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有位豆瓣书友“齐物秋水”发帖说,鲁迅手抄的《曲成图谱》未见鲁博收藏,“既然一九三九年尚在苦雨斋,见之记录,其后无踪迹,而战后周氏藏书被抄没,入北平图书馆等。那鲁迅的这份手抄稿,或许到国图找找,说不定有收获”。而我一查国图网站,网上书目信息有:曲成圆谱/夏鸾翔绘,民国间(1912-1949)抄本,索书号/ 60615(书名里的“图”误录为“圆”,所以以前在网站用书名搜没有搜出)。
另外顾农曾在《鲁迅与〈曲成图谱〉》一文里 (刊《读书》2015年第7期,56页;另见其旧文《鲁海偶拾:曲成图谱》,载《鲁迅研究月刊》1994年第4期,66页)指出,1918年1月15日,鲁迅曾影写《曲成图谱》一册,他这个摹写本后来在周作人处,因为周作人在写于1939年5月23日的文章《曲成图谱》里专门介绍过此书。周在文章中说鲁迅这册抄本“偶从纸裹中找出”,然后他又在6月3日附记里说:“此图谱或系夏氏家藏,俟堂故得借抄一本,世间似尚无流传也。” (后收入《书房一角》)而王锡荣更言之凿凿:“笔者上世纪80年代在北京图书馆查阅图书,发现不少周作人的藏书,例如鲁迅曾经影绘过,周作人曾经介绍的《曲成图谱》,就藏在北京图书馆。” (《周作人生平疑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341页注1)
我随后到国图古籍馆调阅了这册《曲成图谱》,此书为黄色封面一薄册,用白色线装订。书名页题:曲成图谱钱唐夏鸾翔造。里面都是用直线或弧线表示器物或风景轮廓的图形,没有私印和题跋,只有一个北京图书馆印。这册抄本,三十二叶半有图,空白页三叶,加上题名页一叶,共计三十六叶。查鲁迅手稿“戊午日记”中说:“夜景写《曲成图谱》毕,共卅二叶。” (《鲁迅手稿全集:日记》第三册,文物出版社,1979年版,93页)这三十二叶是指有图文的部分,因为一叶是指二页(面)。而周作人文章中说:“偶从纸裹中找出俟堂抄本《曲成图谱》一册,题钱唐夏鸾翔造,无序跋,本文六十五叶半,首为图板,以后每半叶列二图式,共一百二十八种,图名两两相对,惟其中方背椅之对方无图,当系原缺也。”这里的“六十五叶半”,其实就是六十五页(面),不包括书名页。所以知堂这段行文有前后矛盾处,文中的“每半叶”应改为“每叶”,“六十五叶半”改为“六十五叶”,或者将前文“六十五叶半”改为“三十二叶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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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戊午日记》手稿
《曲成图谱》封面
《曲成图谱》图十至十三
图五十四至五十七
第一页方形图,里面有各种长方、三角等图案,而无图注,即周文所说“首为图板”,下面每页都有两幅图,右页上半或下半图与左页上半或下半图对应,如第二页上图,即图版二“征马望春草”对应第三页上图,即图四“行人看暮云”;第二页下图,即图三“虾米”对应第三页下图,即图五“蛏干”。另有图十“抛残翠羽乘鸾扇”对应图十二“倦倚东风白玉床”,图十一“闲窥夜月销金帐”对应图十三“惆怅金泥扑蝶裙”等等。而第三十三页图六十一“木马”下半无图,即与第三十四页图六十三“方背椅”对应处没图,所以周作人认为“当系原缺也”。而周文里提及的“公务”为图十五,“私窠”为图十七,“同谐到老”为图八十一。猫笋为图三十九,蚕豆为图四十一。而图十六“双宿双飞过一生”,图案是一对比翼的鸽子,图八十三“合卺成双”,是两条裆连在一起的裤子。这都是周作人眼里的幽默趣味。
