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面世的《驻马店伤心故事集》,让原本只在新闻上露面的“驻马店”讲出了自己的故事,也让读者知道了郑在欢这个名字。他就是故事中那个“没娘的孩子”,同时也是那个“讲故事的人”——初一被迫辍学离家打工、16 岁开始写作、23 岁写出这本集子。他讲着自己和身边人的故事,以驻马店为代表的中原大地上的人和他们的生活。
这本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绝版状态并且不断溢价,我们费了很大劲想要为它做新版,是因为我们相信,这些曾经感动了许许多多人的故事,在今天依然在等待着新的读者去发现、去倾听。这些故事,可能是我们身边的人曾经经历的过往、可能正在我们自己内心上演,既荒诞不经又合情合理,既残酷坚硬又模糊柔软,可以让我们试着去理解那些不可解之人,去发现人性深处的复杂矛盾。
“这样的故事不是小说,是用生命活出来的。”孤儿制造者、没娘的孩子、送终老人、电话狂人、渴睡司机……21 篇关于“非正常人类”的残酷故事,他们有的从乡村来到城市,可能是马路上的环卫工人、写字楼里的保洁大叔、菜市场里卖蔬菜水果的阿姨……那些在城市中埋头苦干的背影,是生活在我们身边却被忽视的人。这些故事,尽管悲痛,并不令让人感到绝望,因为郑在欢借着自己的笔指出了机会和希望的所在。
“人生得不得意都须尽欢”,这句潇洒中透着无奈的话是郑在欢在各大社交平台上的个性签名,跟他相熟的人都会叫他欢欢,他说自己喜欢玩笑,“玩,然后笑,多奢侈啊”。在这本书里,我们可以看到一个青年重新用一种玩笑的态度打量痛苦的过往,“用笑来抵御沉重的东西,用笑来化解生活中的艰难”。
《驻马店伤心故事集》(作者签章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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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让它逝去
“当初讲故事的人变成故事里的人,我知道,世界就又更新了一次。”
这是六年前《驻马店伤心故事集》出版时我写在后记里的话,六年后,当一本书有幸再版,所要面临的世界毫无疑问变得更新了。这本书出来后有人喜欢,也有人担忧,担忧的是:这种直接来自生活的取材,你用尽了可该怎么办?我 从没正视过这个问题,每次都是打个哈哈:放心吧,我要是想,每次回家都能写一本书。这里的次,是年的意思,离家之后,回家通常以年为机缘,也以年为刻度。我当然没再写过这样的书,因为离家的时间总比在家多。写作是跟着生活走的,或者说写作就是生活,生活,是耗不尽的。这么说,那句玩笑似乎也不能算错,是的,世界一直在更新,生活永远耗不尽,或许下次碰到这个问题,我还是会开个玩笑:放心吧,只要我想,每次回家都能写一本书。
电影《我的家乡在中国》
我喜欢玩笑,玩,然后笑,多奢侈啊。生活已经如此严肃让人不敢掉以轻心,说起故事,难道还不能轻松一点吗?太能了。在我的理解里,小说是松绑的艺术,绝不是让人忧心忡忡的一副枷锁。枷锁已经够多了。在耗不尽的生活里, 小说也只能勉强提供一点喘息、一次驻足,最多是一个假性结局。生活是不可能有结局的,甚至连过程都很模糊,而世界,一直在更新,哪怕是小说里的世界。所以我说,只要我想,每次回家都能写一本书。家那边的世界不会因为我的缺席就停止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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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回家我依然被刷新——这里的次,是两年——这里的年,是 2023 年。距离写作这本书,刚好过了十年。十年之间,世界得更新多少轮呢,毕竟连我们用的手机都变成了 iPhone 14 。而一本书,却最多只能出版两次。对于世界,文学总是落后的,没人喜欢落后,但文学喜欢,也只有在文学里,才容得下落后与崭新相提并论、如切如磋。对于城市来说,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新人,一回到家就迅速变旧了,旧成十多年前那个还没坐过火车的小孩。而家乡总是新的,有多新,取决于我离开有多久。回到家,面对崭新的村庄和崭新的人,我也只能接受文学的落后。
书刚出来那会儿,因为忘了屏蔽家乡的人,导致几乎人手一本。那一年我都有点害怕回家了,怕挨揍,怕遇到被我写进书里的人。好些人的名字,换了之后感觉怎么都不对,就索性用了真名,那时完全没有考虑过会被当事人看到,毕竟那时也不是所有的手机都能上网。买了这本书的有我的家人和朋友,也有仇人和陌路,还有几个被写到书里的人。奇怪的是,除了个别陌生人,几乎没有人主动跟我聊过这本书,只有一个发小因为太熟所以不怕得罪我地说:你写的都是大家知道的事,有啥看头呢?
