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大难临头各自飞。这句话用来概括所有的夫妻肯定不公允,于是我们又想起了成语相濡以沫: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庄子·大宗师》中的名句被提炼成四字成语,跟原文本意已经有了多大差别,这个最后再去讨论,咱们今天要聊的,是请被特赦的将军杜聿明、王耀武、郑庭笈和沈醉用自己的切身经历来回答:夫妻究竟是同林鸟还是濡沫鱼?曾有资格三妻四妾的高官,在身陷囹圄后得知爱妻别抱,心中又会是怎样一种滋味?
在电视剧《特赦1959》中,我们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杜聿明、王耀武、陈长捷、黄维、康泽、宋希濂、郑庭笈和沈醉、徐远举、周养浩都以真名实姓出现,化名后的刘安国(文强,1975年特赦)、蔡守元(张淦,罗盘将军,1959年病逝)、叶立三(韩浚,1961年第三批特赦),我们也很容易找到对应的历史人物,只有那个因妻子探视而轰动功德林的陈瑞章,历史原型不太好找。
在1975年3月19日最后一批的特赦名单中,我们找到了一个叫陈士章的第二十五军中将军长,在沈醉回忆录《战犯改造所见闻》中,倒是有点陈瑞章的模样:“陈士章告诉我,他每到过年总得哭几场,我便认定这是一个可交之友。多年的经验告诉我,多年经验告诉我,一个对父母不孝、对妻子儿女无情的人,肯定是一个坏人,绝不能和他交朋友。你想一个对父母妻儿无情的人,会对朋友讲义气吗?”
沈醉这番话说得极有道理,但是就此说陈士章就是陈瑞章的历史原型,也有很多地方对不上号,比如真正常去功德林探望丈夫的,并不是陈瑞章的妻子曾若萍,而是郑庭笈的妻子冯莉娟。
郑庭笈一开始并不在功德林,这位四十九军中将军长在辽西战役被俘后关押在黑龙江绥化战犯管理所,那时候他妻子冯莉娟就专程去探视过。
展开全文
《特赦1959》曾若萍是在北京街头碰上了水利部傅部长的夫人,这才知道陈士章已经到了功德林。这件事百分之百是发生在郑庭笈和冯莉娟身上:冯莉娟老家在海南文昌县,它去绥化探访归来郑庭笈返程路过北京,在街头碰见了原国民党第五十二军军长、现任水利部参事黄翔的妻子张琴。
黄翔第五军(军长杜聿明)当参谋长的时候,就跟该军荣誉第一师第四团团长郑庭笈关系密切,黄妻与郑妻有着姐妹之谊。黄翔通过傅部长把冯莉娟和郑庭笈的五个子女全部迁入北京住在黄家里,1956年,郑庭笈由绥化转至北京,进了功德林,探访就更方便。
老家海南文昌的郑庭笈有几个“好兄弟”,这件事可能很多人都知道,但是可能有人不知道,接了戴笠的班,当过军统局最后一任局长、保密局首任局长的郑介民,原先叫郑庭炳、字耀全、号杰夫,郑庭笈字竹斋、号重生——就是借给周养浩十个胆子,也不敢跟郑庭笈打架,真正在功德林里敢打将军的特务是军统局第四处(电讯处)少将副处长、第十五绥靖区司令部第二处少将处长董益三,他打的是有“书呆子”之称的黄维。
郑庭笈在功德林过得很快活,直到1957年的一天,冯莉娟带着一张离婚申请书请他在上面签字的时候,一切都变了:“我后悔,我后悔呀!我后悔没有在忻口抗战中被日本人打死,如果那次牺牲了,就会像戴安澜一样,成为国共两党公认的民族英雄,你和子女们都是烈士家属,日子肯定要好过得多……”
熟悉那段历史的人都能体会到郑庭笈的心情,也能理解冯莉娟当时的选择。
离婚两年后,郑庭笈被特赦,然后就当了全国政协文史专员,他不久后就发现文史资料办公室就多了一个女打字员,这个女打字员不同寻常:她不坐在办公室,打字机就在她家,去她家取送材料的任务,全交给了郑庭笈。
这就是周总理的巧妙安排,那个女打字员,恰好就是郑庭笈的“前妻”冯莉娟。1960年国庆节,郑庭笈在永定桥南新房里又举办了一次婚礼,几个亲朋好友吃了一顿素馅水饺,庆贺这对苦命鸳鸯破镜重圆。
在周总理的关怀下,郑庭笈重新拥有了完整的家庭,直到1996年,才以九十二岁高龄含笑而去。
郑庭笈笑到了最后,沈醉则是经历了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爱妻别抱一词,笔者就是在沈醉的回忆录中第一次看到,他说的就是自己——在临澧特训班相识相恋,生有五女一男的妻子粟燕萍,再次见到沈醉的时候,只能跟现任丈夫一起,叫沈醉“三哥”了。
沈醉被特赦后,很快就跟粟燕萍恢复了联系,妻子的第一封信让沈醉欣喜若狂:“雪雪这封信的力量真是太大了,它把我的整个心灵送到了一个无法用笔墨形容的快乐天地。这是多么令人兴奋的事啊!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沈醉的幸福,很快就被第二封信击碎了:“她不但已改嫁,而且与新夫已生一子,因为她以为我早已被枪毙了。天哪!命运为何如此地捉弄我们?二十年来春梦一般的生活,却在我一生中印上了这样一个酸楚的烙痕。往日的恩情付诸流水,花前月下定过来生约,谁知今生竟不能结白首缘。”
沈醉如果不入军统,而是在长沙文艺中学顺利毕业,没准儿会成为一位著名的诗人,他在抗战胜利后写的嘲讽“接收大员”的诗,要真登在报纸上,小蒋或许会感同身受,老蒋则是要抡着拐杖骂溪口三字经了:“身先士卒越重关,满座将军尽笑颜。五子登科齐奋力,人间谁复念饥寒?冤魂卅万哭犹哀,忍见江头白骨堆。卫国无功频失地,有何面目又重来?”