图六十一至六十三
这些图形,大致分三类:一是器物,如琴棋书画、东坡椅、影灯匣、湖广烟壶、方洋镜、碑版,文房类如图一二六“红旗捷报”,对应图一二八“墨敕斜封”,还有店招牌,如狗皮膏药、蝉翼纱巾、专治眼科、善观气色等,二是类似诗意画,如图二十六“乘风破浪”对应图二十八“听雨伤情”,图五十五“风暖鸟声碎”,对应图五十七“云开雁路长”,图八十四“书似青山常乱叠”对应图八十六“灯如红豆最相思”。三是吉祥联语,如常常见喜、步步高升、招财进宝等。全书一共一百二十八幅图片,知堂认为:“其模写品物,如虾米蛏干,猫笋蚕豆,皆颇有风趣,盖不独能具神韵,古拙而不方板,惜因此亦令人难以划分排列耳。”
图八十四至八十七
而且此书图注的毛笔行书,既然是鲁迅影写,应该是描摹夏鸾翔原书。北京大学图书馆古籍室藏有夏鸾翔《南北方音》稿本及手钞本各一部 (《音泭 中州乐府音韵类编 南北方音》,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151页),栾伟平帮代查了一下,在该馆古籍部网站秘籍琳琅上找到《南北方音》抄本书影一页,承艾俊川兄比对,《南北方音》字是馆阁体,而《曲成图谱》的字有馆阁体的底子。另承他比对鲁迅同期字迹,如《鲁迅手稿全集:日记》第三册第93页“戊午日记”里有些字,与《图谱》里图十一“闲、夜”、图十“鸾”、图五十五“风、鸟”等字很像,应为鲁迅所写。“齐物秋水”认为,世间除了夏氏藏本,就是这册鲁迅抄本了,而且夏氏藏本进入国图的可能性不大,那基本可以确定国图古籍馆这册就是鲁迅抄本了。另据夏曾佑次子夏元瑜回忆,夏在临去世前一日,曾告诉夫人许德蕴:“我死之后,这几十箱书可以请邵伯炯(名章,大古董家)来估价,卖了够你和小儿子生活的。”“先严的遗稿,我在四十年前离开北京时,交给了北京大学图书馆。” (《钱塘夏曾佑穗卿先生纪念文集》,文景书局,1998年,17-18页;另见许德蕴《哭外》诗夹注:“殁前一日,深以未留著作为恨。”而许夫人在其去世后为生活所迫卖了藏书,见陈业东《夏曾佑研究》,澳门近代文学学会,2001年,72页,90页,102-103页)所以夏氏藏本有可能存于北大图书馆 (夏曾佑文稿及日记已存于北大古籍部善本室,见杨琥编《夏曾佑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17页,1155页)。不过栾伟平代查发现古籍部有夏曾佑遗稿四种,如《夏曾佑日记稿·书目稿》《考试答卷》《穗卿杂钞》与《窗课》,并无《曲成图谱》,所以原稿去向不明。
而且从其孙女夏丽莲整理刊印夏氏诗集时,底本是钱秉雄提供了所藏钱玄同、熊克让抄本来判断 (《诗人夏曾佑先生小传》,《夏曾佑穗卿先生诗集》,文景书局,1997年,第2页),说明其家人手里并无夏曾佑文稿,而且夏鸾翔此书稿本被夏元瑜带去台湾的可能性也不大。
《南北方音》抄本书影
这里比对《曲成图谱》原书,也与知堂文章中的描述相符合,可以确定这就是鲁迅那册抄本。这册《曲成图谱》在1945年底随知堂藏书被扣押而封存,到1947年6月24日由教育部交国立北平图书馆代管,到1949年6月17日才正式由平馆所有。而正式编目已经是1951年7月6日改名北京图书馆之后了,所以才会盖有“北京图书馆”的印。
