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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 佛学 王坚:

王坚:《红楼梦》佛学抉微

jnlyseo998998 jnlyseo998998 发表于2023-04-18 13:35:02 浏览26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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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里面讲佛学,这是客观存在的事实;曹雪芹将色空理论作为《红楼梦》的主旨之一加以宣扬阐发,这也是母庸质疑的客观存在。因此,我们在研究《红楼梦》的多元思想主旨的时候,必须非常客观地承认佛学元素也是我们正确认识、深入研究《红楼梦》不容回避的重要内容之一。

李曙光绘红楼梦册页

我们承认《红楼梦》中的佛学思想,并不是说曹雪芹就是唯心主义的文学家。当这位伟大的现实主义文学家,在解剖社会和人生的过程中,遇到了无法解释,无法自圆其说的困惑时,就不可避免地会走向唯心的路途,利用唯心主义的说教,往往能使他获得一种志得意满的答案,这个时候唯心的东西就会占据了他思想的上风,因为他实在无法从认识社会本质的道路上去解释所有问题,这是历史的局限性造成的。

然而曹雪芹是一个真正的现实主义文学家,他在利用佛法教理为自己的创作服务时,也极其真实地表明了自己对佛法的认识评判的态度。

他汲取浩繁佛学中的缘起性空观,将它立为全书的主旨之一,用以解剖社会人生的思想武器;他又把佛学教理中的神通一说作为面具,用以武装《红楼梦》的三大背景(社会、家世、神话)之一的神话背景,为小说的情节发展,起着涂饰掩盖推波助澜的巨大作用;他还创设塑造了为数不少的佛教信众人物形象,让他们既成为小说中不可缺少的文学典型,又成为他审慎批评佛法流变现象的形象代表。

不仅如此,更为突出的是,他把佛法教理中那些悖世情违人伦戕人性的教条拎出来,通过他塑造的人物形象及其故事情节,对其进行无情的鞭挞讽刺,让人们在铁的事实面前,认清它被封建礼教利用来扼杀人性的真实面目。可见《红楼梦》中所蕴涵的佛学思想是十分丰富厚重的,只有深入研究它,才能更加深入地研究《红楼梦》。

依我目前的粗浅认识,《红楼梦》中的佛学思想大概有以下五个方面:

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全部佛经三藏十二部,以《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为极其高度的概括,其中“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四句话又是《心经》的核心。因此,一般的论者都认为,这四句话可以看成是大乘佛教经典的经典。

《般若波罗密多心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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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四句话有“色”、“空”、“异”、“即是”四个概念,其中“色”是对宇宙万有自然存在的一切物质现象的总称,大到宇宙,小到尘埃,甚至于连肉眼看不见的微生物体也包括在其中。

“空”是极为抽象的哲理概念,和“无”不是同一意义。空,既不是指物体以外的另一个空,也不是指物质灭后的无,而是指一切物质现象本体的特质,即所谓“当体即空”,因此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的意义与其意义大致一样,“不异”就是“没有不同”、“离不开”、“也包括”的意思。

戴敦邦绘甄士隐

是这一色空观念的引入,才产生了空空道人将《石头记》传抄问世、道人口念《好了歌》和甄士隐为之作《好了歌注》等三个故事。这三大故事相继彰显了佛学禅宗缘起性空的色空观,既是全书的起点,更是全书最基本的立意所在。

废石变为通灵宝玉,是《红楼梦》故事的基石,它的意义和功用有两点:

一是没有通灵宝玉,便没有《红楼梦》的全部故事;二是这块通灵宝玉一直处在神幻莫测的生灭变幻之中,是有还是无,是真还是假,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弄明白,也没有一个人能够掌控它的存亡生灭的命运。通灵宝玉的本体是什么?是废弃的劣石,还是晶莹剔透接通了灵气的宝玉?是有补天之功用的天才,还是与皇家天子格格不入的“孽根祸胎”?

《红楼梦》依佛学的观念告诉我们:无论是无材补天的废石,还是象征着长命百岁的宝玉,都只是一个幻相,一个妄念而已。

有关《石头记》由来的交待,是曹雪芹设置的一大玄机。这个玄机包含两大奥妙:一是传播者法名空空的玄奥妙理是什么?二是“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其中的缘故是什么?

先说法名“空空”的奥秘。

佛陀在宣说缘起性空的空观理论之后,对弟子们曾经有过几次三番的点拨强调,提问并且告诉他们说:你们认为我讲经说法了没有?我告诉你们,我什么也没有说。你们是不是觉得,只要记住我说的那些话,就是掌握法宝了?不对的。

因为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虚妄就是空,这是佛陀说的第一层空。佛陀同时又说,空本质上也是一种相。既然凡所有相皆是虚妄,那么很自然地应该认为,这个空相本身也是空的,也就是空空,这是佛陀强调的第二层空。这一层是空观的究竟意,佛陀叫它毕竟空。

佛法的这一理论,是超越一切宗教观念的最为殊胜彻底的哲理之见。诸法空相观,已经是彻见了,而这个诸法空相的彻见本身也是空的,真所谓空空如也。这在人类的所有认知领域里,撒下了一颗晶亮的种子,让人类对一切可以认知的事与理,都能彻底地抛弃自以为是的执著愚见,从而到达从看破到放下,再到自在逍遥的真如境界。

《中国佛教文化史》

既然传播《石头记》的人是一位空空如也的信士,那么《石头记》的故事自身还有什么真实可言呢?这是曹雪芹首先告诉人们的第一件事情,也是《石头记》的最基本的立意。

接下来他要告诉人们的第二件事,就是空空道人是一个什么样性质的人物。“空空道人从此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

这是空空道人悟化的过程,不过这个过程很奇怪,我们一般认为所谓的悟,是指凡夫俗子通过某个宗教教理的培养修行,最终达到由凡入圣的境界。但空空道人却与之相反,似乎他是由圣返凡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有两层含义:

第一,空空道人是被情所染了。“因空见色”四句话和《心经》的偈子很相似,它和“色不异空”四句话比较一下,很明显是多出了一个“情”字。因为有了“情”,所以前后两个“色”字的含义也有变化了。

这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需要我们深入一步地思考:空空道人由色生情以后,便又传情入色,这情和色到底是什么关系?

