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国辽阔壮美的西部边陲,雪峰高耸、冰川峭立的喀喇昆仑山脉,西起帕米尔高原,向东南绵延800公里,直至西藏高原北部。
我国与塔吉克斯坦、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度等多个国家的边界,便逶迤于这冰封雪覆的群山之间,其中就包括阿克赛钦地区。
自1950年解放军进入阿克赛钦地区开始,一代代官兵在这里戍守,至今,已经整整70年。
今天,我们从一支部队和一条公路说起,讲讲这70年的故事。
一、一支劲旅进和田
1949年10月,第一野战军1兵团在王震司令员的率领下进军新疆。按照任务划分,郭鹏军长、王恩茂政委带2军进南疆,罗元发军长、徐立清政委带6军进入北疆。
本来,进军新疆是1950年的计划,为何提前?
1949年6月中央代表团访问苏联,斯大林在初次会面时说,据可靠情报,英美正在策划让青海马家部队退入新疆,与当地分裂势力联合。如果那样,不仅解放军进疆要遭遇很大困难,还会影响苏联中亚各加盟共和国的稳定,把这件事通报给中国同志,希望引起你们的重视。
毛主席接电后,立即改变了预定1950年进疆的计划,电示彭德怀司令员:如果兰州打得顺利,不必等明年,部队略作休整迅速进疆。为此,兰州战役的作战部署,在以第2、第19兵团五个军攻击兰州的同时,还以王震的第1兵团1、2军加强第18兵团62军,占领临夏并向兰州侧后迂回,截断青海马家部队的退路。
1949年8月26日,兰州解放,第一野战军马不停蹄,迅速向西挺进。
横亘甘肃、新疆新两省区的大戈壁绵延数千里,为了火速进军,军委给一野配备了所有能调集的运输力量,有四野支援的战车营,有华东、华北支援的数个汽车团,加上缴获和征用的,凑集了700多辆汽车,同时,还向斯大林借了40架里-2运输机。
进疆部队陆空齐发,日夜兼程,向着六分之一的国土进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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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南疆进军的2军,乘车进至焉耆后油料用尽,全军转为徒步行军,艰苦跋涉奔赴南疆各地。其中,5师15团到达阿克苏后,和田原国民党驻军与地方势力勾结,有暴乱迹象,上级命15团立即出发进军和田。
从阿克苏到和田有三条路,一条是经喀什、莎车到和田;另一条是经巴楚、莎车到和田;第三条最艰险,走直线穿沙漠。
15团选择了第三条路,全团1500多人,在时任团长蒋玉和和政委黄诚的带领下,15天走了1500多里,穿过了号称“死亡之海”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这一连串的“15”,创造了一项历史纪录:自古以来,第一次有这么多人一起横穿过这片世界第二大沙漠。
1949年12月22日,15团进入和田。
一野彭德怀司令员发来的贺电字字如铁:“你们进驻和田,冒天寒地冻,漠原荒野,风餐露宿,创造了史无前例的进军纪录,特向我艰苦奋斗胜利进军的光荣战士致敬!”