是啊,我写的都是大家知道的事,或者干脆就是大家告诉我的事,有什么可怕的呢?
这就是农村作为一个熟人社会的坦荡,既然大家都那么坦荡,我想我也没啥可藏着掖着的了。新东西太多了,想藏也藏不住。崭新的楼房和汽车充斥着这一小片古老的土地,楼房里充斥着崭新的孩童,汽车里充斥着崭新的老司机。孩童我大多不认识,司机们倒是打孩提时代就相熟,只是不知道他们怎么就成了老司机,怎么就买了车,生了孩,盖了楼,成了家。这里的世界更新得太快、太多,让我这么一个旧人很难把握。或许哪天我会再写一本书,我当然想,就看条件允不允许吧。现在我也只能简单介绍几个在书里出现过的人、我又见到的人,权作对这个落后的世界做一点有限的更新吧。
电影《米花之味》
第一个是红星,那时我还没有回家。在回家的前夕,村里的发小拉了一个群,互相传递各自的归期。已经在家的人会发点照片,一个老地方,一场婚礼,或者一些老熟人,妄图以此勾引游子的归心。其中有一个视频,红星正站在村口的大雾里跳舞,配合着动感的迪斯科舞曲,他眉飞色舞,每一个舞步都踩在了拍子上。如发视频的人所愿,我动了归心。我存下那个视频。红星的亲侄子,那个已经身家千万的淘宝店主在群里说:说来说去,还是红星最潇洒。大家纷纷赞同。我没说话,我知道这话里有矫情的成分、也有玩笑的成分,那些赞同有跟风的成分、也有逢迎的成分……我马上就讨厌起自己的角色,难道我就没有羡慕过红星吗?哪怕只是一瞬?我为什么要存下他跳舞的视频呢?我说嗨皮,并发送了一个表情包。
第二个是我的弟弟玉龙,他开车来高铁站接我。高铁站到家有两个小时的车程,往年都是马宏来,这一次他跟马宏说,我知道你们玩得好,可那是我哥,应该我去接他。马宏问我怎么办,我说那你们就一起来吧。第二天他没跟马宏打招呼就上了路,告诉我就快到了。我有点疑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积极,还以为他要跟我借钱。碍于他是一个赌徒,我很少给,这次我同样打算不给,可他并没有借。他开车很老练,两个小时的路一个半就到了。我开玩笑说你这技术以后我挣了钱你可以给我当司机,他笑笑没说话。一路上,我们聊得很融洽,很难想到我们儿时打过那么凶的架。他讲起他在外的工作,家里的赌局,近期谈过的恋爱,以及离掉的两次婚和留下的孩子。我拿出哥哥的架势劝他,他没还一句嘴。我以为他变了,很欣慰,虽然很快就在牌桌上见识到了他的本来面目,但我也很难说他完全没变。
电影《风柜来的人》
然后是咕咕哩嘀,他明显苍老了。我们在发小的院子里打牌,他走进来,穿着一件很脏的军大衣,拿着一个保温杯。他鼻涕黏在胡须上,身上的味道出奇得大,我们只有不停抽烟才能好受一点。他坐在一旁看我们打牌,从始至终不说一句话,有一次我跟他对上眼神,他像是认出了我,又像是没有。曾经我们也是这样在他的院子里打牌,那时候我们还不能抽烟,他烧一袋水烟,恶作剧地让我们抽一口,看我们被呛的样子。如今他也能抽上我们给的烟了。他抽完了两根,悄无声息地走了。前几年我回来他还会跟我说话,现在他很少说话了。我好奇他还会不会跟孩子说“咕咕哩嘀”,可我身边已经没有那么小的孩子了。