《中华佛教史·宋元明清佛教史卷》

因空见色,是说从缘起性空的角度,看见了大千世界种种繁复的景象;由色生情,则是对繁复无尽的物质现象,产生了一种主观的情感,包括好恶、爱憎、美丑等等;传情入色,是将主观情感加到那自然存在的各种现象上去,从而使本来客观的存在,变成为主观的虚幻;自色悟空,是承前而来的一个认识结果。

因为任何色本身没有一个永恒不变的主宰,所以它最终会回归到空寂的相状。由此可见,从“因空见色”到“自色悟空”的转变,其间是由一个“情”字为媒介的。就是说情是转色为空的根本因素。

第二,空空道人易名和《石头记》改名是有暗指的。“情僧”是指谁呢?单凭这个易名是不好落实,但是有了《情僧录》这个书名,我们就可以确认,“情僧”应该是贾宝玉,因为《情僧录》就是一个多情和尚的故事,是《石头记》的易名,当然“情僧”非贾宝玉莫属了。

空空道人看了《石头记》以后,经历了一个由空又复归空的思想变化过程,而且还将原来的法号去掉,易名叫情僧,这一行为也是佛法的体现。佛教有所谓“三身”的说法,即报身、法身和化身,其中的化身,是说佛有无量无边的大慈悲心,因为众生的根性不同,愿望各别,所以佛为了教化众生使其开悟,则应众生机缘化作亿万相应身相为其说法救度,因此空空道人便易名为情僧,并非是返圣为凡。

诸法空相的佛学观点是《红楼梦》的根本立意之一,这是毋庸置疑的。释氏的空观理论由始至终贯穿在《红楼梦》全书之中,这也是所有研究者、评论家基本一致的共识。如何认识解读这一文学现象,是我们能否全面正确认识《红楼梦》复杂深刻主题的关键所在。

扼要地说,释氏的空观理论,对《红楼梦》主旨的形成与表达,起码有以下三个方面的影响:

甯伯龙先生所抄佛经

第一、《红楼梦》宣扬万境归空的思想,是曹雪芹著书的目的之一,或者说是其最主要的目的之一。

曹雪芹从钟鸣鼎食的京城显贵之家,一下子跌落到绳床瓦灶的平民谷底,这一巨变,使他对社会人生对宇宙自然的看法,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极其深刻的变化。

但是他对巨变的疑问,不可能找到根本的带有唯物辩证性质的解释,于是自然会朝向唯心的路途,去寻求能够足以安慰心灵的根源性的因素。曹雪芹说:“故将真事隐去,用假语村言敷衍出一番故事。”他说的“假语村言”,不可否认其中肯定包括佛经偈语佛法妙行一类的内容。

周思聪绘《曹雪芹著书图》

第二、缘起性空的观点,帮助曹雪芹认识、解释了许多本以为无法解释的问题。

《红楼梦》开篇提出的问题就极其深刻,令人无法回答。诸如“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开辟洪蒙,谁为情种?”如果从缘起性空的角度去看,这些原本无解的大问题,似乎一个个都能让曹雪芹有了足以宽慰,亦足以安宁静心的答案。

第三、由于万法皆空观点的引用、统率,使《红楼梦》的思辨因素在一定层次上上升到了哲学的高度。

《红楼梦》在开篇的第一回里,就给读者介绍了甄士隐的《好了歌注》。这篇注是曹雪芹孤心吟成的醒世文,更是他从佛学的角度向世人推介的一篇讲述人生哲理的箴文。

全注涵盖了人生的大部内容:地位、家世、容颜、情爱、财富、寿命、子女前程、自身功名,凡此种种,无一不是在无常的变幻之中,而这种种变幻无常的现象,本质上也是一种常态。“诸法因缘生,缘谢法还灭。吾师大沙门,应作如是说”,《红楼梦》要表达的正是这一意义。可是俗世中人,恰恰与之相反,“反认他乡是故乡”。

这貌似虚无主义的论调,揭示了人们在认识世界、规划人生过程中的普遍现象,即把一切变幻不定的事物假象,误认为恒常不变的真相,并且一辈子为之苦苦追求,最终的结局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二、好色即淫,知情更淫

《楞严经》上说:“因诸妄见,有妄习生”。而且佛将情的范围扩大至万事万物,不仅仅是对人,包括对物亦不可因爱而生情,真所谓佛不容“情”。佛陀的这一思想,是从诸法空相的角度出发的。

宋版《楞严经》残页

这一理论的致命弱点,就是漠视人性的客观真实性。尽管人之性情是可控的,但是控与摧残却是不可等同的两极行为。

佛陀对于情的态度就一个字——“戒”,认为只有戒,才可以逃出情网而灭度之。戒是佛法修行的第一要务,如何做到这一条,著名的例子就是佛陀施救阿难的故事。

阿难是佛的堂弟,也是佛的十大弟子之一。凡佛陀讲的经,他大多能朗朗记诵,号称多闻第一。因为仰慕佛的三十二相的美瑞而跟随佛出家修行。

据佛经上说,阿难本来就相貌非凡,面如满月,眼如青莲花,身体光洁如明镜,因而虽然出家多年,却仍然遭到许多妇女的诱惑。一次,阿难一人到一处村庄乞食,回来的途中,在一个井边向一位正在汲水的姑娘讨水喝,这个姑娘就是摩登迦女。摩登迦女一见如此帅气的阿难,就一心想嫁给他,可是已经出家修行的阿难怎么可能答应她呢。于是她便哀求身为外道的母亲,施行法术将阿难引入到自己的洞房。

明三彩阿难立像

阿难本来就是带着一种爱美之心随佛修行的,现在面临即将沉沦的危境,真有点坚持不住了。好在他还与佛心有神通,佛得知了他的危险遭遇,便敕文殊师利前去搭救。文殊将阿难搭救回来时,摩登迦女也执意一起回去。

到了佛的衹洹精舍之后,佛问摩登迦女爱阿难什么,摩登迦女说,我喜欢他漂亮身体的每一部分。佛于是让她看阿难污秽的眼屎鼻涕,看他污秽的排泄物,让她喝阿难洗澡的污垢水。摩登迦女得到佛的种种启发后也发心同阿难一起随佛修行。

这个故事的宗旨是启示人必须看透美丽相貌背后的实质,从而能够拒绝虚幻表相的诱惑,达到祛色戒欲的目的。

如果单就宝黛恋情来说,无论是前世的因缘,还是今生的际遇,总是伴随着佛法教理的影子。好像他们不仅仅遭受俗世社会的束缚凌逼,而且还时时活在释迦牟尼佛的掌指之间。是悖佛理而恣性趁愿,还是依佛理而修行己心?宝黛二人一直都处在与之不可调和的冲突之中。

还泪说是依佛法而炮制的原生产品。佛陀认为,每一个生命都有他的前世、今生和未来之生。三生的相互关系是互为因果的,即前世为今世种因,今世得前世之果。同理今世为来世种因,来世得今世之果。

三世之中,有人能获得人身,有的却成为它身,大至牲畜,小至蝼蚁。无论是人身还是它身,皆是自身业力的结果。人身是至为宝贵的生命,即使草木矿物一类的无情之物,也可获得人身。

绛珠仙草之所以会成为林黛玉,是因为其“既得赤霞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又受天地精华,得雨露滋养,遂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林黛玉之所以能由前生的草胎木质得换为今世的人形女体,是因为她经过了一个漫长的修行过程。修行正是佛法宣扬的由凡入圣的必要条件。

