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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提琴家王健,
当今世界乐坛最杰出的华人音乐家之一,
自幼被视为音乐“神童”,
他走向大师的道路,也堪称传奇。
4月16日,归国后王健在上海交响乐团的第一场排练
4岁跟随父亲学琴,
年仅9岁,指挥家小泽征尔就称赞他:
“这孩子是一个世界级的演奏家”;
16岁前往美国耶鲁大学、茱莉亚音乐学院深造;
是全球最大的唱片公司
100年历史里签约的第一个中国人;
他与众多世界顶级乐团合作,
在30多个国家和地区举行过音乐会,
被誉为“最具东方文人气质”的演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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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提琴家王健接受一条专访
4月,王健结束近40年海外生活,
回国照顾父母,也继续演奏生涯。
一条在上海拜访了他。
撰文:陈沁
王健在儿时上学的上海音乐学院附中
昔日的大提琴“神童”已经一头白发。
如今,他多了一重新身份:上海音乐学院管弦系教授。我们跟随他在校园里走了一小段路,不时,就有学生认出他。他停下来致意,脸上的笑容蕴藉。
在略显昏暗的琴房,他给学生们上大提琴课。每个孩子坐下来,先拉一段琴,贝多芬的,巴赫的,舒曼的。然后,他一段一段讲解,像语文老师批改作文。
在音乐里,王健最看重人性。这意味着,要体会作曲家的心情,就得把自己置于过去的时空,去辨识更为细腻、幽微的情感。
“这里,再多一些‘纠结’的心情”,“这一段,你试试表达一种‘欲言又止’”,“刚才太梦幻了,现在,再拉得朴实一些。”
当语言无法通达,王健拿起地上的大提琴,闭上双眼,亲自示范。橙黄的灯光,在他全白的发丝上发闪,“神童”老去了,深沉的大提琴声再一次飘荡起来。
王健在给学生上大提琴课
音乐像一道闸门。拿起琴的一刻,弓纠缠着弦,犹如进入另一个世界。这世界广大,幽邃,充满激越与狂喜,还有生命的忧郁,爱与无奈,就像一部漫长的人类史。但放下琴,王健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普通人。
作为生活里的普通人,他“宅”,慢热,情绪稳定,毫无向外扩张的野心。但作为音乐家,这几乎是一个缺点。
18岁时,王健在纽约。第一个音乐经理人给他打来电话,劈头盖脸一顿骂,“你这种性格不可能成为演奏家!”
他承认自己不够有“进取心”。一起工作的头两年,王健没有主动给经理人打过一通电话,而别的演奏家,每天至少打两三个电话,去争取音乐会的演奏机会。少年王健的态度是,“有音乐会当然好,没有也不关我什么事。”
关于性格里,这些淡泊,独来独往,甚至有些执拗的东西,有好多年他都没有想通。虽然在记忆里,多少能找到草蛇灰线。
譬如,4岁随父亲从西安搬到上海,他住在上海京剧院样板团,没有母亲照顾,“当时也没有多少小孩,都是大人,练完琴以后,就会满院子自己乱跑,和两三个流浪狗交朋友。”他和我们在往昔熟悉的街区,一边散步,一边回忆道。
念小学时,虽然也热爱在足球场上飞驰,更多的时候,是孤身待在花园里看蚂蚁打架。
16岁那年,他独自一人去美国留学,写一封信寄回家,一个半月后父母才收得到——在大洋彼岸,他需要独自应对一切。回过头来,他坦白自己,“绝对是一个孤僻的人”。
人生来到55岁,他对自己的性格,又有了新的总结。这世界上有两类人,一类人,真实地活在世界里,积极地走向人群,袒露自己,也拥抱别人,如饥似渴地吸收不同城市和文化里,那些富饶、闪耀的东西。
而他是相反的一类人,他感到“世界就在我的心里”。关上房门,抑或在舞台中央,他拉琴永远是拉给自己听。
王健与法国国家广播乐团合作演奏德沃夏克
作为世界级的华裔大提琴家,王健常常被拿来和马友友比较。他们的演奏风格,几乎呈现全然相反的面貌。马友友明朗典雅、热情洋溢,音乐像太阳一样照耀。而王健的人生审美观,全然是中国式的:朴实,含蓄,深沉,容忍。
若干年前,他在一次采访中提到,“马友友可能属于一种绅士型的世界观,我则属于乡村式的世界观,是一个普通人的看法,所以令人揪心的东西会多一些。”
