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与无尤
如果说《锦瑟》是李商隐的人生写照,《钗头凤·红酥手》是陆游的人生写照,那么《遣怀》就是杜牧的人生写照。
杜牧和李商隐是晚唐诗坛的双子星,他们两个人共同抒写了大唐诗坛最后的辉煌。和李商隐的软弱与抱怨不同的是,杜牧“刚直有奇节”,一生专注于治乱和军事,杜牧始终把重振大唐的雄风当做毕生的使命。可惜的是,杜牧大半生都没能明白大唐气数已尽,他以为通过人为的努力是可以留住大唐的,等他终于发现自己的幼稚和天真时,他彻底绝望了,他临死前一把火焚烧了毕生的文稿,要与这个世界彻底决绝。
《遣怀》这首诗很好地概括了杜牧的一生。《遣怀》写于杜牧四十来岁的时候,算是杜牧晚年的作品了,杜牧去世的时候是49岁。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这首诗也是典型的二重结构。这首诗比李商隐的《锦瑟》写得更加极致。杜牧用比李商隐的《锦瑟》更加简洁更加浅显的语言,表达了杜牧个人和晚唐命运的丰富内涵,因而这首诗享有极高的历史地位。
杜牧为国家为理想奋斗了一生,最后发现一切不过是一场梦,不过是一场空。而不可一世的大唐最终还是难免走向衰亡,这难道不也是一场梦,一场空吗。杜牧因为诗文而名扬四海,大唐更是名震天下,可是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大唐终将消亡,杜牧也终将消亡,一切都将随着历史的风烟归于空幻。这就是杜牧最后的领悟,这样的领悟让杜牧对这个世界彻底绝望了。
杜牧和杜甫其实是远房亲戚。杜甫是魏晋名将杜预的第三个儿子杜耽的后裔,而杜牧则是杜预的小儿子杜尹的后代。相比杜甫需要借助“京兆杜氏”的名号来抬高自己,杜牧可是地地道道的“京兆杜氏”。杜牧家住在朱雀大街东边的安仁坊,朱雀大街是正宗的权贵聚集之地。杜牧的祖父是三朝宰相杜佑,深得皇帝敬重。唐宪宗曾对杜佑说:“你以后不必坐班了,隔三差五的去趟政事堂就行了。”杜佑退休以后,唐宪宗还让他每月十五和三十两天上朝,共商军国大事。可见荣耀之高。
大概十岁左右,杜牧的爷爷杜佑病逝,十四五岁时,父亲杜从郁病逝。从此杜牧一家的生活便从天堂笔直地跌落到了地狱。因为借高利贷,杜牧最后把房产都抵给债主了,穷到家里的仆人竟然有饿死的。后来,杜牧实在不忍心仆人跟着自己一块儿乞讨受罪,便将众人遣散了,杜牧独自带着母亲和弟妹到家庙住下,靠吃野菜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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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纪轻轻,瞬间从天堂跌入地狱,这种巨大的落差真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可杜牧就是杜牧,他和弟弟在破庙里坚持学习,读了很多经典,特别是他熟读了《孙子兵法》。
杜牧一生专注于治乱和军事。23岁作《阿房宫赋》,25岁写《感怀诗》,阐述了他对藩镇割据的见解。
因为《阿房宫赋》而名声大振的杜牧,得到了人生中的大贵人吴武陵和主考官崔郾的大力推荐,26岁杜牧进士及第,同年在铨选考试中考中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被授弘文馆校书郎、试左武卫兵曹参军等职。
中第之后,郁闷已久的杜牧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写了一首热情洋溢的诗——《及第后寄长安故人》:
东都放榜未花开,三十三人走马回。秦地少年多酿酒,却将春色入关来。
说“长安的朋友们,你们要多酿点酒,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咱们一起登楼畅饮”。这时候的杜牧春风得意,意气风发。
咱们说了,杜牧的志向是治乱,所以他对弘文馆校书郎这份图书馆的工作并不当回事。他一直关注着各地的叛乱。终于,杜牧被他这颗不安分的心拖入了牛李党争的漩涡,像李商隐一样,堕入了漫长的坎坷人生路。
在长安干了没几个月,杜牧便应江南西道观察使沈传师的邀请,南下洪州出任幕府巡官。沈传师与牛僧孺是同年,两人感情要好,杜牧这一去,等于站了牛党的队。
833年4月,沈传师被召回朝廷任吏部侍郎,杜牧又丢了工作。牛僧孺立马给他发来了聘书,然后杜牧就成了牛增孺的幕僚。这份工作非常清闲自在,常言说“温饱思淫欲”,这时候杜牧的老毛病就又犯了,又沉溺于青楼歌妓之乐了,后来他就肾虚了,少白头了。
之后,杜牧历任监察御史、宣州团练判官、膳部员外郎等职,虽有升降,但还算平顺。