《红楼梦图咏》之通灵宝石、绛珠仙草

还泪说在小说中明确的佛法示现有两处:一处是灵河岸边的三生石畔,三生石的三生,即为前生、今生和来生,这是点明宝黛二人是三生之缘;另一处是宝玉黛玉二人第一次见面时各自的即时反应。

林黛玉是“便吃一大惊,心下想到:‘好生奇怪,倒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贾宝玉是“因笑到:‘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宝黛二人的心理反应一样,都认为是曾经见过的旧相识。

佛学的三生论是还泪说的出发点和立论依据,小说便一直沿着这条线索向前发展。所谓“用一生的眼泪去还他”,既是还泪说的精髓所在,又是整部小说情节的高度概括。因此,当林黛玉泪尽之时,自然就是她重回天界的日子,也应该是整部小说临近尾声的阶段,还泪说在《红楼梦》中的真实用意即在于此。

《增评补图石头记》插图之青梗峰石绛珠仙草

木石前盟是《红楼梦》情节的基石,还泪说又是木石前盟的核心所在,而木石前盟是佛教三生论的原生产出,可见曹雪芹援佛入书创设还泪说的孤心苦诣之所在!

还泪说不仅植根于佛教的三生论,而且也与缘起性空论圆融为一。缘起论最直接的理解就是因果关系,灌溉绛珠仙草是还泪之因,还泪则是其果,这一组因果是属于异时的因果,是前生之因结今生之果。如果再以还泪为因,那么受泪则为果,还与受都是今生的存在,属于同时因果。既然是同时因果,则缺一不可。

曹雪芹正是从这一观点出发,去定性木石前盟最终结局的。宝黛双方,无论那一方消失,另一方也必然不复存在,还泪说的哲学意义即在于此。

还泪故事之后,是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

“太虚”即是太上之虚,是指虚无缥缈无边无际的宇宙苍穹。曹雪芹用“太虚”来为幻境命名,意图是为了取用佛法玄理的“虚幻”一义。虚只是表相,幻才是其实质。

曹雪芹在太虚幻境中设置了一个神仙形象——警幻仙子。这位仙女为何叫做警幻?她“警”的是什么“幻”?她又是怎么“警”的?曹雪芹写得极其玄奥神妙。

根据书中交待,太虚幻境里的这位仙姑,她所警之幻有二:一是以“情欲声色警其痴顽”;二是“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访察机会,布散相思”。

再看太虚幻境中的机构设置: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哭司、春感司、秋悲司,还有薄命司。概括地说,她警的是古今之情,风月之债。所以太虚幻境里各司所在的宫殿匾额是“孽海情天”,在“情”的前面冠以“孽”字,表明佛法对情是彻底否定的。两边的对联是“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因此,佛告诉众生:“情无尽头,情债亦无法偿清”。

警幻仙姑绣像

警幻仙姑对贾宝玉的警示十分明白,她说贾宝玉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为什么呢?仙姑认为贾宝玉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她推之为意淫。什么叫“意淫”?仙姑说“唯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

根据仙姑的这一说法,虽然不是肌肤淫滥的蠢物,但只要是意念中产生淫欲,即使既没有说出来,也没有做出来,仍然定性为淫,而且还是超一流的淫人。因为“好色即淫,知情更淫”,只要你懂得男女之情,你就犯下了第一等淫人之罪了。这是警幻仙子对贾宝玉的警告。

怎么样才可以斩断情根?警幻仙姑对贾宝玉有明确坚决的指令:“快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警幻要他悬崖撒手。因为贾宝玉现在面临的是一处迷津。“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使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愿有缘者渡之。尔今偶游至此,设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一番以情悟道、守理衷情之言矣。”

年画《贾宝玉神游太虚境》

迷津即迷而未觉的要道渡口,一不小心则有误入歧途葬身悬崖的灭顶之险。警幻仙姑警示贾宝玉这一情节,是曹雪芹对佛教教义出神入化的开示。贾宝玉现在面临的这处悬崖险境(情场),他是无法通过的,因为没有通行的舟船,仅仅只有一个木筏,如果想要通过,必须借助于它。

这个所谓的木筏是什么呢?其实是释迦牟尼讲《金刚经》时所用的一个比喻。佛陀对他的弟子须菩提说:“是故不应取法,不应取非法。以是义故,如来常说:‘汝等比丘,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佛的意思是说:不要执著于我说的这些确实存在的法理,也不要执著于万法性空的佛理。因为这个缘故,如来常常说,你们大家要知道,我所说的法,就如同一个要渡河的人获得一只船筏而已,你过了河了,难道还要背着这只船筏一起走吗?这个正法都可以舍弃了,何况那些邪法呢。

从佛陀的这一开示之中,我们便可以知道,警幻对贾宝玉所说的木筏,就是指的万法皆空的佛理。她告诉贾宝玉,只有借助于这只木筏,你才可以渡过那片横亘千里的悬崖患海。

警幻还告诉贾宝玉,在这只帮你渡过悬崖的木筏上,还有两位最得力的助手,一个叫木居士,他是掌舵的,另一个叫灰侍者,是为你撑篙的。这个所谓木居士、灰使者的称谓,是曹雪芹的奇绝联想。警幻仙子告诉贾宝玉,你想要达到佛陀所说的诸法空相的境界,必须做到在面临女色的时候要心如槁木(木居士),意如死灰(灰侍者),这是助你渡过情天孽海坚不可摧的最大愿力。

可是警幻仙子的警示之言,贾宝玉并没有听从。《红楼梦》中有许多专门的篇幅,特别叙写了宝黛二人令人泣泪回肠且又为之扼腕沉思的经典场面,有些镜头令批书人脂砚斋亦喟叹惊呼而感怀不已。

邮票《黛玉葬花》

林黛玉两度葬花,贾宝玉两度引用《西厢记》传情黛玉,林黛玉听《牡丹亭》曲而感伤流年,贾宝玉心迷诉肺腑,等等,这些情节无一不是大幅写情的独立专章。曹雪芹为什么要公然专章写情?难道仅仅是为了宣扬爱情自由吗?脂砚斋的批书,为我们提供了领悟曹雪芹此种行为的深刻提示。

第二十一至二十三回,针对宝黛恋情的迅速发展,曹雪芹相继写了贤袭人娇嗔箴宝玉、听曲文宝玉悟禅机、西厢记妙词通戏语这三大紧密联系的情节。第二十七回写了埋香冢飞燕泣残红,第三十二回写了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这两大情节,不但是对前面三大情节的更进一步的推进,而且最终完成了对宝黛第一次互诉衷肠互剖真心的情节特写。凡有宝黛恋情的写处,便有脂砚斋的评点。脂砚斋的评点,大多在情与佛的冲突之间着笔,揭示了曹雪芹在对待男女爱情这一重大的社会人生课题上的真实态度。

聊举脂砚斋以下几处评点,见曹雪芹心中人性与佛法相抗相融的大智大哲:

第一处是在贾宝玉参禅偈之后:“已悟已觉,是好偈矣。宝玉悟禅亦由情,读书亦由情,读《庄》亦由情。可笑。”

《红楼梦与佛学》

脂砚在这里的提示性评点很有意趣,悟禅、读书、读《庄》,这三件事都是因为一个缘由的触发,那就是不可压抑的真情使然。读书读的什么?不是读的《西厢记》吗?读《庄》的效果是什么?不是去参禅了吗?而参禅的结果是什么呢?便是对于情的最高级的参悟:“无可云证,是立足境!”这是一个多情者,甚至于是沉迷其中不能自拔者的最通透彻悟的确解。

第二处是在共读西厢以及黛玉听《牡丹亭》曲之后的总评:“开楞严之密语,闭法戒之真宗,以撞心之言,与石头讲道,悲夫!”

