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了一身的花
□王太生
风雅是一种心情和状态,临风如树的悠然气质。一座自在的城市,必定会有风雅的人。
金陵是一座风雅之城,且不说秦淮河的景致,文人士大夫的神韵,就连小人物也自在风雅。
袁枚《随园诗话》中写过一个小故事,“十月中,听到随园里的挑粪工在梅树下喜不自禁地说,有一身花矣。他便做了两句诗:月映竹成千个字,霜高梅孕一身花。还有一次,二月出门,送行的僧人说,可惜园中梅花盛开,公带不去。于是,偶得灵感,轻声吟道:只怜香雪梅千树,不得随身带上船”。
无独有偶。《儒林外史》中写道,才子杜慎卿过江来南京,同友人徜徉雨花台岗上,“坐了半日,日色已经西斜,只见两个挑粪桶的,挑了两担空桶,歇在山上。这一个拍那一个肩头道:‘兄弟,我和你到永宁泉吃一壶水,回来再到雨花台看看落照!’”南京城里的挑粪工,委实悠闲,神态从容,自在风雅,这份闲情是来自骨子里的。
每个城市都有它的精气神。在作家叶兆言看来,南京有“六朝烟水气”,反映到一个人的性格上就是自由散漫,做事不紧不慢,永远谈不上精明。这点悠闲,是老祖宗留下来的。
喝茶也是风雅之事。下雨天,泡一壶天水茶,神情淡定,自在风雅。
同样在吴敬梓笔下,《儒林外史》41回开头提到,“话说南京城里,每年四月半后,秦淮景致渐渐好了。那外江的船,都下掉了楼子,换上凉篷,撑了进来。船舱中间,放一张小方金漆桌子,桌上摆着宜兴沙壶,极细的成窑、宣窑的杯子,烹的上好的雨水毛尖茶。那游船的备了酒和肴馔及果碟到这河里来游,就是走路的人,也买几个钱的毛尖茶,在船上煨了吃,慢慢而行……”
自在风雅,也是一种生活美学。暮春,坐在树荫下看闲书,人读花间字句香。不知不觉,一丛花开了。刚开始,也不知道花的名字,就觉得好看,一圈纯白的花瓣,中间聚簇金黄细密的细蕊,像一只玉盘,有淡香。后来有路过的人说,呀,琼花开了!这才知道,他是背依着一丛琼花。
自在风雅,还是一种生活态度。吾友罗老三去乡下,到了饭点,村人留他在镇上小酒馆里一聚,罗老三手一挥,说“不必了”,他已闻到少时铁锅柴火炒韭菜的味道。这味道好熟悉啊,不知从哪家旧灶台顺着砖砌的烟囱幽幽散发,弥散在村庄巷道里,深吸一口,感到五脏六腑的熨帖、舒畅。他想一探究竟。
暮春,自称是“80后士大夫”的鲁小胖,在古城河边,发现一棵野生的桑树。小胖爬到树上摘紫黑的桑葚果吃,斜倚在树干上,像只猴子,摘一颗,吃一颗,再摘一颗……
有天,我问小胖,一个普通的人,怎样才算是自在风雅?小胖想了想,说他在小面馆里,碰到一个老头,就着一碗馄饨喝酒,抿一口酒,吃一个馄饨,还拽着一个陌生人聊天,这个老头就有自在风雅的气质。
一次,小胖喝醉了,想爬到一棵树上睡觉。小胖说他上辈子可能就是袁枚《随园诗话》里那位挑粪工,在小城的梅园里徜佯,微风中嗅到春天的气息,似闻有簌簌掉落之声,蓦然发现落了一身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