉、碗筷、酒杯、杯垫,每样东西都仔细到我心里去,我不时会发现他巧妙的心思。我跟他说,这个装修到我老了都不会改变。
我跟叔平无话不谈,最开心的事与他分享,痛苦悲伤时对着他流泪,他的反应也另类。年轻时有一天为感情事困扰着,茫茫然从我住的九龙新世界公寓走到北京道良士大厦按他家门铃,那天我戴着副宝蓝绲细银边的小㰐圆太阳眼镜,穿着件蓝灰色大风衣,他一开门我就往他床上扑,趴在床上自言自语道出我的烦恼,过了一会儿才坐到窗前背着光的单人椅子上,他在我对面听我说话,我一边说一边热泪滚滚而下,他定定的看着我轻轻的说:「你这様很好看,脸上带着笑,蓝色镜片㡳下流出大粒的泪珠很好看。」我挂着两行泪嘎嘎嘎的笑了起来。他又说:「你刚才从门口跑到我床上,风衣飞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好看。」他劝都没劝,我的烦恼已经不见了。
三十年后的一天我跟叔平和Jaffe在半山公寓聊天至深宵,想起那次看照片的事,便问他当时为甚么突然走了?是不是怕我色诱他?他说已经忘了。我三十年前给他看的照片是从头到脚全祼的。
有一阵子叔平身上长疱疹,疼痛难耐,还得陪我去服装店买衣服,等我试好衣服出来,见他歪在椅子上打盹,我心疼得想流泪,那段时间再有需要我也不舍得拉他帮忙了,他很敏感,问我是不是不想找他做,天晓得,我向来把他的话当圣旨。
有人说我们两个很像,我们也自认为我是女版张叔平,而他,是男版林青霞,与他相知相识是前世修来的。
林青霞《镜前镜后》香港天地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