用《楞严经》的真言心咒来启发开导贾宝玉,并废止佛法正宗的戒律,以最能打动人心的语言同贾宝玉讲道,这都是十分可悲的徒劳之举!脂砚斋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在尊重人性这一点上,我们不能做悖情违伦的蠢事了!

第三处是贾宝玉在暗中听到《葬花吟》时,心灵深处引起的无限悲恸联想:“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脂砚批道:“非大善知识,说不出这句话来。”接着又在“正是: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旁批道:“二句作禅语参。”

贾宝玉要“逃大造,出尘网”,就是要跳出三界,离苦得乐。脂砚斋认为,不是大善知识者说不出这种话来。大善知识者,即为参透佛法教理,尽解宇宙人生奥秘的一流的高人哲士,即所谓的高僧大德者吧。

问题在于此时此际的贾宝玉成为这样的人了吗?非也!既然如此,那么脂砚斋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批注呢?要想明白这批注道理,当然还要从贾宝玉参禅悟道的行为着眼。宝玉所谓的“逃大造,出尘网”,其实仍然是他前面的参禅偈的翻版,是“无可云证,是立足境”的另一种说法,是“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的“情僧”彻悟,因而脂砚斋才作此评点。这是脂批的第一层意思,还有下一层对曹雪芹的两句诗的评点,这一层的意义则更进一步了。

《红楼梦佛学辞典》

“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这两句诗怎么解?为什么脂评说要作禅语解?蔡义江先生认为,“花影”指黛玉、宝钗等一些常在宝玉身边的女孩子,“鸟声”指黛玉念诗的声音。这样的理解,若从文学语言的角度讲当然是可以的。可是脂砚斋明明白白地批道要作禅语参,这应该是有他的道理的。

禅宗的宗旨是教外别传,不立文字;拈花一笑,机锋自悟。诗中的花影鸟声全是虚笔。“只在”二字是说“仅仅在”,也就是“即使在,并非长在,只是说在”而已;“不离”二字的意义同样如此:“不离者,未必不离,只是说不离”罢了。花只见影,无光即逝;鸟仅闻声,隔空遁形。花影之离与未离,鸟声之在与不在,全在转瞬之间。

《禅在红楼第几层》

这一机锋之语,与彼时彼地贾宝玉似乎参透了生命的本质,觉得一切都已不复存在,或者即将不复存在的空灵无着的精神状态契合无违,也是对贾宝玉闻听《葬花吟》之后洗涤浊心的禅境点化。

贾宝玉从《葬花吟》的凄绝悲音中,参出了一种人生况味,感到只有跳出界外,方能与林黛玉的境界一致。青春的易逝,人世的无常,使贾宝玉悟透了一种人生的哲理:即要留的未必能留得住,逝去的可能永远不再回头。

———自色悟空,其情安在哉!

三、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红楼梦》是启示世间男女思考回答“开辟洪蒙,谁为情种”这一重大人生课题的伟著。自古以来,谁是第一个种下这令人“奈何”、“伤怀”、“寂寥”之种的人呢?曹雪芹的发问其实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爱情之花无种而生,爱情之花亦无因而谢。爱情本来就是一切因缘聚合的产物,没有因缘聚合便不会有其果,因缘一旦灭失,其果(情)亦随之消失。贾宝玉的参禅悟道,就是对这个问题的深刻思考。

贾宝玉悟道参禅时,曾经写过一首偈语,语云:“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这偈语怎么解?一般都解作是贾宝玉对林黛玉的情感交流,如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的《红楼梦》即作此种解释。

《红楼佛影》

但是这一回明显是写宝玉悟禅的,当然应从论禅的角度去作一些必要的探讨为宜。证,在佛家用语中一般解为证悟,即从自身修行实践证得佛法教理的圆明殊胜,从而使自己获得无上正等正觉之悟。这首偈语的难解之处是末尾两句,它虽是承三、四两句而来,却又似乎是建立在对三、四句否定的前提下立论的。

然而,这个立论恰恰是宝玉悟禅已经达到的最高境界。全偈的大致意思是:“你得悟我得悟,都是自己的心意得悟。这个‘无有’之悟,才可以叫作悟。再没有什么可以叫作悟的了,才是立足的境地。”贾宝玉已经达到‘无有’了,就是认识了佛陀所说的“空性”了,这是他现时的禅悟之境。

但是宝玉悟禅的这一步,只是无限接近般若智慧,而没有到达究竟涅槃的圆满。更为肤浅的是,即使这一未达究竟的证悟,贾宝玉却把她看成是最终的立足境地。正因为此,才有了接下来的黛玉续偈的殊胜之为。

黛玉对宝玉说:“你那偈末云,‘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还未尽善。我再续两句在后。”于是念道:“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六祖慧能残碑

对于黛玉这两句续偈的意义,薛宝钗作了详尽的佐证与解释。她的根据是慧能大师传世的经典偈子:“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当年五祖弘忍见过此偈后,知道慧能已经完全见性,与大弟子神秀的偈子比较,有了本质性的提高,决定将衣钵传承予他。五祖在自己的方丈室内为其开讲《金刚经》,当说到“应无所往而生其心”时,慧能言下大悟:一切万法不离自性!于是启请五祖说道:“何期(想不到)自性本自清静!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能生万法!”