842年,杜牧外放黄州刺史。杜牧就任黄州期间是他人生中最高光的时期,也是最能彰显他的家国情怀和历史责任感的时期,更是最能彰显杜牧光辉人格的时期。在黄州,他写下了这首著名的《遣怀》。
黄州在唐朝的时候属于下等洲,是个地地道道的荒废之郡,晚唐以后更是外放“逐臣”的地方,被京官视为“鄙陋州郡”。北宋“苏门四学子”之一的张耒,在其《齐安秋日》诗中说黄州是一处“齐安荒僻地,平昔放逐臣”的地方。
杜牧到任黄州等于是被贬谪了。在黄州期间,杜牧的生活环境非常恶劣,生活非常困顿。杜牧在黄州的寓所是“使君家似野人居”,但他依然保持着文人风骨,刚直不阿,为政清廉。《唐书》本传中称他“刚直有奇节”,明弘治《黄州府志》赞其“有才名,多奇节,吏民怀服之”,说官吏和人民都说他好,都佩服他。
杜牧是唐代继韩愈之后的又一个尊孔大家。韩愈是对杜牧的价值观和诗文影响最大的人,杜牧不仅继承了韩愈尊孔的志愿,也继承了韩愈以散文入诗的写作风格。杜牧为了宣扬孔子思想和施展自己远大的政治抱负,在黄州孔子山扩建孔庙,拜谒孔子圣像,亲自改孔庙为“文宣庙”,并在庙中设置学堂(时称庙学),亲自在学堂讲学。明、清时候的《黄州府志》《问津院志》等都记载了杜牧在黄州“兴学教士,立庙崇祀先圣,一时家循孔教,人颂儒书”的功德。
杜牧之所以没有在扬州的时候写下这首《遣怀》,而是在历经更多的政治起伏之后,在最为荒凉的黄州写下了这首诗,是因为杜牧在黄州期间才真正领悟到大唐气数已尽,才领悟到无论自己如何努力,最终一切都是空幻。所以他才说“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这首诗并不是实写杜牧在扬州的经历,而是以扬州为由头,写杜牧的一生和大唐的命运。这首诗即是说杜牧自己的人生落魄不羁,恍然若梦,终归空幻,更是说大唐在风雨飘摇之际,皇帝及贵族们依然歌舞升平,纵情享乐,近三百年的大唐,不也是恍然若梦吗,不也是终归空幻吗。最后在历史上除了留下一个名字,还有什么?
杜牧对行将就木的大唐真的是很爱很爱,他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写道:“牧羊驱马虽戎服,白发丹心尽汉臣。唯有凉州歌舞曲,流传天下乐闲人。”犀利如刀,冷光四射,直刺麻痹已久的统治者。他渴望将兵沙场、为国捐躯而不可得,于是泣血呐喊“谁知我亦轻生者,不得君王丈二殳”。
虽然晚年的杜牧也曾被皇帝重用,也曾进入过大唐的权力中心,但为时已晚,那时候的大唐和杜牧本人都气数已尽。
虽然杜牧一生为国,可历史总是充满了讽刺和荒诞,最终,一生斗志昂扬的杜牧带着比李商隐更深的绝望离开了人世。死前,杜牧搜尽文章,将自己一生的心血之作付之一炬,现在留存的只是没有被烧完的残余作品,只有杜牧作品的“十之二三”。我们都知道,对一个文人来说,作品比命还重要,一个人要绝望到何等地步才会将自己一生的心血之作付之一炬啊!这是怎样的家国情怀,这是怎样的文人风骨,这是怎样的刚直不阿。仅此风骨,便足以使万世景仰。
人们都知道杜牧长于诗歌和散文,但不知道杜牧还注解过《孙子兵法》。杜牧终身关注“治乱兴亡之迹,古人之长短得失”,有《阿房宫赋》《罪言》《战论》《守论》《原十六卫》《上李司徒相公论用兵书》《上李太尉论北边事启》等一系列关于平藩、防范外敌、强国固防等的思想理论著作。杜牧的一段“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简直写出了朝代更迭的铁律。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对于唐朝别的诗人要么只字不提,要么一笔略过,唯独对杜牧大书特书,杜牧的《注孙子序》《罪言》《原十六卫》《战论》《守论》等全部被司马光收录进了《资治通鉴》里!
中国历史上的大诗人中,真正从思想到行动都称得上“爱国诗人”的只有两个半人,两个人指的是杜牧和陆游,半个人指的是屈原。杜牧和陆游是发自骨子里的爱国,而且他们为了爱国拼尽了所有心血。屈原的爱国有点特殊,因为从根儿上来说,楚国就是屈原他们家的,屈氏贵族是楚国的三大家族之一,楚国的三大家族是屈、景、昭三家,这三家都姓芈,屈、景、昭是氏不是姓。“楚虽三户能亡秦”中的“三户”说的就是这三个家族。人家屈原是老板,而杜牧和陆游纯粹是打工的。所以屈原的爱国和杜牧、陆游的爱国在本质上是不一样的。杜牧和陆游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爱国诗人。
与无尤:本名范彦芳,祖籍河北省石家庄市井陉县,当代著名哲学家、文学家,中体诗开创者,在哲学、文学、家庭教育学、市场竞争学等领域皆有建树,被誉为“千年解老第一人”、“中体诗之父”。代表作:《与无尤对位译解道德经》《道德经与企业治理》《中体诗论与诗集》《爸爸的进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