在国际舞台驰骋40年,他合作的世界顶尖乐团不计其数。但王健并不那么渴望舞台。当他坐在舞台上,开始演奏,“我希望自己只是递上一把钥匙,每一个被触动的人,在音乐里打开自己心灵的门。”
但他真正想说的,“也是我唯一能做的:我不存在,音乐在这儿。”
王健与父亲王树棠
王健大提琴生涯的开端,源自父亲王树棠和贝多芬的邂逅。
“我的父亲那时生活在农村,日子拮据,但读书特别聪明。十几岁时,父亲在工地干活,偶然的机会,在广播喇叭里听到了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一下子看到一个美好的世界,他决定去学音乐。”这个举动,也改变了王健的人生。
后来,王树棠几乎以白丁的身份,考上西安音乐学院。毕业后,因为成绩优异,被分配到上海京剧院样板团,他将王健带到了上海。
4岁时,王健跟着父亲学大提琴。“相当于父亲给我的一个玩具,当时是用中提琴,把它倒过来,下面放一根棍子,就这样开始玩起来。”
1981年,英国皇家室内乐团访华交流
小时候的王健(左三)
到了9岁,那时还没有正式的小孩琴,父亲画了一个样子,请木匠朋友,用几块木头拼一拼,做成一把大提琴,王健拿着这把琴去考试,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上海音乐学院附小。
“和同龄的孩子相比,我进度特别缓慢。当别人已经在拉很难的曲子,我还在拉简单的曲子,但即便是简单的乐曲,还是很努力去追求里边深沉的情感。”
这种对情感的追索和想象,让他在音乐里的才华,被放得无限大。提起他在大提琴演奏上的天才,那一段历史影像总被津津乐道——
王健10岁演奏大提琴的片段
出现在第77届奥斯卡最佳纪录片 《从毛泽东到莫扎特:斯特恩在中国》
1979年,上海音乐学院附小的一间教室内,落地电扇和黑色钢琴构成一个干净的背景框。一个极瘦弱的男孩,正拉着和自己身形不太相称的大提琴。世界完全安静下来,那音乐醉人、悠扬、深沉。令人不解的是,一个10岁的孩子拉起琴来,为何拥有大人般的情感?
人们笑称,那是一张多么“苦大仇深”的脸。男孩紧闭着双眼,完全沉浸在音乐里,身体随着慢板起伏,时而簇起眉头。在场的人们深受感动。
“我记得当时已经开始拉了几个音符,摄制组忽然围拢上来”,王健回忆。当闪光灯亮起,男孩完全不受干扰,等乐曲结束,一群美国人站起来,久久鼓掌,大喊“Bravo,Bravo”。(以上素材来源纪录片《斯特恩在中国》)
其中,那个穿着橘红色上衣,把眼镜架在头顶,脸色通红的犹太裔美国人,是艾萨克·斯特恩,20世纪美国音乐界的教父式人物,一个伟大的小提琴家。
澳洲指挥家佩因特与幼年王健合影
文革结束后,作为第一位来华演出的西方音乐大师,斯特恩在中国的音乐交流,被全程跟拍了下来。从北京、桂林到上海,他们走访中国的杂技团、曲艺团、武术团,听中国孩子演奏二胡和琵琶,发出连连惊叹。镜头流转,在江河波影,滚滚车尘中,是中国长轴画一般的风物与世情。
更多的镜头,聚焦在舞台上。斯特恩正手把手教中国的学生拉小提琴,“use your heart”,他不断强调。这是多么简单,又多么重要的方法论。斯特恩知道,那个展露独特天赋的拉大提琴的孩子,已经深谙这个方法论。
王健与小提琴家斯特恩合影
而王健完全无法预料,那部关于中西方文化交流的纪录片,在两年后,斩获了第77届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奖(也是历史上首部以音乐为主题的最佳纪录片),并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
华人企业家林寿荣看到纪录片后,和王健的家人取得联系,希望资助王健去美国耶鲁大学深造。那个年代,耶鲁大学的学费是一万五美金,而王健父亲的月工资,是63块。
1985年,王健启程前往美国。往后,他堪称传奇的音乐生涯就开始了。
细数王健的履历,有太多令人惊叹的经历。
1987年,中国中央乐团(后重组为中国国家交响乐团)历史性地出访美国,从东海岸的纽约、华盛顿,到西海岸的洛杉矶、旧金山,持续42天,连续巡演26场,身在纽约的王健,被选为大提琴独奏。