佛陀讲过见性成佛,所谓自性即是本来的、自有的。能证悟到自性的五大本有,就是见性成佛。之前的神偈与这五句彻悟之言是相互印证的,或者说后者是对前者的注解。为什么说“本来无一物”?因为本来自具佛性,哪里需要时时勤拂拭呢!佛性是人之性情本有的,只要你能认识到这一点,你就是真正的开悟了,所以佛说见性成佛。

没有立足之境,就是不存在立足之境;“是方干净”,是什么都没有,这才是干干净净的。按照慧能大师的说法,本来就具足了清净,本来就没有生灭的动摇,还有什么立足之境可言呢?可见黛玉的续句,才算得上是见性的句子。所以薛宝钗拿六祖的偈子与黛玉的续句比较,是对林黛玉禅宗造诣的褒奖。

林黛玉对贾宝玉参禅题偈以及仿作《寄生草》的举动,除了续偈以外,还说了一个机锋让宝玉回答,可是他没有回答得出来。所谓“至贵者宝,至坚者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这是禅宗通常所说的机锋。

机锋有没有答案?能不能回答?从禅宗公案的故事来看,一般都是毋须回答的,不能说的,也就是所谓开口即错。就拿黛玉的这个机锋来说,究竟什么才算是它的正确答案呢?如果回答说:“贵其所贵,坚其所坚”,你能说它错吗?或者回答说“宝在其贵,坚在斯玉”,也不能说它错。其实禅宗的机锋是没有答案而且是无法回答的,甚至于要答非所问。

刘旦宅绘《宝黛情真》

如果我们探讨一下黛玉机锋的禅意,就会发现名与实的一系列逻辑关系是一个矛盾的复合联结。诸如;名符其实;名不符实;实过其名;名不及实;等等。这种种关系的实相存在,都缘于人的相执。因为人总是执著于名和实的相,所以才为之追求分别,这个分别心又蒙蔽了所谓的名与实的自性。

说白了一句话就是:所谓的至贵、至坚,其实是空无的,是缘起性空的,因而贾宝玉是答不上来的,或者说是不需要贾宝玉回答的。

曹雪芹从万境归空的角度,将木石前盟描写成空前绝后的爱情绝唱。这一绝唱的悲剧意义,不仅仅在于把美好的东西打碎了给人看,更在于向世人揭示了宝黛双方能在彻痛中直面悲剧的不可避免,从而选择一条让本心回归宁静的解脱之路的伟大意义,从林黛玉方面来说,最典型的例证,是《葬花吟》和中秋夜凹晶馆黛湘联句。

韩敏绘黛玉葬花

《葬花吟》的表现形式是主人公的内心独白,基本格调是凄极哀绝的情感悲鸣,然而这只是曹雪芹展示给读者的文字表相。《葬花吟》真正要呈现的精神高度和哲理境界,恰恰是对生命价值的思考,是对悲剧命运的智慧解脱。

林黛玉不只是哭哭啼啼,更不是向命运低头的绝望哀鸣。尽管诗中毫不掩饰地表达自己对生的绝望,然而我们完全可以从中寻出她与命运和俗世抗争的智慧。

葬花之举的崇高意义,是对美与生命的挚爱。这种爱不是以享有为目的,而是从生命的毁灭中寻求重生的途径;不是情感的释然寄托,也不是爱之不得的叹息哀鸣,而是一种涅槃般的超然自在。“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艳骨,是美艳外表下的人格支撑;风流,是君子的内在人格与外在表现的完美统一;净土,是洁净超然的方外之境,或者说是界外之地。这两句话是《葬花吟》的主题句,也是林黛玉对俗世与命运的大智超脱。

《葬花吟》的智慧所在有两大方面,一是“质本洁来还洁去”的本净观,另一是“天尽头,何处有香丘”的涅槃理念。

禅宗的顿悟观认为,众生本来都具有佛性,因为迷而未觉,所以才沦为众生,一旦开悟即成为佛,也就是回归到本自具有的佛性。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这是非常明白的顿悟禅观。“本洁”,“还洁去”,就是六祖的哲言“何期自性本自清净”。“污淖”,“陷渠沟”,是指凡夫在浊世时的精神状态。可见林黛玉的葬花之为,葬的是浊世中自己迷而未觉的颠倒状态!那么,黛玉要寻求的精神的安魂地究竟在哪里呢?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这一声发问,倾尽了葬花人对重生的渴望。“香丘”即为“净土”,是灵魂的安置之处,而且在天之尽头,是一块与红尘秽土完全相隔的地方。

剪纸《黛玉葬花》

普贤菩萨回答普慧菩萨的二百问中,有十种世界的说法,其中有“入不净世界”和“入清净世界”两种境地。林黛玉所追求的“净土”、“香丘”,就是清净世界。从不净世界入清净世界,处所的迁移,是她由“不净”入“清净”的转换,这个转换是人由凡夫俗子到成圣成佛的大自在的转变,是佛陀所说的般若大智。

从这一点上来说,林黛玉的《葬花吟》就不是一般情形下的哭哭啼啼,更不是怨天尤人消极弃世的哀歌!

林黛玉在《葬花吟》中所透露出来的对生命归宿的思考,一直伴随着她到生命的终结。那一年中秋,贾母带领府中一众女眷赏月,半夜已过,贾母叹息今年人少冷清,众人也渐渐散去,只有黛玉同湘云二人又悄悄来到凹晶馆畔,商量联句抒怀。联了许多句以后,忽然有一只仙鹤从荷塘上一掠而过。

这一偶然的情景,让湘云忽得奇助而吟出“寒塘渡鹤影”的佳句。黛玉听了跺足叫好,却一时对不出下句来。在这万般惆怅时,她仰观明月清辉,俯看残荷冷水,竟也忽得神助,对出了“冷月葬诗魂”这一妙绝冷绝的奇句。

白庚延绘冷月葬诗魂

这看似妙手偶得之句,正是黛玉其时其地最真切的心灵彻照。“冷月”是氛围,夜深沉,露凝重,清清冷冷,自然觉得一团冷月令人寒颤。“葬诗魂”是在此种氛围中诗人的心境毕陈。

林黛玉是诗的化身,是由诗孕育而成的精灵,葬诗魂者,即为葬其自身也!她要以诗的形式去埋葬自己,即使死也要有诗意般的芳华展露。冷月、寒水、清辉、精魂,四重组合,结束了在喧嚣凡尘中如梦的人生,这样诗意化的结局,是林黛玉“无立足境,是方干净”的最好注脚。

四、谛观妩媚姿,毕竟归何处?

我认为《红楼梦》最早的主题之一是禁滥淫奢欲的,这个主旨的宣示,从第一回就明明白白地开始了。我在前面就说过了,曹雪芹不反对情,也不是禁欲主义者,但是他反对贾府中一众男丁的滥淫奢欲,反对他们无底线的恣肆纵欲。

曹雪芹的笔一直指向他们,是他们灵魂的解剖刀;《红楼梦》是他们道德的惩戒所,更是他们滥淫秽行的示众场!

《红楼梦》在全书开篇不久,便在第十一、十二、两回书里写了王熙凤和贾瑞婶侄之间的一桩男女情事。凡明文写到之处,皆尽显其丑其秽;凡明文背后未写的,亦尽藏其鉴其诫。笔到之处,都写尽了他们人性暗处的真丑真恶。

贾瑞垂涎王熙凤,如果换做尤氏或者是李纨,就决不可能演出那么一段风流丧命的怪诞丑剧。因为王熙凤毒辣秉性的恣意足逞,所以才有这件悲情深刻的贾府丑事。贾瑞是塾师贾代儒的嫡孙,是其唯一仅存的香火传人,代儒爷孙是贾府的近支宗亲,贾瑞丧命,如风前残烛的代儒夫妇,其境况其悲心将会是何等凄惨!