中印之间的传统边界是喀喇昆仑山,但英国殖民者乱划的所谓“约翰逊线”等非法边界线,都把赛图拉划进英印领土范围之内。
注:赛图拉是喀喇昆仑山数百里边防线的大本营,东南部就是阿克赛钦盆地。
15团到达和田后,时任参谋长白纯史即向赛图拉的国民党守军发电,令其控制边界山口,不允许任何人出境,等待解放军接防。
1950年3月,15团特务连翻越冰雪覆盖的昆仑山,进驻赛图拉,从起义的国民党边卡大队手中接管了防务,成为最早进入阿克赛钦的部队。一野2军5师的前身就是著名的359旅,被誉为走了“三次长征”(红军长征、南下北返、进军新疆)的部队。
阿克赛钦大部分位于和田地区,小部分属于西藏阿里。进驻和田与喀喇昆仑边防后,解放军部队以和田为基地进军西藏阿里,开始接通新疆西藏之间的联系,这是近现代以来的第一次。
二、“盖世英雄”先遣连
一直以来,西藏阿里与新疆阿克赛钦之间,都被雪峰高耸的昆仑山阻隔。从新疆进入藏北,根本没有路,旧时的几条古道或毁绝,或找不到踪迹。
1950年5月,中央军委决定以二野18军、青海骑兵支队、二野14军126团和一野2军一部,分别由川藏、青藏、滇藏、新藏方向“四路向心”进藏。因2军迅速进疆,所以四路部队中,以新藏方向出动最早。
为完成进藏任务,2军从各部抽调军政骨干,以起义部队为基础,成立了一个独立骑兵师。担任先锋的先遣连由汉、蒙、回、藏、维、哈、锡伯七个民族共136人组成,个个能骑善射。带队党代表、总指挥是独立骑兵师1团保卫股股长李狄三。
1950年8月1日,进藏先遣连在于阗县(今于田)誓师出征,向昆仑山进发。当时,他们仅有一份旧版分省地图,藏北地区在图上更是一片空白,根据探路侦察结果,全连成功翻越新藏交界的界山达坂,进入了藏北无人区。
人马进去了,随后跟进的数千头骡马、牦牛却过不去,走到半路就倒毙了一大半。这意味着,保障一个先遣连的给养运输都极为困难,骑兵师更不可能全部进入了,只能在后方全力修路。然而,这条路最终因海拔太高没有修通。
西藏地广人稀,产粮有限,所以当年中央的政策是“进军西藏,不吃地方”。从四川进藏的18军,要边修路边进军,以便把粮食运上去,断粮的困扰一直到川藏、青藏两条砂土公路通车才有所缓解。
阿里的情况更加特殊,31万平方公里内人口不过数万,牧区的藏民很少种粮。而从印度购入的少量粮食,仅供寺院和噶本政府各级官员、地方头人享用,当地牧民以肉食为主。
先遣连进至扎麻芒堡后就断了粮,还曾长时间断盐。八个月的封山期,只能靠打猎,白水煮兽肉充饥。藏北高原平均海拔4500米,高寒缺氧,环境恶劣,当年没有高原驻兵经验,还不了解高原肺水肿、脑水肿这些病症,连队不断有人病亡。
八个月的孤军驻守,先遣连有50多人牺牲,最多的一次,一天竟开了11次追悼会。总指挥李狄三是最先患病的人之一,他用绑腿紧紧扎住浮肿的双腿,不让全连知道,后期病重,他只能拽着羊毛绳,爬到每个地窝子看望战士。他还鼓励战士:“什么是英雄主义?就是即便死,也要笑着走。”来年开山后,两个连的援军到来,李狄三溘然长逝,他的遗体是用马皮包着下葬的,是真正的“马革裹尸”。
进驻藏北,先遣连与噶本政府签订了和平解放阿里的《五项协议》,早于中央与西藏地方政府订立的西藏和平解放《十七条协议》,率先打开了局面,有力促进了西藏的和平解放。他们还发动群众,打破了当地上层分子对解放军和藏民的隔绝,很多牧民把帐篷扎在驻地附近。此外,全连在冻土上构筑地窝子41个,马棚8座,碉堡2座,单兵掩体49个,交通壕249米……所有任务都是在牺牲惨重、伤病满营的情况下完成的。
1951年元月,在经受住严峻考验后,功勋卓著的先遣连被西北军区授予“进藏英雄先遣连”荣誉称号,全连每人记大功,这在全军都是罕见的。后来,毛主席听西藏军区政委谭冠三进京汇报,流着眼泪连说了三遍:“盖世英雄!”