才子将军沈醉很豁达,把前妻当亲妹妹对待,让他们的子女既欣慰又钦佩,所以沈醉就有心情在回忆录中调侃一下“老同学”王耀武了。
王耀武是一个聪明人,他告诉沈醉,即使和“蒋老先生”、何应钦等在一起开会时,他身边也总是带几支派克金笔和高级手表,然后当着许多人的面,向蒋、何的亲信借自来水笔与手表,然后把自己带去的还给别人。所以王耀武打上去的报告,很容易也很快就会有批复。
王耀武以生意人的精明赚了大钱,还专门买了两台先进的拖拉机准备解甲归田时老有所为,没想到四十四岁就当了俘虏,被俘时身上还穿着商人的丝绸长袍——当时是夏末秋初,不会穿电视剧里演的棉袍。
王耀武的夫人和副官是怎么回事,以及王耀武为什么没有杜聿明郑庭笈沈醉等人长寿,民间有很多说法,沈醉的说法可能更靠谱一点——他跟王耀武在功德林是同学,在文史专员办公室是同事:“1959年第一批特赦的十名战犯中就有他。这对他来说既是好事,又是坏事……王得讯一气之下,马上手脚发抖,几乎当场死去,虽经抢救,也变成了半身不遂。如果他迟点出来,也可能还多活上十来年呢!”
沈醉的说法,王耀武的子女并不同意,所以本文只能以省略号代替,但是不管怎么说,王耀武这样一个活得十分通透之人,都不应该为离婚之事太过伤感,实际上他是在第二次结婚后的两年才辞世的。
沈醉爱妻别抱,郑庭笈破镜重圆,王耀武难以评说,要论最幸福的特赦将军,笔者认为还是杜聿明。
1945年初,杜聿明任昆明防守总司令兼第五集团军总司令的时候就见过沈醉,沈醉也对杜聿明十分感激,当年给沈醉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就是杜聿明和夫人曹秀清之间的关爱与敬重,以及杜聿明对家人的感情。
沈醉认识的高级将领,不是花天酒地就是三妻四妾,连沈醉也承认自己未能免俗。在杜聿明家里做客,沈醉才知道了什么叫相濡以沫琴瑟相和:“进客厅刚坐下,杜聿明就叫人把他的夫人曹秀清请出来,并叫马上开饭。几个孩子也高高兴兴跟着来了。这次吃饭我不像中午那样拘束,感到非常随便。”
沈醉以一个职业特工的敏锐眼光发现,杜聿明夫妇都爱抽烟,杜聿明给沈醉讲述自己赴缅作战、野人山突围时,曹秀清一等他说完马上吸燃一支香烟插到他的嘴唇边,非常激动地告诉沈醉:“杜聿明穿越原始森林时,有人造谣说他投降日军已到南京当官去了,我就不相信他会投降——果然两个多月后证实了,他还在战斗!”
在功德林战犯管理所,沈醉再次见到的杜聿明已经是百病缠身奄奄一息:“怎么?杜聿明还活着?”
作为军统少将,沈醉当然知道杜聿明已经被老蒋使唤得患有肺结核、肾结核和胃溃疡三种致命的病,却不知道杜聿明被俘后又检查出严重的脊椎结核,在石膏模型里睡了三年,才把全部疾病治愈。
医护人员跟杜聿明开玩笑,说治好他“只花了两个铜板”,这让杜聿明想起了伤心往事涕泪涟涟:他在老蒋的陆军第四师第十二旅第二十四团团少将团长的时候,领着大女儿杜致礼在西湖边上散散步的时候,连买油炸臭豆腐的两个铜板都拿不出来——老蒋用人,敲骨吸髓,从来就没有真心让他休养治病。
杜聿明第一批特赦,住在纽约长岛有游泳池、网球场别墅中的夫人曹秀清马上表明态度:“我们是患难夫妻,他能过的生活我也能过,现在正是需要我去照料他的时候,所以不用说杜争取我回去,就是不要我回去,我也得回去!“
曹秀清回国,女婿让她带回了大冰箱、大彩电和电动缝纫机和空调,杜聿明还很高兴地请沈醉前去参观:“杜聿明就忙开了,他一下班回去就摆弄这些东西,除此便是两夫妻玩蜜月桥牌。曹秀清很会料理家务,每天都要做几样杜聿明爱吃的菜,眼看杜聿明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杜聿明看到沈醉既不抽烟又不喝酒,也曾笑话过他:“烟酒烟酒,两样都有,不烟不酒,不够朋友。”
沈醉当年听了这四句顺口溜,立刻感到这位名将竟是如此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从杜聿明的玩笑中,我们又想起了本文开头的“同林鸟”和“濡沫鱼”: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杜聿明、郑庭笈也好,王耀武沈醉也罢,下了战场,也都一位父亲和丈夫,他们最大的愿望,岂不也都是与妻子白头偕老,膝下有儿孙嬉闹?如果让他们自己选择,是愿意跟妻子在艰难时刻相濡以沫,还是能放下一切,与妻子相忘于江湖——都说相忘,怎能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