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芜张道一画像
张四教“乐饥斋”旧址。
□徐祥法 刘家文
《聊斋志异》,清代杰出文学家蒲松龄创作的文言小说集,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书中文章,或抨击腐朽的科举制度,或揭露黑暗的封建统治,或者反抗禁锢人们思想的封建礼教,或褒扬摆脱束缚的美好爱情,无不力透纸背。其中《狐妾》《吴门画工》涉及明末清初莱芜名士、陕西榆林兵备道按察司副使张道一。张氏在文中虽非主角,但从文中描述来看,似乎有些不堪,与人们对张氏的认知大相径庭。
《狐妾》讲述:莱芜刘洞九在山西汾州(今汾阳县)做官时,纳一年轻美貌的狐仙为妾。此狐仙聪明能干,将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且让刘洞九巧妙地躲过了姜瓖之变。张道一时为山西教育行政长官的提学使,且与刘洞九有桑梓之谊,请求见刘妾一面。刘给他出示画像,“张强携而去。归悬座右,朝夕祝之云:‘以卿丽质,何之不可?乃托身于鬖鬖之老!下官殊不恶于洞九,何不一惠顾?’”是说张道一觊觎刘妾之美貌,有非分之想。《胡四相公》讲述的是张道一之兄张虚一因听闻狐仙胡四的故事,前往拜见,交往中两人志趣相投,缔结好友的故事。文中有言:“后道一先生为四川学使。张(虚一)清贫犹昔,因住视弟,愿望颇奢。月余而归,甚违初意。”从文字表象看,张道一似乎是一个不念同胞情谊,对兄长清贫置之不理的薄情寡义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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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道一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蒲松龄为何如此“戏说”此人?
张道一为官为民声望颇高
张道一(1602-1695),名四教,号芹沚。济南市莱芜区张家台村人,陕西按察使司副使、西路兵备道。因不事权贵,为官十年便辞归乡里。著有《大榆山房诗集》《独宦斋稿》《榆山讲义》。
综合史料与张道一墓志铭,可窥见张道一人品本质。
《山东通志》卷二十八“人物”中记载张道一:“生平训子弟读书,则以立身为第一义,作家则以早完官税为第一义。故张氏一门端谨奉法,无挂吏议者,殁后公举入祠。”足见其为注重人格修养、遵纪守法之贤士。
清康熙《新修莱芜县志》中记述:“(张道一)中顺治丙戌进士。初授平阳司理。以明允入上考,擢比部……以卓异荐,特简备兵秦中。公戢兵安民,地方称便。以忤当道归里。”“居家门无隶仆,座无杂宾。子孙敦尚俭素……有问业者,至诲之无倦容。”“平生未曾以私事入公门,而于地方之大利大害,必尽心为之而口不言。”可得知张道一的才高德厚、不畏权贵、家风纯朴、乐于助人等品质。
清代名相陈廷敬在《午亭文编》中写道:“(张道一)公为学使者清,公能知人,为天下第一”“盖公之清,不名一钱”“不怵于上官,不夺于豪贵”,可见张道一是一位知人善任、清正廉明的好官。
清代名儒赵执信在张道一去世后为其撰写了《陕西榆林兵备道按察司使道一张公墓志铭》,记述张道一在任山西平阳府推官期间:“司法平,折狱敏”,“以卓异举赐貂绣。擢兵部主事,进员外郎,皆能其官。俄超授山西按察使司提学佥事。”还有他为官清廉,体恤民情,以致“先生去平阳也,士民涕泣不忍别”。
另外,文中称张道一升任陕西榆林兵备道按察使司副使,“先生省徭役,招流亡,驭军绥民,咸使乐业。凡三年,以不能事权贵罢归。”由此也可知道张道一为官期间政绩斐然,深受百姓爱戴,且性格耿直,最终不与权贵同流,最后罢官归乡的性格和经历。
张道一的轻利好义在其墓志铭中也有所体现,如,“初为长子谋婚于王氏,既受聘,乃知前已许他氏矣,先生并聘财让焉。”其年少所从学的老师朱孝廉,落职后因欠债不能还乡,张道一卖掉了自己的百余只羊,帮其还债,使其得以告老还乡。
由上述可见,张道一无论为官为民,都是声望颇高,口碑极佳。《聊斋志异》何以“丑化”张道一
蒲松龄一生对清官推崇备至。他替莱芜乡绅百姓为县令范溥写的新民谣中,有“釜底生尘穷不烟,千秋犹说范史云”和“文正一堂双宰相,范家廿世两莱芜”的诗句,表达了对汉代范丹、清代范溥两位莱芜范姓清官的敬慕之情。而其所做《聊斋志异》中对有口皆碑的张道一的描述,非但没有褒扬,反而有贬低之意,实在让人大跌眼镜。何以至此?