后续部队到来后,先遣连开始向阿里首府噶达克进军。副连长彭清云率45人继续担任前锋,在翻越冈仁波齐山海拔6000多米的东君拉达坂时,有9名战士牺牲于高原反应。在解放阿里中,先遣连共有63人牺牲。
阿里全境解放后,各连迅速进驻边境设卡,彻底结束了阿里有边无防的历史,2军先后进入藏北的四个连,组成了后来的阿里骑兵支队。接下来,骑兵们又将开始一项打通昆仑险阻的壮举。
三、生命线与国防线
进藏先遣连进藏时,因运送给养的毛驴和牦牛大量倒毙,过不了冰大坂,主抓后勤支援的2军政治部主任左齐、骑兵师师长何家产焦急万分,只好命2军侦察参谋田武带着一支20多人的侦察队,再次进入昆仑山探路。
田武侦察队三次翻越昆仑山,最后一次没有原路返回,而是折向西进入了阿克赛钦盆地,经桑株达坂回到皮山。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一条新的路线,2军决定成立藏北运输指挥所,由开路先锋田武任所长,用骆驼代替毛驴和牦牛运输物资。
阿里解放后的最初六年,阿里骑兵支队的全部给养就靠骆驼大队。
骆驼运输,每年仅能利用开山期的短短几个月,并且只能运送两次,重点是保证粮食、武器装备和国防物资。
1951年的封山期特别长,阿里骑兵支队断粮,噶尔昆沙饿死了三名战士,支队长安志明忍痛下令,每个连队三天可以杀一匹马。要知道,战马是骑兵无言的战友,不是到了生死边缘,骑兵绝对不会吃军马。
条件如此艰苦,阿里驻军几年见不到一根青菜叶,普遍患上了夜盲症。后来,物资里多了维生素片,战士们吃的时候,就戏称:我来一棵大白菜。
西藏、新疆两军区为了解决战士们的吃饭问题,都在全力想办法。当时,远在拉萨的原18军各团也频繁断粮,好不容易从印度购进一批粮食,军区参谋长李觉让牛青山带七辆汽车,给阿里支队送给养。他告诉牛青山:一定要把汽车开到阿里,回来时车不要了,你们骑牦牛回来。
牛青山等人跋山涉水,终于把汽车开到了阿里支队驻地。支队参谋长贺景富突发灵感,汽车从拉萨能开到阿里,是否可以尝试开到新疆。经上级同意,他留下两个司机,再加上30多人组成一支探路队,带上所有剩余的油料,开始寻路前进。他们抬车过河,垫路推车,翻过昆仑山,穿过阿克赛钦,把一辆快跑散架的破车,一直开到了离南疆叶城150公里的石峡。车再也跑不动了,贺景富兴奋地向赛图拉边卡借来战马,一路奔向军区。
消息立即引起了轰动,工程设计人员心存顾虑,表示要研究论证,毕竟前期修路的挫折太大了。贺景富火了:等你们研究好了,我的兵都饿死了。
他干脆千里迢迢又赶到乌鲁木齐,直闯自治区王恩茂书记的办公室。在向老首长汇报完情况后,他当场立下军令状,如果修不了这条路,宁愿被三开:开除党籍、军籍和干籍。
王恩茂问:你要多少人?贺景富答:我要500人。王恩茂说:我给你700人,一定要把路修成。
1956年,修路大会战开始,1957年10月5日,新藏公路通车到阿里噶大克,后来又延伸到后藏的拉孜。这条路,就是现在的国道219线。
虽然这只是一条简易砂土公路;虽然沿路地质灾害频发,养路难度极大,维护成本高昂;虽然车速只能跑每小时25公里;虽然很多路段只能单向行驶,但是,新疆和西藏之间,终于有了一条凿穿群山的通途。
对于西藏阿里,它是一条生命线。对于新疆,它是一条国防线。
四、劲旅血脉延续
不过,有些人不舒服了,因为这条路正从阿克赛钦穿过。
1958年,印度发现中国出版的地图上标注了一条新公路,这条路从新疆叶城零公里开始,钻进昆仑山,穿过阿克赛钦盆地,翻过新疆西藏交界处的界山达坂,绕着班公湖直抵阿里首府。
印度一向把阿克赛钦看做己方领土,虽然他们拿不出任何证据。解放军1950年进入阿克赛钦的时候,从没见过一个印军士兵。
后面的事众所周知,印军越境设卡,咄咄逼人,把哨卡都建在了我方哨所背后。1962年10月20日,解放军在东西两线同时发起自卫反击作战。
