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这是一篇科幻版“老人与海”的故事:在风平浪静的光滑海面上,老猎人与怪兽之间展开看似永无止境的追逐。究竟鹿死谁手,谁才是真正的猎物?
当命运不可撼动,对抗就变成了照出自身存在的唯一镜面,敌人变成了同样对抗着命运的陪伴者。这片无边无际的镜海,成为了把这场对抗化为永恒的舞台……
镜海老人
作者 | 万象峰年
万象峰年,混合现实、奇观、情感的科幻作者,擅长世界构建。获科幻行业多种奖项。出版个人选集《一座尘埃》。
全文约5100字,预计阅读时间10分钟
拳击手号坠向镜海。
船体在急气流中抖动,被一点点揉碎。在这颗星球上空进行引力加速的时候,这艘小破船终于撑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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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从操纵舵杆上松开手,赶去设置紧急迫降程序。他是船长也是唯一的船工。有那么一瞬间,时间就像没有走动一样,各样物品飘浮在空中:修理手册,烟盒,尿袋。简单加固的货舱里是那头沉睡的湮兽,塞满了一半的船舱。老人也是一个老猎人。
那是一头饥饿的湮兽,没有人相信这种动物可以被捕捉。当时他藏身在一个钢球里,他要在钢球被腐蚀坏之前,把麻醉钎管捅进湮兽的身体。钎管已经更换了好几支,每一支都很快被湮兽腐蚀折断。钢球翻滚着,把所有东西和人撞作一团。只要有一滴酸液飞溅到空气过滤面罩上,他就会败给湮兽。一个人干这事还是太冒险了,没有人相信可以捕捉一只湮兽,更何况是一个老头。最后一根钎管也被腐蚀掉了。他把断掉的钎管接在麻醉瓶上,直接踹开了钢球的舱门,把麻醉瓶摁到湮兽身上。他的眼前一黑,差点因为低氧晕了过去。湮兽因为把钢球抓得太紧,来不及松开并腾出触肢。湮兽的肌肉慢慢松弛下来。老猎人也倒在地上。
在镜海上醒来,窗外的天空是温温的白,浑身酸痛刺痒,风声从什么地方钻进来。人还活着,表明迫降反推起效了,但镜海表面不会允许正常的降落。幸好面罩没有破损,刚才只来得及在坠毁前戴上空气过滤面罩。失压后的大气压使得老人的手脚有些胀痛,他还能够承受,只需要有氧气就行。他爬起身看到,湮兽已经不在船上了。船尾不见了一截,有气体在嘶嘶泄漏。老人走到船尾的破口看到,在一片白茫茫的虚空中,飞船和一堆碎片在风中抖动。仔细一看,是在滑行。
镜海表面的特殊液化层,使得星球表面的摩擦力几乎为零,镜海星是这片星区人人避开的不祥之地。这是没有人描述过的景色:白色的平静海面延伸到天边,把天上的云和闯入这个世界的物体倒映成玉色。湮兽就在很近的后方微微抖动着,麻醉瓶已不在它身上,一只触肢缓缓地卷起来。它正在醒来。湮兽能从这颗星球的大气成分中提取呼吸所需,它可能很快就会适应。
老人扑到驾驶台前,点火。飞船没有任何反应,电量指示灯熄灭了。他去到船底舱查看,蓄电池已经不见了踪影,底下破了个大洞,洞中镜海的表面像一面镜子,带着粗糙金属的包边,像从来没有人触碰过。老人伸出的手缩了回来。
湮兽共有两只长触肢和四只短触肢,现在已经有一只长触肢可以活动,触肢伸向地面,试图撑动身体,但是光滑的地面让它没有任何力气可以使得出。湮兽转而把触肢伸向飞船,触肢在离老人一米远处伸到了极限,舞动着,老人能看到触肢上随着一圈圈肌肉生长的古老的纹路。
