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网记者 金慧慧 实习生 刘文邦
背不完课文不让回家,罚抄200遍,走100个鸭子步。初一时叶可欣曾被罚过,她内心极度排斥,一刻都不想在学校多待,“只想赶紧死了算了。”她患上了抑郁症。
今年2月,中科院心理研究所发布的《中国国民心理健康发展报告(2021~2022)》显示,超过3万名青少年中14.8%的人存在不同程度抑郁风险。这一数据值得警醒。
“孩子生病有时是为了自救,因为生病才能休息。”北京联合大学师范学院心理学系副教授何丽表示,近几年,学界普遍认为青少年是心理健康问题重灾区。
多名心理咨询师表示,未成年人的心理问题是由个体、家庭、学校和社会多个因素造成的,不应把所有问题都推给父母。当孩子找到心理医生或咨询师时,问题已经很严重,改变孩子所处的家庭、学校和社会等综合环境才能真正解救他们。
母亲的自责
“我的孩子就是缺少陪伴”
老师找杨小凤谈过几次儿子浩然的心理问题。浩然是四川隆昌市一所乡村小学的5年级学生,他上课随意说话,老师言语制止无效,让他站起来。他用手势鄙视老师,老师怒不可遏,用棍子打他,他抓住棍子对抗。
“他就觉得‘你要跟我干,我也不怕你’。”杨小凤说浩然对家人也是这样。不久前,浩然向她要手机无果,伸手打了她。这不是浩然第一次打妈妈。浩然3岁左右时不愿洗澡,杨小凤强制带他去,他左一个耳光右一个耳光,打得杨小凤头晕眼花。但洗完澡出来,他又像换了一个人,高兴得不得了。
“他的性格好像在两个极端,要么很听话,要么很不听话。”杨小凤意识到浩然跟正常孩子不一样。在洗澡事件之前,她带浩然去医院看身上的疙瘩。医生给浩然打针时,他骂医生、朝医生吐口水。
杨小凤和丈夫感情不和,浩然一岁多时,两人当着他的面打架,他哭得撕心裂肺。一气之下,杨小凤外出打工,把浩然留在家里,直到一年多后才回去看他。这件事对浩然造成了很大伤害,也成了杨小凤心里的一个结。
浩然由爷爷、奶奶带大。3岁多时,浩然打了邻居家的孩子一耳光,原因是他和这个孩子打架时,孩子奶奶骂了他,他心里很窝火,妈妈回来了,有人撑腰了,他要反击。
后来,浩然有了弟弟。爷爷、奶奶特别偏爱弟弟,经常因为弟弟骂浩然。小时候浩然很疼爱弟弟,家人开玩笑要把弟弟送走,他不让。但由于家人的偏爱,浩然现在很讨厌弟弟。他曾梦见爷爷斜眼看自己,他非常生气,醒来后紧紧攥着拳头。他跟妈妈说以后要组装一支枪,打死爷爷。
“小孩形成这样的性格,我是有最大责任的。”每次听到浩然讲这些话,杨小凤心里都五味杂陈。她从南方打工回来,在隆昌市找了份工作,希望多陪伴、教导孩子,但没能如愿。如果把孩子带在身边,她就要租一套房子,房租她负担不起,一个月3000元左右的工资既要租房吃饭,又要照顾七八十岁的母亲和两个孩子。丈夫不怎么挣钱,她也见不到他的钱。
杨小凤曾反映想把孩子转到市里上学,隆昌市教育和体育局回复称,她不能提供符合城区就读的材料,暂不能申请。该局还提供了心理健康热线。她没有打电话咨询,“我觉得什么辅导都没有陪伴更重要,我的孩子就是缺少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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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有时间,杨小凤把两个孩子接到身边过周末。睡前夜话是母子3人难得的温馨时光。她躺在两人中间,听他们讲身边的事,告诉他们是非对错,“大儿子听话的时候还是挺正常的。”
女孩的求救
“不带我看病就自杀”
回望初中生活,叶可欣只记得痛苦。她上的是私立中学,学校对学习抓得特别紧,单元考、周考、月考、期中考和期末考等考试不断,有段时间甚至每天考试。她从小体弱多病,高强度的学习压力让她无法承受,隔三差五生病。时间长了,父母不再带她去医院,他们觉得小毛病,“忍一忍就好了。”
对父母的失望在叶可欣心中慢慢累积,学习压力也步步紧逼。她平时住校,周末才能回家。老师总在周五检查默写或背诵,通不过不让回家。完不成的学生面临近100个鸭子步的体罚,语文课文抄写30遍,英语课文抄写一二百遍。一次她被留下,内心极度排斥,一刻也不想在学校多待。
叶可欣没有跟老师说过身体不适。在她看来,老师只注重成绩,生病不能成为不好好学习的理由。给妈妈打电话没有回应,在学校被同学排挤,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她的情绪越来越差。课堂上她很烦躁,面对老师提问,心中会升起一股无名怒火。
在当地,私立学校学生成绩比公立学校好。见她无法继续学习,初一下学期父母把她转到公立学校。公立学校管得也很严,吃饭以班级为单位就坐,餐盘必须吃干净,不吃完不能走。中途转学她很难融入新班级,压力也没有减轻。
那段时间,有同龄人在游戏群分享抑郁自评量表,叶可欣凑热闹测了一下,结果显示重度抑郁。在她的强烈要求下,父母带她去医院检查,结果是中度偏重度抑郁症。但父母没有让她吃药治疗,“他们不知道在哪儿听说吃药会变傻。”
后来,叶可欣病情严重到没有活动的力气,只想在床上躺着。她休学了两年,没有出过家门,没有说过话,甚至忘了如何发声。后来迫于沟通需要,她努力回忆发声方法,“试了好几下才成功。”