那次巡演获得极大成功,加上斯特恩的推荐,18岁那年,王健受邀加入美国最大的演出公司ICM。当时,ICM旗下签约的大提琴家只有寥寥几位,而其中之一,是已享有盛誉的马友友。
王健开始飞速走入职业演奏生涯,“不是走台阶上去的,是坐电梯上去的。”同年,他在纽约卡内基音乐厅和以色列耶路撒冷音乐中心,分别举办了两场音乐会。
2012年,王健在国家大剧院演出(摄影:肖一)
在练琴和演出之余,读历史书成为他最大的兴趣。在耶鲁大学时,他花大量的时间泡在图书馆,在中国历史里漫游。后来,在茱莉亚音乐学院,他痴迷希腊史诗,被斯巴达士兵出征的故事折服。
历史给音乐家带来的,究竟是什么?“再看得远一点”,他说。“在人类的长河里,我们这些具体的得失,这些悲剧和喜剧,都没那么重要,看多了之后,就坦然了,变成一个更加踏实的人。”
王健与欧洲泰斗级演奏家奥古斯丁·杜梅
玛利亚·胡奥·皮尔斯 合作录制专辑
到了1993年,王健在欧洲音乐界崭露头角。在和欧洲泰斗级的小提琴演奏家奥古斯丁·杜梅,钢琴演奏家玛利亚·胡奥·皮尔斯,合作演奏演奏勃拉姆斯的三重奏后,这个年轻的中国面孔,给欧洲音乐界留下深刻印象。
两年后,全世界最著名的唱片公司,德国留声机公司和王健签约,他成为这家唱片公司100年历史里,第一个签约的中国人。而这一年,王健只有26岁。
王健在德意志唱片公司发行的专辑
他于2005年录制的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
是对巴赫最具“东方哲学意境”的演绎,被奉为21世纪新经典
一个巨大的转折同时到来。第二年,中国政府举办“96国际交响乐年”,一口气请了4个世界最顶级的乐团访华演出,王健受邀和荷兰皇家音乐厅管弦乐团合作,按照惯例,这些外国乐团来华巡演,从来不带中国独奏。
对王健,同时也是对整个中国音乐界而言,那都是一次破天荒的合作。“当时有很多我们中国的听众,一看一个年轻的中国音乐家,居然被全世界最伟大的乐团(之一)认可,当然会更加支持,一下子改变了很多事情。”
那一场巡演,也让王健开始真正跻身世界大提琴独奏家的行列。顶级的乐团、演出、音乐厅邀约,开始纷至沓来。但王健不动摇,还是多年如一日地练琴、演出,用很长的时间独处。
他始终认为,自己只是时代浪潮下的音乐家。“过去几十年,关于中国的一切,都非常受到世界重视。如果当时我不是中国人,有很多机会肯定不属于我,我只是幸运地赶上了时代的波浪。”
从美国纽约、英国伦敦,到法国巴黎、葡萄牙里斯本,这个从上海走出去的天才大提琴家,在世界许多国家的中心居留、生活。40年转眼过去了,在时代浪潮下走向世界的他,又回来上海。
王健在上海永康路
2022年,王健和妻子、女儿生活在欧洲,尤其感到父母年迈了,“生活已经变得不是那么容易”,他从未如此迫切地想回到父母身边。
今年4月,他回来照顾老去的父母。家就襄阳南路,离上海音乐学院很近,每周两次,他步行20分钟去上课。
在琴房里,课程从下午1点,一直持续到晚上8点。等天光暗去,他走夜路回家,途径记忆里的幼儿园、小学、中学。这时,他总会戴上耳机。当音乐响起,时间像电影一样流淌,前方是雾蒙蒙的道路。
他也想念远方的女儿,就像父母过去想念他。成为父亲之后,他才意识到血缘的纽带。这时,连音乐似乎也不重要了。
王健和混血女儿
女儿才6岁,和他的性格完全相反,非常开朗阳光。疫情的几年,王健的生活变得特别简单:练琴、做饭,陪伴女儿。
他教她中国话,也给她做中国菜,切小块的鸡胸肉,用酱油和蚝油,加点淀粉腌一会儿,再炒一个中国小青菜,满足地看女儿吃完。
王健拉琴,女儿在一旁跳舞
女儿喜欢躲在凳子底下,让爸爸用一个毯子,帮她把凳子底下的空间遮住,然后大喊,“爸爸,你和我一起钻到下面来!”
每次陪女儿玩这个游戏,王健都会有很大的触动。在凳子搭建的庇护所里,看着女儿天真的眼睛,他会想象到遥远的古代,在一片荒天野地,一个父亲,拼尽全力想要保护自己的小小女儿。
“这种情感,脆弱、无助、勇气,甚至刻骨铭心,我一下就能感受得到。”
他确定,人类历史上,绝大多数的爸爸也一定都感受到了。
在王健看来,音乐所讲述的,其实就是这些事情:人的情感,人的灵魂,人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不论英雄还是乞丐,他的生命都是真诚的、可歌可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