老人返回船内翻找可用的武器,中途休息了一下,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找到了捕猎湮兽剩下的半截钎管,接上输送管和麻醉瓶。他又来到船尾的破口,握紧钎管,攒了一口气朝再次伸来的触肢捅过去。试了几次,钎管插进了触肢的皮层下,老人还没来得及按下注射的扳机,湮兽的另外一只触肢突然挥动,带动这只触肢回抽,触肢的肌肉紧紧夹住钎管,老人被拉了过去。他果断地松开了手,脸重重砸在海面上,面罩裂开了。在镜海上他的任何挣扎都挥舞在了虚空上,他像一只虫子困在水中。在湮兽的触肢砸下来之前,他抓住输送管爬回了船边。触肢重重地砸在海面上,溅起液化层的液体和结晶。
老人靠在船舱里,清理了满脸的血,用胶布补上了面罩,视野也因此少了一块。
没有人知道湮兽有多少能耐。老人意识到,在这种情况下,双方暂时处于脆弱的平衡状态。据说湮兽是长时间埋伏的老手。
入夜,星空照亮镜海。老人看了看手表,决定按照这个星球的节律来入睡。睡前他搜集了一些散落的食物,全部塞在衣服的口袋里,又把冷却水水箱里剩余的水转移出来,装在空尿袋里。现在不用一刻不离地守在驾驶位上了。
在这里他是湮兽唯一的食物,湮兽却不能被他食用,但是他储存有吃的。他要做的是不让湮兽追上,并坚持下去,直到那个大家伙倒下。他庆幸没有听信推销,买黑市的保险,否则钱就打了水漂。已经没有办法发送信息到星球以外了,没有人会相信他捕到了一只湮兽,没关系,这真实发生过,就在眼前。他陷在了这里,就像他们这些能量破产者陷在了这片能量枯竭的星区。从沼泽地的水上矿村那里收来的甲烷燃料正在渐渐散失到空气中。
晚上老人从睡梦中惊醒,在海面的反光下,他看到湮兽已经收回了前方的触手,向侧方张开在风中滑行。第二天早上它会缩短那仅剩的一点点距离。
只要找到一个可以打破平衡的点,敲一榔头,局势就会改变。
老人在头灯下翻出半盒卷烟,爬到船尾侧幸存的一台发动机。他知道没有电力来控制燃料喷射,发动机不可能恢复工作。他只需要那一榔头。手抖动着,拧开送气管手动阀,液氧和甲烷尖啸着膨胀混合起来。老人退回船舱,点燃一根卷烟深抽了一口,把烟粘在一个扳手上扔过去。发动机一声巨响爆炸了,火光照得镜海如白昼,飞船被猛地按在地面。湮兽被火的碎片淋到,发出低沉的嘶鸣。
火光渐渐熄灭,太阳升起来了。双方的距离只被拉大了一点,燃料也消耗完了。还不如让燃料直接喷射呢,但老人没多想,他更心疼浪费的一根卷烟。现在至少可以安全度过几天时间。他看到湮兽的身上被火烧伤的地方凝结着黑色的瘢痕,留着褐色的干血迹。飞船前部也有了好几道裂缝,漏着风,像老港口后面那些修船铺棚屋一样。想到这老人仿佛闻到了漫天的机油味,那股子味道会混合进任何东西里头,辣人的酒,磨牙的坑饼,烟丝里也有。那味道让人厌恶,但是它是那么博大,顽固,让船工想唱起歌来。老人花一天时间整理出了厕所,幸好马桶和太空服连接的接口还好,水平度还将将可以使用,虽然没有了吸力但是有重力代替。在这艘破船上,他保卫了生活的一部分。
入夜,老人又从杂物中翻出了一瓶酒。他爬到飞船顶上去,揭开面罩喝了几口。早知道如此,他会买几瓶一直想喝的好酒。湮兽回到了扬帆的姿势,时不时因为伤势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然后声音被风卷走。老人注意到风变大了,他们就要进入这个星球上周期性分布的大风区。湮兽会利用这个机会再次缩短距离,它有着更灵活可变的外形。自己也可以利用这个机会。
