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回女装的郭俊卿
1950年,第四十八军军长办公室里,军长贺晋年盯着一份资料眉头紧皱。
几分钟前,部队医院上报情况:自己军中一位男指挥员得了严重的妇科病,请求指示。
军长翻看着手中资料:郭富 男 1945年参军 1947年入党 被评为模范1次、立特等功1次、大功3次、小功4次。
不凡的战绩令很多军中男儿都自惭形愧,这名女子该是何等的传奇!
郭富不仅是军中的战斗英雄,更是当代花木兰。军长立即致电医院院长,要求医院竭尽所能为郭富提供治疗,一定要做到药到病除!
随后,贺晋年着手筹备为郭富修正资料,准备将此事向上级报告。此时他还不知道,郭富只是一个化名,她真实的名字叫郭俊卿。
另一边,接到命令的医院迅速商量出郭俊卿的诊治方法——切除子宫,这意味着郭俊卿将无法生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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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郭俊卿(右)为原型的影视剧《战火中的青春》
而此时的郭俊卿对于自己即将面临的情况一无所知,无论是事业上的褒奖,还是身体上的打击。
她可没想那么多,只是在乎战友对自己的看法,该怎么向这些出生入死的兄弟解释。
躺在病床上,郭俊卿慢慢回忆起自己从女性的困顿到男装从军的转变。
战争时期的贫农家庭,活着,便是一辈子的目标。平等自由的世界,即便是在生命的终点,他们大多数也不敢去想一下,女性更甚。
郭俊卿便出生在这样一个贫农家庭。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郭作为家中大女儿,早早学会谋生的本领。在东北与苏联的交界处,常常看到几个孩子和大人一起干活的身影。
一个瘦小的女孩,脏兮兮的手上牵着一个孩子,肩上有一条绳子,拖着一袋重物向前慢慢移动着。这样的情景在战乱的东三省太常见了。
青年时期郭俊卿(此时女扮男装参军)
生活就有把人折磨到烦躁、甚至绝望、进而麻木的本事,但天性给了我们无限柔情。
身为女性,郭俊卿身上女儿家的体贴、孝顺给这个贫穷的家庭输送着微薄的关怀和温暖。在父母身边,郭俊卿长成一个15岁的大姑娘。
7岁那年,在父亲的带领下全家逃荒到内蒙古,日子没有因为换了地方生活就好起来,欺压贫苦大众的现象在当时是全国范围内的。
对于那个时代的贫穷女性而言,本该就再挨过贫困的几年,遇到一位同样过的潦倒困顿的男人结婚生子,一起延续缝补破败的日子。
这便是女性能走的路,要走的路。在一切按部就班开展的时候,就要被生活麻痹过去的郭俊卿,感受到一阵锥心的痛。
青年时期郭俊卿(此时女扮男装参军)
生活费已经不能保证明天还能活着,跟着父亲去向地主讨要工钱之时,父亲竟被生生打死在郭俊卿眼前。
即便生命如蝼蚁,但也不能这样没有尊严的被人践踏。
为父亲报仇的想法促使着郭俊卿挣脱女性的“成长轨道”,她渴望变强,渴望有尊严的活着。
战乱、阶级、贫困、性别......时代没有给郭俊卿提供任何优势,在她四处探索命运突破口的时候,八路军的到来给了郭俊卿一个希望。
看着街上八路军战士神采奕奕的样子,他们耐心的向老百姓解释着自由与平等的世界,那正是郭俊卿幻想的生活。
参军便可以离开被压迫,参军便可以获得实现目标的力量。
男装从军,投身革命!燃起斗志的郭俊卿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告别自己女性的身份,因为她要做的不是文艺兵,她要做前线上冲锋的战士!