印军在东段的达旺和瓦弄方向,集结了重兵。按照要打就打痛印军、打出边境和平的初衷,我方在东段打得大,投入兵力多。西段的印军散布在600公里长的各个据点里,我方以拔点战斗为主,作战规模相对较小,最终,印军在我方领土上的43个据点,被全部拔除。
1962年这场边境冲突的诱因有很多,新藏公路的建成无疑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开路英雄贺景富曾笑谈:“没想到这条路弄出了这么大动静,我贺景富还真是个人物呢。”
这条砂土路面的边境公路,在对印自卫反击战中发挥重要作用:其一,以新藏公路为干线,各作战区域都修筑了简易支线公路,直达前沿,使前线部队得到了有力的后勤保障;其二,机动部队通过公路输送连续作战,从红山头一直打到班公湖,横跨新藏两省区的四大防区,与守点部队密切配合,在一个月的时间内横扫了入侵印军。
那些进军和田、挺进藏北、戍守阿里、开辟新藏公路的部队指挥员,也都参加了对印反击战。何家产是康西瓦前线指挥部司令员,是中印边境西段作战的总指挥;安子明是康前指参谋长;田武、贺景富都是一线参战部队的副团长。他们不是老红军就是老八路,都是经历过九死一生的人,作战都是老本行。参战官兵也大都在高海拔地区经受过极其艰苦的磨炼,才有了5000米海拔战场环境下的一战撼敌。
4师10团、11团,步兵2团,阿里骑兵支队,这些当年的参战主力部队,前身都来自2军,是359旅血脉的延续。2军进疆后,从和田到阿里,从守边、进藏、剿匪、修路,一直到反击战,这支队伍干什么都惊天动地,不辱使命。
平均海拔4500米的新藏线,在相当长的岁月里,都处于路况恶劣、时断时修的状态,公路养护也极为艰难,很多养路工人殉职于高原反应。
在1962年的自卫反击战中,全线养路工全体坚守岗位,无一人逃跑,非常令人感动。养路段里还有相当数量的维吾尔、柯尔克孜等民族的养路工,还有一个全国闻名的女子养路班,所以,新藏线也被称为民族团结线。
边防官兵的苦更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完的。
高原军医有一个形象化的数据对比,人空手站在海拔4000米以上山地,等于在平原地区背着20公斤重物,每个战士相当于背着一发120毫米迫击炮弹,期间还要巡逻、训练、搞营建。
著名的神仙湾哨所海拔5380米,即使躺着不动都在挑战生理极限,所以才有“在喀喇昆仑上,躺着都是做贡献”的军中名言。1962年,西线盘肠大战的英雄罗哲根所在的排,就是从神仙湾哨所冲下来参战的,罗哲根牺牲时还扣着机枪扳机,这样的负重,绝非一般人所能承受。
除了负重,在艰苦奋斗的年代,即使有了新藏线,边防战士们的伙食也达不到规定的标准。
80年代中期,全军曾颁布了一个伙食标准“斤半加四两”,即副食品要达到每人每天1斤半蔬菜、1两肉、1两油、1两鱼禽蛋、1两豆制品。即使是能往返基地的汽车兵,连队伙食也远远达不到这个标准。上了新藏线,更谈不上什么副食品,撬开个罐头,煮点挂面就是好饭,更多的时候是就着咸菜啃干馕。沿线大多是咸水湖不能喝,从山上舀桶雪,三个喷灯一烤就喝。
不是不想执行标准,因为这里是喀喇昆仑,是西藏阿里,是阿克赛钦。生活条件的改善,技术装备的进步,都有个漫长的过程。
进入新世纪,这里的兵站、哨卡才配上了氧舱、氧气袋,配备了制氧设备。后来,三十里营房解决了供水供电问题,用大棚种上了蔬菜。
2013年,新藏线迎来重大改造,完成了柏油化,这起工程是由武警交通部队完成的,武警官兵为此付出了相当大的牺牲。
今后走新藏线的,如有条件,可以稍稍拐一下方向,拜祭一下叶城、康西瓦、狮泉河的烈士,没有他们,就没有今天的大美新藏线。
现在,戍边战士们的装备在变,不变的是意志和心理素质。从英雄先遣连传下来的过硬作风和大无畏英雄气概,退役的和现役的边防一线官兵们,一直都在继承和发扬,并将代代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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