老人连夜改装了飞船。他把碎片利用起来,能拆的舱板也拆下来,用绳索,用胶带,用蜡烛烧熔塑料,在飞船两侧和顶部支起了像张开的鱼鳞一样的风帆。忙完才发觉手上已全是伤口,包扎上布条。船变得更漏风了,只能用塑料薄膜来修补。
第二天,飞船进入了大风区,和湮兽渐渐拉开距离。老人坐在船舱里,听到船壳上传来滴答声,那滴答声听起来越来越显得恐怖。老人来到船尾看到湮兽有规律地挥动触肢。它正在利用顺风把酸液甩到船壳上。这种动态酸液有一个结构变化序列,能腐蚀任何对象。风帆被破坏了,叮呤哐啷地落到地上,向两边远去。船壳也开始垮塌。老人一边躲避,一边拼命抢修,但无济于事。船壳像风化了一样,被风一口口啃掉。于是老人索性捡起残片砸向湮兽,顺便使飞船多往前一点。他怒吼着,感到痛快。湮兽很快学会接住一部分残片,也甩向后方,这样湮兽能获得更多的速度,它每向后扔几块残片,就会朝前扔来一块锋利的残片。一块残片在船舱里撞碎成很多块,其中一块钉在老人前面的地上,擦出一条深深的刻痕。
老人不再扔了,光喘气。过滤面罩本是应急用的,没有很高的呼吸效率,这一番折腾让他眼前又发黑了。相对速度又回到了原状,距离只改变了那么一点,“酸雨”总算停了。还是有一些酸液溅到了身上,老人感觉皮肤像要被大风撕开,清洗这些酸液浪费了宝贵的水。湮兽利用自身的优势开始加速,好在终于冲出了大风区,这一回合结束了,飞船只剩残破的船架。老人坐在嘎吱响的船架上,啃着压缩蔬肉干。这个对手让他狼狈不堪,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老人还是用塑料薄膜重新搭建了厕所。他没有一副好肠胃。当年,港口的临停区都是一些跟随着两颗卫星的季节去采集和捕猎的猎民,来往的货物多是冻肉,长满不能分解的脂肪,并且常常没有时间找个炉子做熟。当他取得内陆区的居住证的时候,他的肠胃已经不适合消化这里的食物,只有靠带进来培育的畜肉和蔬菜为生,价格高得离谱,还不是总搞得到。当他靠打拳和挨揍攒了一点钱,想要向商贩船换一张离开的船票的时候,这条贸易线被放弃了。这里只有几种有意思的动物会引来外面的收购贩子,如果他们想得起并顺路的话,每隔一年会有人来一次,把货舱塞得满满的,不带走一个人。跟着一艘猎船出生入死了半年,他成为了本地人,过年时向猎人小屋供上一副风干鹿子。等到他凑够一套狩猎工具的时候,猎船已经有一半因燃料紧缺而改行了,剩下的一半要分走一半的猎物。当他终于攒到钱买下一艘成色不好的二手船时,收购贩子感兴趣的只剩下根本没有人敢去捕捉的一种危险动物了。他知道,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以后再也没有外面的人会来了。他其实知道,无论如何也搞不到高比冲的燃料和靠得住的发动机离开这片星区了,二十年来再也没有人离开过。这里已经被遗忘,成了宇宙中的天然流放地,离天堂很远,也没有下地狱。这让他想到一个地下拳手,总能和你保持一臂长的距离,他露出发黄的牙齿,冷不防拳头招呼上来,嘲笑着你。他总能打满五轮然后凭借点数获胜。