初三那年叶可欣如常参加中考,上了一所职业高中。抑郁状态始终不断折磨着她,直到她“无时无刻不想着自杀”,不断跟父母说“不带我看病就自杀”,他们才带她去治疗。吃药,做心理咨询,她的精神状态开始好转。现在的她通过成人高考上了一所大学。
今年6月,孙晓卿要参加中考了,她也曾有过重度抑郁症和焦虑症。从小父母不在身边,姥姥、姥爷把她带大。小学二年级时妈妈生了妹妹。妈妈认为自己的爱没有区别,但孙晓卿觉得她偏爱妹妹。妹妹撕了她喜欢的手账本,她气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她表示要打妹妹,但妈妈不让再提这件事。她不是真的要打妹妹,她觉得妈妈要把对错讲清楚。
父母忙于工作,孙晓卿睡觉时他们还没回来,她上学走时他们还没起床,几乎没有交流机会。父母缺失的陪伴、对妹妹的偏爱都深深伤害了她,长久的压抑得不到发泄,她患上了抑郁症。
孙晓卿每天都很难受,心里像压着一块石头,莫名想哭。她向学校心理老师求助,老师建议父母带她看医生,做心理咨询。她听从咨询师建议,跟父母说明自己生气原因,改善和父母的关系。但她发现,即使父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也不会做出改变,她和爸爸的关系更加僵化了。他们甚至觉得为她做了这么多,她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虽然没能够改变父母,但她的精神状态好了很多,“如果一个人不愿意改变,他是不会被改变的。父母的生活方式已经形成,很难改变。我自己要过得好一点儿,我开心了父母也会高兴。”
心理咨询师的观察
“孩子生病有时是为了自救”
“随着我国经济社会快速发展,儿童青少年心理行为问题发生率和精神障碍患病率逐年上升,成为关系国家和民族未来的重要公共卫生问题。”2020年,国家卫健委在答复全国人大代表的建议时如是表示。
文涛做了12年心理咨询工作,近几年他接访的未成年人数量明显增加。他发现一个转变,之前来访较多的是夫妻,现在来访的孩子变多了,“可能由于生存压力等原因,大人选择掩盖矛盾,无意识地将自己的情绪转移到孩子身上。孩子是家庭成员中最脆弱的,问题最易在他们身上形成。”
文涛在学校给小学生做团体心理辅导。受访者供图
“近几年,学界普遍认为青少年是心理健康问题重灾区。”何丽做了4年青少年拒学研究与服务,几乎每天都在接触不愿上学的孩子。2020年,她在一地7所中学做了700多份调查问卷,结果显示,12.7%的学生有潜在拒学风险。她组建的一个社群有来自全国各地的300名家长,他们的孩子要么正请假或休学,要么曾经有过同样经历。
“青少年拒学现象不是少数家庭的精神心理问题,而是需要引起关注和重视的复杂社会问题。孩子学校出勤困难并非因贫困或身体疾病,而是由社会心理因素导致的,比如焦虑抑郁情绪、学业压力等。”何丽表示,当下青少年的心理问题主要表现为抑郁、焦虑、拒学、手机依赖、亲子沟通不良和自伤、自杀等。
“孩子生病有时是为了自救,因为生病才能休息。”何丽认为造成青少年心理问题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除了青春期本就是心理障碍易感期,还有个体、家庭、学校和社会层面的问题,基本上每个青少年的心理问题都可能与多种因素有关。
孩子出了问题都是家庭原因,这一说法在当下比较流行。何丽认可孩子的心理问题跟家庭有密切关系,但家庭问题又与社会快节奏的发展等因素密切相关,不应把所有问题都推给家庭和父母,应为父母赋能减压。
她表示,社会快速发展带给父母的一方面是生存压力,他们工作中累积的负面情绪很容易带到家里,传递给孩子;另一方面是社会快速变迁,60~80后家长与身为互联网原住民的孩子沟通障碍比较大。很多父母通过读书改变了命运,对孩子的期待更高,而孩子生活相对优越,面对的竞争更激烈,即使很努力也很难获得像他们一样的成就,容易失去目标和意义感。
李丽是名心理老师,面对自己孩子的老师也会感到压力很大,“老师不是单纯讨论某件事,而是质疑我们没有教育好孩子。”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学校规定8点前不能到校,但老师要求7:45上早读;一些家长以家委会名义帮学校打扫卫生、帮老师上课,他们的孩子会得到老师的特别照顾。这些被动卷入的竞争让她身心俱疲,有的家长会把负面情绪转移到孩子身上,甚至打骂孩子。
“我也不免为孩子的未来焦虑,担心他学业落后。但多年心理学经验告诉我,还是首先保证他身体健康。”心理咨询师陈晨说,如此一来就必须在孩子的心理健康和学业成绩间找到平衡点,一是孩子从哪里来,家长对孩子的期待应与自身条件相适应;二是孩子是谁,家长应尊重孩子天性,帮助孩子找到特长;三是孩子要到哪里去,给孩子定目标要量力而行。
“心理咨询只能解决部分问题,有时候孩子找到心理咨询师或精神科医生时,问题已经很严重。只有改变孩子所处的家庭、学校和社会等生态系统,才能真正解救他们。”何丽说。
(文中杨小凤、浩然、叶可欣、孙晓卿、李丽和陈晨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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