还有八摊,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的手机里还有他两段视频,是马宏拍的。2020 年的春节,马宏一时不能出门,在村子里到处闲逛。他拍了八摊的视频,为了给我们看看八摊说话有多“熊蛋”。熊蛋是搞笑的意思,我们看了都说太熊蛋了,八摊可太熊蛋了。熊蛋还有怂的意思,八摊当然也怂。那时八摊作为孤寡老人得了几万块钱救助款,全被他的侄子拿了去。大家都为八摊不平,可八摊太熊蛋了,再不平的事都能被他的熊蛋抹平。他每天出门捡废品,他能养活自己,不光自己,他还养活着四五条狗和七八只猫,都是他捡回来的。我给马宏看了一个东北老头的视频,那个老头虽然住楼房,子孙满堂,但也爱捡废品,说话也熊蛋。我给马宏出主意,就这样拍八摊,在网上肯定火,要是挣了钱你跟八摊一分,他不用捡废品了,你也不用去打工了,多好。马宏来了劲,说起网红,他总是激动,之前他跟我科普过一个快手的大主播,说得头头是道并眼红心热。他也拍过喊麦视频,反响平平,他总结是因为自己不够帅。我说帅是够的,你只是不读书。他说对,但还是不读书。第二天,他拍了几条八摊发在抖音上,没一点动静。我看了那些视频很失望,也很生气。视频里,马宏提着东西来看八摊,盘问他的生活状况,配着煽情的音乐和字幕。我问他,八摊的熊蛋呢,你把八摊的熊蛋弄哪儿去了。你是县领导吗你只关心他的困难不关心他的熊蛋。马宏解释说八摊面对镜头反而有些紧张,所以说不出搞笑的话。我说那你就多去找他,让他习惯你和你的镜头。马宏答应着,一通车就去了深圳,拍八摊的事也不了了之。再跟我说到八摊,就是他的死。他说八摊是夏天热死的。我说人怎么会热死呢。他说不知道,反正大家都这么说。有一天八摊拾破烂回来,倒在了门口那一堆破烂上,破烂堆里还有很多他捡的瓶子,好多瓶子里还残留着不少的水。我问马宏,他的猫狗呢。马宏说,那谁知道。
电影《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
我也主动问起过一些人。比如菊花,作为第一个在书里亮相的人,很容易就能想到她。说完八摊之后,我问马宏,菊花还在吗?他说还在。说完他就打住了,似乎并没有太多可说的,我也就没有问太多。
我觉得够了,我宁愿没事可说。这个旧世界,就让它在这本书里逝去吧。这次再版,我忍不住润色了一遍全书。写这本书时我已经闷在家里写了三年小说,没什么交际,也没什么反馈,对写作的热情与希冀差不多消磨殆尽。想要写的长篇反复修改反复推倒重来,期间写的短篇也找不到发表途径,明明是喜欢的事,却被我干成了陷阱。我都开始琢磨回工厂上班了,最起码还能见见活人。后来我写了一篇《红星》,发在一个叫右边的 APP 上,拿到了五百块钱稿费,这是三年写作所产生的为数不多的回报。为了更多回报,我写了《圣女菊花》,然后就是一整个“病人列传”,再然后是“Cult 家族”。我给自己定的规矩是每天一篇,不论长短。我受够了斟词酌句,受够了推翻自己,这一次我只想尽情地写,不删一个字地、一往无前地写。最长的一篇应该是《没娘的孩子》,一万七千字,从午后写到深夜,写完都直不起腰了,但写完还是照例去散了步。像放风一样散步,像越狱一样散步,走在没什么人的街上,我感到了自由。这样的写作当然粗糙,初版有不少错漏的反馈,这一次借着校对我整体润色了一遍,修了修不太通顺的句子,除了在其中一篇把一件一笔略过的往事用一千五百字展开讲了讲,再没别的改动。这也应该是最后一次改动了。我不想再继续了,我宁愿这本书成为坚固的牢笼,不再释放一点类似的伤心出来。
郑在欢
2023 年 2 月 18 日
《驻马店伤心故事集》(作者签章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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