抗日战争时期的女兵
报名参军的队伍里,不时有被刷下来的人,郭俊卿慢慢得知参军需要良好的身体,也要满足年龄才行。
安顿好家庭之后,郭俊卿将自己年纪加了2岁,“17岁”的郭俊卿去参军了。
皮肤粗擦,声音粗犷,贫困生活的磨练给她弥补了外貌的差异,1945年,在完美乔装之下,郭俊卿化名郭富,成为新兵班的一员。
在新文化运动兴起之时,有识之士便指出青年人应是“健康的而非疾病的”。
一个强健的体魄在打仗中非常重要,男女体能有差,为了能更快适应环境,郭俊卿开始了艰难的训练。
练武时,迎接高大战友送出的招式,郭俊卿只能凭借身轻敏捷的优势侃侃躲过。
体力的悬殊经常使得几个回合下来,郭俊卿便被摔得鼻青脸肿,跌打再爬起来,再跌打再爬起来。
右一为青年时期郭俊卿(此时女扮男装参军)
负重长跑和一对一演练是郭俊卿最喜欢的训练项目,前者让她感受到实现目标的喜悦,后者让她清醒认识到自己与别人的差距。
在军人眼里,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郭俊卿没有任何优待。脏活累活、训练严格在郭俊卿看来都不是大事,可一起睡觉成为一道难题。
为了隐瞒自己女性的身份,郭俊卿睡觉从来不脱衣服,对外只称是自己的癖好。
以假乱真但终是假,朝夕相处的战友很快发现郭俊鹏有点怪,她从不和大家一起洗澡,睡觉也不脱衣,几个捣蛋的士兵决定要试一下她。
一天练武之后,几个士兵突然从身后死死抱住郭俊卿,扬言要帮她脱衣服凉快一下,便开始动起手来。
郭俊卿喊着、挣扎着,不断向身后挥舞着手中的军刀,吓退众人连忙松手。
左一为青年时期郭俊卿(此时女扮男装参军)
看到郭俊卿反应如此激烈,大家虽心中存疑,却也不敢再逾距试探。
在大家慢慢习惯这位战友的“癖好”之时,郭俊鹏也在耳濡目染之间,慢慢地发生一些变化。
她学会了抽烟、习惯了用男生的方式交流打闹、性格也变得更加粗犷起来,女子的温婉被一点点掩盖,假小子郭富的形象越来越真实。
想到这里,躺着病床上的郭俊卿笑了笑,也许在新兵班的那段时间里,她就完全接受了自己作为郭富的生活,宛如新生。
只是父亲的仇不断提醒着她,曾有位叫郭俊卿的女子存在过。
第二年,领导看中郭俊卿肯吃苦、又机灵,将她派往骑兵通讯班做通讯员,这里是她战功初现的地方。
深冬里的一天傍晚,班长让郭俊卿向30公里外的部队传一个命令,要求4小时内必须送达,领命之后的郭俊卿立马动身。
山路崎岖又天寒地冻的,积雪已经没过马蹄,郭俊卿骑着快马在山沟里飞驰。
渐渐沉下去的夜色蒙住了前方的路,一不留神马脚踩空,连人带马翻倒在洼地的积水里。
影视剧《战火中的青春》剧照
水里带着冰碴,透过不厚的棉服,刺痛了郭俊卿的皮肤,她挣扎着起来,顾不上全身的湿漉漉,翻身上马继续奔驰,终于提前完成任务。
归途依旧是冰冷的旅程,寒风擦着耳边向后呼啸而过,郭俊卿只觉得越来越冷,就要冻僵了。
距离通讯班还有十几公里的地方,马儿却率先坚持不住倒下了。
告别战马之后,郭俊卿将马鞍拆下来,背着马鞍在雪地里徒步十公里,走到班长面前时,衣服身体都被冻的硬邦邦的。
得知此事的部队领导赶来慰问,为郭俊卿的勇毅记一小功。
病房里,雪夜送令的情景在郭俊卿的脑海中再次浮现,仿佛昨天才发生。女性最受不得冷,这是刚刚女护士告诉她的事情。