另外知堂在文章中把《图谱》与七巧图对比,其中所提及的听月山房《七巧书谱》,国图古籍存有二卷本:(清)严恒撰,严信厚辑,刻本,慈溪严氏听月山房,清光绪十八年。其中索书号为61191的这套正是知堂旧藏,该书上册序首页及卷下图式页均钤有朱文方印:苦雨斋藏书印,另有朱文长印:国立北平图书馆珍藏。此书是用七巧图形排列成各种文字,所以知堂就一笔带过。而文中又说:“尝见童叶庚所著《益智图》全帙,图样繁富,新奇可喜,但总似太细巧些,图板十五块中所谓四象最能见巧,也最是缺点,故觉得反不能及《曲成》也。”后面又提了一句《益智续图》,国图藏本(部三索书号:20028),《益智续图》与《益智图》《益智字图》《益智燕几图》三种合印(据光绪六年石印本翻印,而商务印书馆民国十四年六月重订初版本还附有套色粉本《燕几图副本》,并配以益智图板),童叶庚在《益智图》自序中说:“偶见儿辈嬉戏,折方寸纸,肖冠履猿鸟之形,又以线缕绕指挑作花绷锦帕诸式,思致层出不穷,顾而乐之。”所以他用七巧图形绘制了百多幅小画,上册每幅都配有诗文,如“纸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看山人坐夕阳船”“问柳寻花到野亭”一类,下册系书函、瓠史、禅灯等文房陈设等器物,并配掌故文字,虽有巧思,可是看多了反而觉得做作,画面显得不自然。
知堂又说:“七巧图简易,然其生命固自存在,重看儿时熟识的莲叶百合游鱼诸图,还觉得流连不忍弃,惟佳谱难得。听月山房《七巧书谱》自序中所云一斋主人真本,凡有一式,必引古人诗句以合其意,读之令人欣羡,不知现今尚有此书存在否也。”随后他在同年8月16日派人取了井上书店寄来的两部书,并在次日日记里写道:“改订《文海披沙》为四册,至晚了。此系井上书店之物,又一部为《七巧八分图》,共十七卷,同光年刊套印,亦难得可喜也。”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年第11期,29页)查国图古籍馆网站:七巧八分图:十六卷,补遗一卷 /(清)钱芸吉撰辑,(清)王念慈编绘,刻本,蓝印,庐陵王氏求是斋,清同治十三年至光绪元年(1874-1875),书名页题:秋芬室撰辑分类七巧八分图,补遗一卷为光绪元年(1875)秋刻,八册。古籍馆藏有两套,其中那套索书号为61107的正是知堂旧藏。此书原函丝绸书套,黄底红花纹网格绸面。书套左上贴有黄色长方纸条,并用毛笔题签:“七巧八分图十六卷补一卷二八年八月知堂。”里面八册都是棕橙色封面,而且是蓝印本,有些叶有套色,并有紫色花纹边框。每叶都有重装的衬纸。“例言图说”页钤有朱文方印:会稽周氏。八册每册都钤有朱文方印:苦雨斋藏书印。而第一、二及第八册有朱文长印:国立北平图书馆珍藏。著者钱芸吉,字远青,仁和县人,她出嫁四年后就在诞下长女王念慈后去世。所以其女在第七册卷十五序中道:“嗟乎,生甫三朝而慈母即逝,……(画稿)幸而历经兵燹尚得保全其帙,是亦造物之玉成于不朽欤。”前十六卷有千五百馀图,分六书、星象、文房、衣饰、陈设、宫室、山石、庶物等十六类。补遗一卷,系于故纸堆中搜获剩稿二百另二图而补刻。其书以七巧图形表示器物形制、人事制作,五岳等山川轮廓,乃至苍穹星象。巧思佳构,摹形拟象,捧在手里,聚万物于方寸间,有琳琅满目之感。这也是知堂因为阅读《曲成图谱》进而从井上书店订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