连环画《毒设相思局》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是《红楼梦》开篇不久的精彩篇章,曹雪芹如此布局,其用心绝非一般。我认为雪芹不仅仅是要画贾瑞之丑,因为贾瑞只是贾府中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人物,而是要通过贾瑞的丑行展示来显示王熙凤性格两个方面的特点:一是明写的歹毒,另一是暗藏的逞欲。

歹毒的一面毋须赘述了,只要看清她设局的步骤即行了。而暗藏的逞欲的一面,却要我们仔细揣摩。我在拙著《红楼梦故事精讲》里有一段话,现把它抄录在下面,算是我的一点揣摩吧:

“王熙凤明明知道贾瑞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只要一顿臭骂,贾瑞就一定会逃之夭夭。但是王熙凤却没有那样做,而是把他紧紧地攥在手中,变尽法子尽情地玩弄他,使受害者的肉体和精神遭受了双重的迫害,这种心理反映实质是在强烈地泄欲。她的欲望是什么?就是要看够一个性饥渴者是怎样被一个性饱饫者尽情玩弄致死的!正因为此,王熙凤的歹毒就显得更加残忍且更加无耻。”

《红楼梦故事精讲》,王坚编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0年7月版。

曹雪芹要表现贾瑞的,是他的愚蠢至极和淫欲过度。贾瑞经王熙凤两度摧残之后,终于一病不起,但最终结束其生命的,是破足道人送给他的风月宝鉴。这面宝镜非常神秘,正面是千娇百媚的王熙凤,背面却是一具阴森可怖的骷髅,这确实令人无法相信。

那么,曹雪芹要告诉人们什么呢?他实际上是形象地宣讲了佛法上的不净观和白骨观。《楞严经·卷五》里有非常明白的一段经文,就是讲这个观点的。

有一次,佛陀问跟随他学法悟道的诸大菩萨及诸漏尽大阿罗汉们:“最初发心,悟十八界,谁为圆通?从何方便,入三摩地?”其中有一个法名叫优波尼沙陀的立即从座位上站起来,顶礼佛足而对佛说:“我亦观佛,最初成道。观不净相,生大厌离,悟诸色性。以从不净、白骨、微尘,归于虚空,空色二无,成无学道。如来印我名尼沙陀。色尘既尽,妙色密圆,我从色相得阿罗汉。佛问圆通,如我所证,色因为上。”

优波尼沙陀告诉佛,我是从观身体不净开始,进而观皮肉瘀烂分散留下白骨,进而观白骨化为微尘,归于虚空,进而观空、色二法皆空无自性,由此证得无学圣道。我从观色相为本修因,证得阿罗汉果位。

清代高僧省庵大师,对佛法的不净观和白骨观,分别作过浅观和深观两种偈颂,其中白骨观的偈颂是这样的:

《省庵法师语录》

浅观:

形骸一已散,手足渐移置。

谛观(仔细地审视)妩媚姿,毕竟归何处?

本是骷髅骨,曾将诳惑人。

昔时看是假,今日睹方真。

深观:

四体忽分散,一身何所从?

岂惟姿态失,兼亦姓名空。

长短看秋草,秾纤问晚风。

请君高着眼,此事细推穷。

皮肉已销铄,惟余骨尚存。

雨添苔藓色,水浸土沙痕。

牵挽多虫蚁,收藏少子孙。

风流何处去,愁杀未归魂。

《红楼梦哲学研究:佛儒道三教视阈下“情的对话结构》

佛教的白骨观,是启发人们从事物的表相去看清其背后的实质。从现象看本质,是一种哲学的眼光。当然,我们如果把美女直接等同于白骨,那则是十足的唯心论的虚无主义了。事实上无论是风华绝代的美少女,还是风姿绰约的美少妇,都是能引起无数人惊艳赞美的客观存在。

因为这个存在的客观真实性,所以世间的人也都会和贾瑞一样,只看宝镜的正面,绝不可能想到去看它的背面。从这一意义上说,贾瑞的悲剧就不只是他一个人的悲剧了,这也是曹雪芹写贾瑞故事的真实意图所在。

为了点破这一极其深刻的“宝鉴”意义,曹雪芹创设了镜内人对贾代儒老夫妇哭喊叫屈的情节。代儒夫妇大骂道:“若不早毁此物,遗害于世不小。”于是叫人架火烧了镜子。镜内人哭喊道:“谁让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这是风月宝鉴本身所隐含的哲理。

这个情节的深刻性在于:不仅是贾瑞一人以假当真送了性命,而且包括贾代儒在内的其他人,他们的认识和言论都是与真相相反的。明明是一面宝镜,他却认为是妖镜;明明具有极其深刻的醒世意义,他却说是遗害无穷。

这一以假为真,正反颠倒的论世观点,与《楞严经》中的“众生、世界二颠倒因”是一脉相承的。佛陀认为,我们可见的所谓众生世界,不是真正的众生、世界,只是暂且把它叫做众生、世界。他们都是因妄而生,都认为有一个永恒不变的东西在主宰。因为有了这个妄见,所以他们总是把眼前见到的表相当成本质,把虚假当成真实。就像贾瑞一样,把宝鉴背面的骷髅当成假的。

戴敦邦绘贾瑞

曹雪芹写贾瑞故事的真实意图,就贾瑞方面而言,就是宣扬佛陀宣说的白骨观和众生、世界二颠倒因观。白骨观是佛陀对遭色魔纠缠侵害者的施救,这个观点虽然恐怖,但却是揭示了事物的本质,也容易被人们接受。

众生、世界二颠倒因观,是说众生认识世界本质的思维方式是真假颠倒的,这一点人们却常常觉察不到。就我现在的认识程度来说,佛陀也许是在告诉世间大众,宇宙人生的奥秘是人类永远无法认识穷尽的迷团,现在的认知是对过去认知的颠倒,未来的认知又是对现在认知的颠倒。

佛陀曾在《金刚经》中说过:“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因为你现在认为的正确,针对过去和未来来说,又会常常被否定为不正确。风月宝鉴内的哭喊叫屈,就是曹雪芹对二颠倒因观的形象化开示。

贾瑞的情形是这样的,那么,秦可卿秦钟姐弟与贾瑞有没有区别呢?我认为他们三个人只是具体表现形式不同,问题的实质是完全一样的,他们青年丧命,都是一个原因,就是因滥淫而丧身。

改琦绘秦钟

曹雪芹从第十一回起,至第十六回结束,六回书分別写了这三个年青人滥淫丧命的过程,三个故事穿插交叉向前发展,而且相互牵连延申。没有王熙凤在东府探望秦氏病症,就没有贾瑞在会芳园巧遇凤姐示淫;没有秦可卿寄灵铁槛寺,就没有秦钟在馒头庵偷情小尼姑智能儿。

三个冤魂都是系于一条无常铁索,这条无常铁索就是风花雪月无止尽。这个以生命为代价的极其深刻的警示,是曹雪芹撰写《风月宝鉴》的初心所在。

秦可卿是因淫乱而丧命的,这有脂批的直接说明。如甲戌本有回后总批语:"《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的是安富尊荣坐享人不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行,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这是《红楼梦》第一个因幻生情、幻灭情空的故事。

贾瑞与秦可卿,他们丧命的根源在于把虚假的色当成永恒不变的真性,把对梦幻的追求,看成是生命的最大快乐。他们不知道真正的长乐是“我净”的境界,那是生死循环中的长乐我净。我净就是空无,是本质上无处可染的虚空寂灭。所以省庵大师不忘点醒俗世中人,要“谛观妩媚姿,毕竟归何处”?要仔细地审视那许许多多风华绝代的美色,他们最终的归处在哪里!