郭俊卿怎会知道这些,她早已把自己看做男战士。直到现在她才明白,病根子就是在那个雪夜留下的。
影视剧《战火中的青春》片段,左三写字的为郭俊卿
回忆继续铺展,由于多次任务完成出色,1948年初,郭俊卿被调到东北野战军某部三连四班任班长,副班长是郭俊卿东北老家的同乡。
刚上任之时,副班长告诉郭俊卿,家乡老百姓非常喜欢我们的战士,愿意跟着战士们一起创造好日子,封建旧势力已经没有了生存空间。
郭俊卿心中感慨,当年自己为父报仇报名参军,如今已有3年,看到大家能够团结起来畅想新社会,这比自己个人的报仇更有意义。
平泉战斗爆发时,郭俊卿接到命令,任命四班为突击班,郭俊卿任班长,带领战士阻击敌方60余名装备精良的小队,务必夺下关键阵地。
又是一场以少对多的战役,郭俊卿摇起红旗,冲在队伍的最前面。
在敌人反冲锋的进攻中,郭俊卿带领战友亮出自己的刀,同敌人拼刺刀,手臂被划伤,血流不止也视而不见。
青年时期郭俊卿(此时女扮男装参军)
几十分钟的白刃战后,郭俊卿带着队伍将红旗牢牢插到阵地上。
四班勇毅迎战立了功,被评为“战斗模范班”,班长郭俊卿受到表彰,激动的心情压制住了身体的病痛。
这场战斗发生在伟大事业的尾声阶段。1949年10月,一切都迎来新生。
病房里,郭俊卿的眼睛里充满泪水:为父报仇的心愿完成了,带着尊严活下去的心愿也完成了。
只是长达5年从军行,男性郭富完全取代了女性郭俊卿。
隐瞒五年的秘密即将被揭开,郭俊卿想得最多的是如何面对自己的战友和曾经熟悉的环境。病房的房门被推开,院长一脸敬重地走进来。
听到切除子宫,这个在战场都不曾害怕的女人慌了。豆蔻年华选择从军五年,最美好的年纪,她以一个男人的身份与战友称兄道弟相处着。
右一为和女兵在一起的郭俊卿
前线部队的环境她太过熟悉,那里的号角、纪律都给她深深的安全感和归属感,如果恢复女性身份,自己是否还能回到最熟悉的环境去?
女性的世界她还来不及去细细感受,便被拒之门外,母亲二字与郭俊卿无缘。但若是不接受治疗,甚至有生命危险。
难以抉择之时,军长贺晋年走进病房,送来最高领导对郭俊卿的问候:巾帼不让须眉,郭俊卿是一位合格的共产主义战士!
郭俊卿瞬间明白,巾帼英雄在部队也是受到肯定的,决心投身伟大事业,奉献全部。不再犹豫,接受了医院的治疗方案。
1950年9月,郭俊卿收到一份来自中央的邀请函和一套女性军装,她被邀请参加全国战斗英雄代表大会。
全国战斗英雄代表大会
大会上郭俊卿被授予“全国女战斗英雄”“现代花木兰”荣誉称号,颁发模范奖章、勇敢奖章和毛泽东奖章各1枚。
会后,穿着女性军装的郭俊卿受到主席、总理等人的热情接待。
这次惊喜之行让郭俊卿更加坦然的面对自己的经历,也立志要更加努力,发奋学习,在新时代继续发光发热。
一个月后,中央来信邀请郭俊卿和其他战斗英雄到苏联考察学习。正是这一行程,已经打定主意不再爱人、不再嫁人的遇上了心动的人。
在参观学习的一行人当中,只有郭俊卿一个女性,同行的还有一位叫赵兴元的战斗英雄。
赵兴元年长郭俊卿五岁,在报上了解过郭俊卿的经历,对这位有胆有识的女英雄非常敬佩,出门在外,将郭俊卿当做自己的妹妹关照。
原旅大警备区政委赵兴元
郭俊卿从小生活贫困,参军后又在清一色男兵中讨生活,从未受过照顾,早就养成自律自主、大大咧咧的性格。