但那一次老人拖到第五轮打倒了他。喝了一口酒下肚,现在老人觉得,这只野兽不应该卖给收购贩子,没有人配得上它。老人清点了全部食物和水,把它们搬到底舱。他要谋划一次一击致命的反击。星球上的时间一天天过去,他把麻药的输送管收集起来,还有任何能找到的塑料残片,广告卡,包裹零件的油纸。本地的肉干里有充足的脂肪,这些脂肪虽然不利于消化,却是很好的持续燃烧物。身上爬满火辣辣的痛,在皮肤上钻进钻出折磨着他,他的皮肤变得像在太阳下暴晒了十年一样可怖。飞船残骸里唯一能找到的长杆是一截弯曲的散热管,他把散热管插在船壳的孔洞里掰直,费了浑身力气。利用船架作支架,经过几天的计算,一架投石机被制作出来。他取来镜海的液化层涂抹在一根铆钉上减少摩擦力,再用一根绳子绕过铆钉制作成一架软天平秤,用这架天平秤制作出一批可燃弹丸和一批模型弹丸,这些弹丸的重量精确地相等。
最后,他用模型弹丸校准了弹道。一颗模型弹丸在风中划过一条不对称的弧线砸在湮兽背上。野兽警觉地抬起凸出的圆眼睛,当作风帆的触肢也抽动了一下。然后,一颗点燃的弹丸砸在湮兽背上,散成火海。湮兽嘶吼起来,像有无数声音,高高低低,痛苦,愤怒。触肢挥舞,划开空气发出可怕的呜呜声。老人闻到一股烧焦的气味顺着风传来。随着一颗颗燃烧的弹丸砸在身上,渐渐往头部偏移,湮兽平息了怒吼,它的眼睑在火海下面眨动。然后,湮兽把一只长触肢伸进背上的火海里,很快那只触肢也燃烧起来,发出油脂沸腾的噼啪声。老人愣住了,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湮兽用另一只触肢卷起烧焦的那只,发出可怕的声音,硬生生扯下一截,用力向后扔去。它的身体瞬间加速,距离肉眼可见地在缩短。湮兽又向后扔出一截触肢,它迅速逼近了飞船,仅剩的一只完好的触肢勾住飞船,猛地拉到面前。
老人重重地摔在船板上,顺着视线仰望上去,死亡的眼睛在凝视。烧焦的皮肤组成了一堵墙。老人凝视着墙中的那只眼睛,希望它会在此刻撑不住倒下。然而没有。
老人伸手去抓任何够得到的东西。湮兽猛地抬起身子,粉碎机一样的口中喷出酸雾。老人没有料到湮兽还储存着最后的酸液,并散布成了雾状。他屏住呼吸滚下底舱。眼泪流淌出来。船舱剧烈地抖动起来,就要被挤垮。老人爬到一块船皮旁边,船皮上绑着食物和水。他把这块船皮做成的小舢板从底舱的洞口推出去,人滚到舢板上。用力一蹬船壳,舢板向前窜去。
飞船和湮兽被留在后面,越来越远,风包裹上来。老人躺在舢板上,咳嗽着,白天中的几点亮星一齐抽搐,化入白色的宇宙。他知道湮兽会把飞船卷成碎片,一块块甩向后方,它会用这种方式一次次修正方向,再次追上来。
他松弛地躺在舢板上,任由身体上的痛苦夺走他的肌肉的控制权。星空升起来,宇宙寂静。他从衣服里掏出半瓶酒,一小口一小口地嘬着,啃着干粮。然后他想起来,支起身子看了看,湮兽已经追上来了一半距离。他不清楚这场对抗最终能改变什么。为了抓住什么?他看了看高高的星星。为了不被什么抓住?他望向镜海表面。他的倒影已经变形到认不出来。这古老的镜面上没有留下一点外来物的痕迹。手表发出荧光,上面的万年历显示,今天过了就要跨进新年了。
“哦。”他发出一声惊讶。
他想起了在遥远的家乡,用爆竹年复一年对抗着年兽的那个传说。
“啪,啪啪,啪啪啪……”他嘟囔起来。
手表指向零点的时候,他对着湮兽举了举酒瓶,喝了一大口。“新年快乐,老家伙。”
然后他拧上瓶盖,把酒瓶朝湮兽的方向扔去。酒瓶在镜海上弹了几下,被湮兽接住了。湮兽举着酒瓶端详了一阵,朝后面扔了出去。
老人咧嘴笑了。 这一刻他感到不那么孤独。他已经准备好了再次迎接战斗。他会和湮兽永远滑行下去,在这片无人知晓、无边无际的镜海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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