“情”与“欲”是人性的核心所在,是人的生理和心理的总需求。曹雪芹在这两个方面与佛学的教条分歧在哪里?

《红楼梦的多重意蕴与佛道教关系探析》

可以肯定,在《红楼梦》里曹雪芹是始终坚持扬情抑欲的。他肯定情是人性的本有,是真而不是幻,压抑她甚至迫害她,就是罪恶。因而他没有把情写成梦幻,而只是以梦幻的手段把她写成了真实的存在。写了各种人的真情从炽热到幻灭的过程。他把情置于无始以来亦无终而去的宇宙时空之内,揭示其至高无上绝非虚无的客观性,最终完成对悲剧美崇高特质的完美塑造。

他把欲的丑行写成了灵异,借助佛教的白骨观告诉人们色的本质是什么。在刻画滥淫者诸多丑行的过程中,揭示了人性中贪嗔痴愚种种业力的顽固性,从而显示出佛教无坚不摧的巨大力量。

由此看来,在情与欲这两个方面,曹雪芹与佛的最大分歧在于:佛是把情与欲都归为虚幻而打入淫贪一类,且必欲除之而后快;曹雪芹则是从人性之真出发,肯定纯情不是虚幻,而是不可否认的真实存在,只有淫滥者才把虚幻的淫滥当成真实,那是欲不是情,欲在本质上就是虚幻。

《佛学研究十八篇》

五、信解受持,福德无量

《红楼梦》中佛教思想的体现,除了援引某些重要经论以外,还有就是塑造了众多的宗教人物形象。这些宗教人物形象的言行,从不同的方面表达了曹雪芹对佛教思想及其社会流变的看法和态度。

在一定程度上说,《红楼梦》中的僧尼信众形象,既体现了作者对那些经教理论的思考批评,同时也表达了他对流俗中的僧侣人物的鞭挞批判。这些宗教人物形象的设置,为升华《红楼梦》的主旨,同样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

我们只有比较彻底地看透这些人物本身所具有的本质特性之后,才能够通过他们去解读曹雪芹佛教观念的全部内涵,并进而更深入地理解他为什么要利用佛教这柄他自以为是的利器,去解剖封建的时代和复杂的人性。

对于《红楼梦》中的宗教人物,我大致划分一下,大概有这三种类型:

第一类是因在俗世社会遇见无法抗拒的艰危或者对立,遁入佛门修行的信仰者,他们的信念是真诚而坚定的,但修行的圆满程度却还有相当的距离,俗念仍然根深蒂固且无力拔除,如妙玉、惜春。

第二类是虽然身在佛门,而且有的已经修行很久,但是却一直在俗世的势利场淫欲海中挣扎,是佛教经论的践踏者,如净虚师太和小尼姑智能儿。

第三类是身在佛门却不修行,依附佛门专事坑蒙拐骗,他们是佛门的败类,如水月庵的智通、地藏庵的圆心。

在这众多的宗教人物形象的描写中,曹雪芹着墨最多的是十二钗之一的道姑妙玉。妙玉虽称道姑,实际是佛门中人,其性格集中体现为三大特征:

赵国经、王美芳绘妙玉

一是没有放下分别心。分别心与众生平等、诸法平等的观念完全对立。高下、尊卑、美丑、好坏等等的分别心,是俗世的观念。栊翠庵品茶,是妙玉分别心的突出呈现。

根据佛法的理论,人们是因为住相才产生了分别心。美丑、高下、好差,这些所谓的万法之相实际上是来之于人们的喜欢和不喜欢的分别心,在佛的眼睛里原是万法平等的。有了分别心,就不可能公平客观地对待万事万物。

bān瓟斝,点犀qiáo,与普通的茶具本质上是没有区别的,它的功用就是用来饮茶的。妙玉却把它分得清清楚楚,只有宝钗黛玉才配得上用它。曹雪芹为了显示妙玉的俗心严重,特别写了这两个细节。

瓟斝的后面有一行小真字“晋王恺珍玩”。这个细节,对妙玉精神境界的揭露是极其深刻的,特别具有讽刺力度。王恺是晋代的大富豪,一个出家人居然将他的玩物视为珍宝,这让人尴尬到何种地步了呢!

还有一个是关于成窑五彩小茶钟的。贾母把自己吃剩的茶水递给刘姥姥尝过以后,因为茶钟被刘姥姥用过了,妙玉便让人把它丢到外面去,并且对宝玉说,如果这个钟子是我自己用过的,我就把它打碎了。

罗寒蕾绘妙玉

这两处细节描写,可以看出妙玉身上俗世污垢是多么厚重。所以曹雪芹说她“欲洁何曾洁”,直接点明了妙玉这个道姑虽然身在佛门,但是她的心仍然活在俗世的泥淖里。

为了讽刺她这身心两处的所谓修行者,曹雪芹还特意让宝玉在她面前说了这两句话:“世法平等”;“随乡入乡,到了你这里,什么珍贵东西都一概贬为俗器的了。”但贾宝玉的话似乎仍然没有点醒她。当宝玉要离开栊翠庵之前对她说:“等我们出去了,我叫几个小幺来河里打几桶水来洗地如何?”妙玉笑着回答说:“这更好了,只是你嘱咐他们,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别进门来。”

妙玉的分别心这么严重,就是因为指执著于事物的色、声、香、味、触、法等虚妄的相状。佛法要求修行者不住于相,只有不执著于一切事物外表所呈现的相状,才可以摆脱烦恼,达到智慧圆明的境界。

《金刚经》中说,“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如果一个修行者能做到心中无相,那么他就是见到佛祖了,这是修行者的最高境界。因为“凡所有相皆为虚妄”,精致的茶具,贫穷腌臜的农村脏老太婆,这是人的分别心制造出来的,是执著于相的结果。

二是没有彻底熄灭情欲心。

关于妙玉的情欲心的表露,也有很突出的两处细节描写。一是在栊翠庵饮茶时,她给宝玉的茶杯就是她自己日常饮茶的绿玉斗。这只茶杯是她自己日日唇吻的爱器,却特意给宝玉饮茶,其中传达的情意究竟多深呢?