第一次感受到被人悉心照顾的感觉,误当做这是一种喜欢。
在苏联数日的接触中,郭俊卿被赵兴元的成熟儒雅所陶醉,归国前天找到赵兴元表达自己的爱慕。
她认为,两人有着相同的军人身份和战斗经历,相处也是自然融洽,是可以在一起的。
赵兴元却表示两人之间只有兄妹情谊,绝无爱慕之心,并非良娣。
郭俊卿以为是自己身体的原因,追问着是不是无法生育便要失去被爱的权力。
得到的回答是否定的,每个人都有爱和被爱的权力,也有接受爱和拒绝爱的权力,我们两人只是不合适。
左二为郭俊卿
不留情面的拒绝令郭俊卿觉得颜面扫地,但不愿刚萌生的爱情被立马扼杀,她向赵兴元提出以后绝不会再打扰赵兴元的生活。
但请求在诀别之际,能留给彼此一件信物,纪念这段时间的美好,也纪念自己对爱情的告别。
赵兴元思索良久拒绝了,无法实现的希望只会带来无尽的痛苦,将今天的事情当做从未发生是最好的选择,日后两人相见依旧是朋友。
带着一颗破碎的心从苏联回来,郭俊卿找到自己的母亲诉说着情感上的坎坷。
郭母感念女儿多年从军的不易,如今再遇感情的不顺,自己却无能为力,只能抱着女儿默默流泪。
离开家之后,郭俊卿在部队的安排之下进入中国人民大学学习。
课堂上老师对未来美好的构想令郭俊卿心驰神往,苟利国家生死以,个人的福祸在家国发展面前不值一提。
人民日报对郭俊卿英雄事迹的报道
重新静下心之后,郭俊卿告诉自己“找妻子不要来找郭俊卿,找战友请来找郭俊卿”。
这样的战斗英雄就没有人爱吗?并不是。郭俊卿的老排长对她的经历充满心疼,多年之后找到郭俊卿希望能够给她一个港湾。
此时的郭俊卿生活的并不好。特殊时期批判的烈火被点燃,郭俊卿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揪斗,“假英雄”“假花木兰”的大字报贴满街道。
一时间,郭俊卿也对自己的身份也产生了动摇。
即便这样,遭受批斗的郭俊卿依旧拿出积蓄接济需要帮助的人,她始终相信自由平等的世界会到来,并竭尽全力做先行者。
组织上得知郭俊卿受难,立马将她调到山东西部的曹县任民政局副局长,再改名“郭富”。
郭俊卿(左一)与友人
安静的夜晚,曾经的经历就爬上心头,吃穿有一餐没一餐的童年女孩,在战壕之间奔走的男子,交织着在脑海出现。
女性和男性究竟有那么重要吗?都是一心为国在战斗。
当老排长找到郭俊卿时,郭俊卿告诉他,自己无法成为一名好妻子,也无心去做一名好妻子。
现在的郭俊卿收养了两个女儿,已经成为了一名母亲,家庭和睦,生活幸福。看到郭俊卿态度坚决,老排长只好离开了。
晚年的郭俊卿身体状况每况日下,心中对故土的牵挂越来越强。
1981年4月,郭俊卿提出离休申请,并附上文件要求将“郭富”改为“郭俊卿”,再次以女性的身份面对世人。
郭俊卿(右一)与友人
1983年9月23日凌晨,52岁的郭俊卿离开了人世,一只小收音机、一个旧皮箱、一床被单、一条毛毯是她最珍贵的遗物。
郭俊卿一生几经调整个人资料,不变的是她对平等、自由世界的向往和维护。如今她是公认的中国唯一的女特等战斗英雄。
但是如果有下辈子,希望她能够在美好的世界里拥有和睦温馨的家庭,度过安稳幸福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