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武士》
虹影(英) 著
花城出版社
2021年7月
■申霞艳
生活改变了虹影,她出走半生,回到故乡。她坐在长江边眺望江水,“看沉默的轮船缓缓驶过!”也看沉默的群山,一层一叠一迷障。这山、这水,倒映在月光下,也倒映在虹影的心中,成为“武士”们成长的情境。
重庆,于虹影,并非简单的装置或是镜像,而是人生和写作的出发地,是爱,是伤痛,是无穷无尽的童年。“老妈小面馆”里,那些麻辣酱料浸染的童年时光,重庆的风物、人文地理景观以及岁月的柔情,款款来到字里行间。虹影在《月光武士》扉页的画图中写道:“我的声音里有你的声音,我的遗忘里有你的遗忘。”是的,“我”和“你”互为“他者”,既是小说虚构的人物,男、女主人公及其各种纠缠的父女、母子、朋友等关系;也是作者和无名的读者,写作是对阅读的邀约,作者书写自己心中最饱满而感念的部分,读者阅读自己心中最为空虚和渴望的部分,彼此交集、代入、生发。
《月光武士》构思新颖之处在于与经典文学的互文性:一是小说延续了经典主角关系的设置。《神曲》《浮士德》等都以纯洁的美少女作为男性的精神引领,《红楼梦》亦如此,贾宝玉说“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这与传统男权文化造人说截然不同,窦小明身上流淌着贾宝玉的精神血液,爱美人,怜惜弱者,十二岁受伤住院时,他将大美人秦佳惠的照片从护士栏偷偷取下藏起来,像信众崇拜菩萨一样虔诚地对待心中的女神,这是典型的女性崇拜。他发誓要成为女神的“月光武士”,并设计去替女神复仇,也好几次英雄救美,最终,在得知秦佳惠永远不会跟他在一起之后,他选择与生活和解,跟深爱自己的苏滟一起过日子。
二是小说中反复提到日本作家川端康成以及雨果的名著《悲惨世界》。小偷冉阿让的脱胎换骨在很大程度上支持了女主角秦佳惠的艰难蜕变,千回百转之后,她最终意识到父亲、丈夫都无法成为自己的“月光武士”,自己才是人生的主宰。某种程度上说摆脱了对男性的精神依赖,是女性主义的当代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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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是文本反复营造的经典意象“月光”,它不仅仅是人物经验的月光、记忆的月光,也是佳惠日本妈妈千惠子童书中的月光,是被日本诗人、作家反复吟咏过的月光,是被中国和全球文人雅士歌颂与审视过的月光,也是今天仍然高悬夜空的那一轮亘古未变的明月。
虹影精心设置了“月光武士”的关系链条:钢哥是“大粉子”秦佳惠的月光武士、少年的窦小明要做大姐姐佳惠的月光武士,当然护士佳惠也是少年窦小明精神上的“月光”;窦小明的母亲喊儿子“火炮”,擀面杖追打儿子的她却是他的现实中的“月光武士”;知识分子秦源是日本妻子千惠子的“月光武士”,后来佳惠去日本,妈妈千惠子成了她的“月光武士”。这种设计表达了虹影对人的相互性、社会性的深刻理解,在同一条街上生活,乡亲们日久生情,不仅会恋地、恋故乡,也会与亲戚邻里发生多种多样的情感关联。
在主角秦佳惠身上,集中了少女的纯洁母性的牺牲精神,成为少年窦小明成长过程中的女神,注意,佳惠的护士身份,护乃保护、陪伴。她的照片被供奉在他的床头,更在一个十二岁即将成长的少男的内心,成为男性成长的心灵之光。与既往的经典作品一样,秦佳惠是光明的象征,是善与美的意象,她“身上散发出淡淡的花香”“眼睛清澈深邃,闪烁着光”“鼻子有棱有角,嘴唇微微往上……在左下巴那儿有颗小小的美人痣”“整个身影罩着一层光”,红颜薄命,她日本母亲使她具有身份原罪。受到各种排挤。美貌又使她不断受到地痞流氓的侵扰,她选择了黑社会小头目钢哥,以为可以从此得到他的保护,不料却遭受家暴和背叛。
美与爱的萌芽,让青春叛逆的男主角幡然悔悟,不仅不顾身体和能力差别要保护自己的女神,而且还开始协助妈妈打理她的面店,尝试帮助妈妈分担家务。窦小明的成长是出走之后回归家庭,勇敢地承担起日常生活的重量;秦佳惠的成熟是勇敢地走出婚姻,面对独立的自我去追寻自由。这是对“男主外,女主内”的重大反转,是对传统男女角色认同的重新想象。女主角勇敢走出家庭,成为独立自主的个体;男性心甘情愿地回到家庭,去经受日常生活的磨难和洗礼,窦小明的妻子苏滟经过漫长的奋斗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有自己的职业并嫁给了心仪的对象。这是虹影借由《月光武士》传递的现代价值观,小说对读者的疗愈功能也建立在这个价值观之上。
除了对经典的互文之外,虹影还有意识地与流动性的时代、全球化的世界对话,比如人物吟唱过许多具有时代气息的流行歌曲,佳惠会唱日本民谣《红鞋子》,声音旋律的引入能够中断语言的模式化,丰富审美感受,产生余音绕梁之美。“月光武士”的童话本身就来自作家虹影写给女儿的童书,小说中她将这个故事挪移到女主角秦佳惠的日本妈妈口中:一袭红衣的武士在月光之下骑着枣红色的骏马,仗剑天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段描述召唤出武侠小说中最经典的侠客形象。月光、枣红色的马融合了温柔、暴烈和阴性的想象。这也为全书奠定了侠义与阴柔兼有的基调,才子佳人是我国古代文学史上最为经典的一种情爱模式。打破这种模式的是现代性,无论在男主角还是女主角那里,人物的成长、命运都朝更现代的方式发展,这是虹影对当代的理解和刻画。
张京媛曾指出,海外华人作家对精神归属的想象混合着故乡记忆:“散居的族裔身在海外,生活在所居处的社会文化结构中,但是他们对其他时空依然残存着集体记忆,在想像中创造出自己隶属的地方和精神的归宿,创造出‘想像的社群’。”
的确,文学融合着作家的童年与广阔的人生,是作家的自我认知和世界观的真实体现。虹影的写作具有她的独特的根性:缺父的残损、长江边童年的眺望、逃离、英伦生活、全球化、坚定的女性视角,强烈的自我色彩,这一切也奠定了《月光武士》的叙事基调和整体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