戴敦邦绘妙玉

另一是在第六十三回,贾宝玉过生日时,她给宝玉一封粉红笺子的生日贺卡,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粉红笺子,脂粉气十足。自称槛外人,自信自己已经是出离生死的铁门槛了。

一个出家修行的道姑,居然还记着一位纨绔公子的生日,并且主动送贺寿的谏帖,还有一个遥叩的动作,显示出与宝玉不一般的亲密。宝玉同样心领神会,一见谏帖便激动得跳跃起来,连回帖怎么写都不知所措。

曹雪芹写妙玉的判词是“云空未必空”,这是对妙玉修行实际最精辟的概括。男女之间的缠绵爱意,就像燃烧的烈焰,一直炙烤着修行者无法宁静的内心。妙玉与宝玉之间有着含而不露的特殊感情。

在芦雪庵赏雪那一场如诗如画的精彩场面中,宝玉踏雪从栊翠庵取来的那一枝极品红梅,是全场的主色调,是整个一场活动的压轴之景。曹雪芹写这一件事时,同样没有忘记为全场的人作一个提醒。当宝玉吃了黛玉湘云斟的暖酒正要出发时,李纨不放心他一人去,要再派个人陪宝玉一起去。

电视剧《红楼梦》中妙玉剧照

这时黛玉的一句话便是点醒之笔:“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林黛玉知晓妙玉的为人,更懂得他对宝玉所存的那一份不可言表的情愫。

三是不识本心不见自性。什么是自性本心?唐代智常法师说过自己向大通和尚请教的过程,下面是智常和大通就自性本心问题的一段对话:

“如何是某甲本心本性?大通乃曰:汝见虚空否?对曰:见。彼曰:汝见虚空有相貌否?对曰:虚空无形,有何相貌?彼曰:汝之本性,犹如虚空,了无一物可见,是名正见;无一物可知,是名真知。无有青黄长短,但见本源清净,觉体圆明,即名见性成佛,亦名如来知见。”

修行的至境是心中了无一物,澄净如万里无云的长空。可是妙玉的心中却装满了俗世社会的林林总总,甚至连黛玉都不如。黛玉在凹晶馆对湘云的出句“寒塘渡鹤影”,偶然得句“冷月葬诗魂”与之相和,这是一句圆满体现自性清净的绝妙诗。这里还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了,亦真是空空如也。

妙玉在夜静更深的时候,竟然也夜游至凹晶馆畔,听了黛湘二人的联句以后,觉得他们刚才的这两句诗,句是好句,只是过于颓败凄楚。又邀黛湘二人到栊翠庵去,烹茶叙话,重新录下他们的联句以后,自己又提笔续了二十六句,说是要回到闺阁面目上去,这才是根本。

而妙玉的续句又恰恰暴露了她无法掩藏的真实内心。“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既叹帐中有凤无凰,孤单寂寞,又羡屏后美鸳成双,热烈辉煌,诉说心中难以排遣的郁闷。“歧路焉忘径,泉知不问源”。这是典型的自负傲慢心态,自以为已经明白大道之理,也不必去探问源流所在。

邮票《妙玉奉茶》

佛法把俗世社会中人的贪瞋痴慢疑五种心态称为五毒,傲慢之心是五毒之一,是必须解除的恶习,而妙玉偏偏就是这么一副傲慢的姿态。郁闷难遣,傲慢不除,这与没有修行的俗家人有什么区别呢?若是识本心见自性的修行者绝非如此。

妙玉是《红楼梦》中宗教人物形象的典型,她的身上集中体现了中国佛教徒崇佛奉教的普遍情形。他们的修行实践与佛法的圆明觉照之境相距甚远,所谓三藐三菩提的无上正等正觉,是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永远无法达到的无上至境。

这一方面反映了佛教修行的无比艰辛,另一方面也反映出佛教作为一门改造人们思想的专修课程,它与社会实际相脱离的严重程度。曹雪芹正是从这样的实际情形出发,才塑造了“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的道姑妙玉的形象。曹雪芹写她身处佛门却心在红尘的矛盾对立,并不是嘲笑或者讽刺,而是表达自己对她的理解同情。

即使她最终遭遇"风尘肮脏违心愿″的悲惨结局,也不是自身所造恶业的报应,而是她“过洁世同嫌”的“有余”之业的相报。妙玉这个形象,展现的是曹雪芹脑海中一尊被打碎了的佛徒雕像的残梦,抒发的是他内心深处对清凉世界哀痛失望的伤情。如果没有妙玉这个形象的塑造,那么曹雪芹对佛教学说的批评,就会显得平乏而肤浅。

戴敦邦绘妙玉

除了这类虽然出家修行,却未达圆满的信徒之外,还有就是在佛门中挣扎的欲海中人,佛门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座牢坑。静虚师太利用王熙凤的权势拆散鸳鸯,害得两个年青人丧失性命。智能儿与秦钟厮混偷情,害得秦钟也因此丢了性命。这两个出家人,一老一小,一为钱财,一为性欲,造成的结局都令人发指。

佛陀在《金刚经》中曾经宣说过,若有人能受持诵读此经,并且能广为人说,则此人皆得成就不可量、不可称、无有边、不可思议功德。然而,佛教在流变的过程中,产生了诸种与佛陀经教相距甚远,甚至于大相违背的现象,《红楼梦》中的僧侣信士,正是此类现象的代表。

这些宗教人物形象的创设,更直接生动地表达了曹雪芹非常进步、极其宝贵的宗教思想观点,尤其是在佛教沦为封建迷信,几乎失去了她原本的思想价值的封建时代,更显示其思想的进步性和可贵性。

《红楼梦》中的佛教思想理论观点极其丰富,缘起性空观为全著的主旨之一,并因之而成其恢宏之势。以贾氏一族为代表的贾王史薛四大家族,他们从极其辉煌显赫的顶峰,跌落到"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谷底,这种高山为谷深谷为陵的人间真实,极其有力地证明了佛陀开示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的真实性。

赵惠民制瓷盘妙玉

但是,《红楼梦》中佛教思想的体现,同时反映出曹雪芹对释氏学说评判的客观性。也就是说,曹雪芹对释迦牟尼佛说教的所谓真理性,他是要拿自己人生的真实经历去检验比照的。从这一点上来说,释氏说教在《红楼梦》中只是第二位的,而第一位则是他饱含了"一把辛酸泪″的社会人生体验。

其实这样说已经不是佛教的本意了,但曹雪芹毕竟不是佛教徒,他是俗世社会中的精神和物质的苦难者,是在三界之内的人,因而社会人生的现实,永远是他掘取素材的来源地。之所以我们在《红楼梦》中会既看到佛却又看到佛的悖逆者,根本的原因就在这里。

2022年11月22日写于觉迟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