对于一生都在追求入仕的蒲松龄来说,年长他38岁的张道一实在是一位良师。张道一故乡距淄川县城相去不远,因他“有问业者,至诲之无倦容”,又熟谙科举之道,他自然成立蒲松龄求师问道的重点对象。《山东区域文化通览·莱芜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54页)中写道:“年轻好学的蒲松龄不时去张家台拜访前贤张道一。”蒲松龄是在《狐妾》一文“戏说”张道一的,原因应该是与张道一性格有关。张道一诙谐幽默,性情率直,不为礼俗所拘,常常无恶意戏弄他人,闹出些令人啼笑皆非的“玄”事来,人称“张闹玄”,在莱芜及周边地区至今仍广为流传着他的诸多逸闻趣事。可以想见,在与蒲松龄的交往中,摒弃尊长身份,他也避免不了搞出一些“恶作剧”,而蒲氏落笔成文戏说他,张道一自然也不会介意。至于文中张道一与刘洞九同在山西为官时,死乞白赖想见刘洞九新纳之美妾,以张之性情,并非不可能,但其中多含开玩笑的成分,并不伤及和气。在刘洞九去世之后,张道一还撰写了饱含深情的祭文。而文中张道一悬挂美女肖像进行祷告的情节,则明显脱胎于张自身的一个故事。
清王世禛《居易录》记载,“(张道一)以部郎居京师.买一婢,年十四,姿首甚丽。询其家世,曰:‘东御艾氏女也。’适迁山西提学,因纳之。携行至一驿,晚步驿圃中,有雉起草间,感之而孕。到官十月,张以公事,将往他郡。妾泣告曰:‘弱质托体君子,今将娩矣。君事毕,当速归,冀可相见。’张慰之而去。去数日,妾生一子而殁。预留书与张诀,词极哀艳,多非人世语。又自画小像一帧,留奁箱中。张归见之,惋叹而已。自是夜必见梦,休咎皆预告。又时时来自乳其子。张悬像别室,食必亲荐。一日,羹污其上,夜梦妾怒诘曰:‘奈何污我?’旦视之,画已失,张怅怏弥日。致画师数辈,为言姿态折曲,仿佛追写,卒不肖。偶谒巡抚中丞,见屏风画美人绝肖,屡目之。中丞曰:‘颇爱此乎?’张因自言其故,中丞即辍赠焉。携归,食奠如常,见梦亦如昔矣。尝语张君,不利宦途,稍迁即宜为退休计。及秩满,迁榆林道参议,遂罢归。”
蒲松龄与王世禛是挚友,他很可能从王世禛处听闻此事,便移花接木,增加了离奇曲折的情节,使故事的可读性更为增强。
《胡四相公》一文中说张道一仲兄前往其为官之地投靠于他,月余而归,“甚违初意”,看似张不计同胞之情,实则反映了其为官清廉。其兄前往,无非是求职求财,但皆未如愿。此时张道一官居高位,为其兄谋一职,并非难事,但其为官不为己牟利的性格,显然不能满足兄之请求。其为官清正,及辞官时,“布袍肃然,策骑而返”,其清贫之相可见一斑。显然,他没有资财接济其清贫的仲兄。其实,他对其两胞兄感情深厚,“伯兄忤县令,令捕之急,先生百计护持以免。仲兄应公役赴临清,为吏所系,先生徒步往申诉。”张道一的“丑化”形象或另有他指
《聊斋志异》中张道一形象被丑化,早有学者进行了探讨。俞阅作《〈聊斋志异〉中“张道一”人物原型再考》(《文教资料》2015年第29期)一文认为,蒲松龄张冠李戴,将康熙年间与僚属共同侵吞国帑的安徽布政使、辽阳人张四教误为莱芜张四教(张道一),加以鞭挞。
但这种观点经不起推敲。一则,张道一“以文雄齐鲁间”,与蒲松龄所居之地相去不远,且两人多有交集,不可能将两个“张四教”混淆;二则,《聊斋》二文中刘洞九、张虚一皆确有其人,与张道一关系也确然无误,说明蒲氏对张极为了解;再则,其墓志铭中有张道一“友人李生为仇家所陷,系淄川狱,先生为营救几并陷,宵遁乃免,卒多方以出李于狱”的记载,张道一亲赴淄川救友出狱,关注官场的蒲松龄对于发生于家门口的事件不可能不了解。
《钦定八旗通志》中载,辽阳人张四教借康熙南巡之机,“以库银私给各官,阿山开释其罪,又不确究各官以何事支用。”欺瞒行为被康熙识破,予以严惩。据福建省文史馆馆员王枝忠研究,《聊斋志异》大约成书于作者60岁(1700年)之后(《齐鲁学刊》1987年第5期),此时张道一已经去世,他借用故去的张四教之名讥讽贪婪无德、侵吞国帑的活着的张四教,可能才是作者的真实意图,也正应了“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木三分”的蒲松龄的笔下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