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三年,我和很多游子一样,头一次踏上归途,回到家乡,拥抱她,打量她,惊叹于她的变与不变。
2023年1月19日,游客漫步在磻溪S湾,远处的背景是苍山。新京报记者 朱清华 摄
文丨新京报记者 朱清华
编辑丨胡杰
校对丨赵琳
►本文 5723字阅读 11分钟
大理的名字只有一个,但别称很多。“文献名邦”,“五朵金花的故乡”,“东方日内瓦”,“风花雪月城”,“诗和远方”,“大理想国”,最新的别称是“有风的地方”。
今年1月,电视剧《去有风的地方》让本就热门的大理持续升温,游客涌入,旅游复苏。大理州文化和旅游局的数据显示,大年初一,大理州共接待游客34.29万人次,同比增长506%。这不是大理第一次被影视剧带红,但特殊之处在于,它红在防疫政策转向后的第一个春节。
时隔三年,我和很多游子一样,头一次踏上归途,回到家乡,拥抱她,打量她,惊叹于她的变与不变。整个洱海流域都有我熟识的民宿经营者,我怕范围铺得太开而失去焦点。于是,我将范围缩小到当下的网红打卡地——“磻溪S湾”。
1月19日,我在磻溪和沿途的民宿老板聊了聊,听他们讲述这三年的经历。在洱海保护这场知名震荡和疫情影响的双重时代背景之下,有人离开有人进场,几家欢喜几家忧愁。磻溪S湾的故事代表不了大理古城、大理市区更多民宿这“失去的三年”,我们无法穷尽这7000多家民宿三年来的具体境遇,但当下的共性仍在:人潮奔涌,白云依旧。
当地村民:有房的都在搞客栈,有地的都在盖房子
1月19日,离除夕还有两天,大理古城周围的道路已经开始拥堵。一路向北继续行驶大约10公里,我先后遇到了三个岔路口,指示牌上都显示通往“磻溪网红S湾”。
洱海,因形状似人耳而得名,是云南仅次于滇池的第二大淡水湖泊,湖岸线弯弯曲曲绵延129公里。在这129公里中,作为一个本地人,我不会注意到某个S湾,因为这样的S湾很多,一个与一个并无明显区分。
但是磻溪S湾火了。
三年前,我曾拍下过一张磻溪环海路的照片,那时,路面坑坑洼洼,还没完成水泥硬化,村落像一个大工地,有人新建房屋,有人拆除房屋,有人装修外立面。因为保护洱海而新建的环湖生态廊道尚未完工,再加上疫情的影响,整个村子的旅游业几乎停滞。
2020年5月2日,磻溪村沿湖路段俨然一个大工地。新京报记者 朱清华 摄
当时的我不会想到,三年后,这里会成为网红打卡地。这次回来,我很想去看看,为什么它红了?
展开全文
小池是我同学的堂妹,原来是乡镇上的中学英语老师,她放弃了体制内的工作,一年前回家帮忙打理客栈。她家的客栈与洱海一路之隔,位于S湾的落笔转弯处。
下午2点多,气温大约17℃,洱海边的风力大概有4-5级,天空碧蓝如洗,没有一丝云彩,一如往常的冬季。磻溪S湾游客众多,步行和骑单车的人流交织在一起。有三五个歌手架起了直播支架,在S湾的转弯阴影处弹吉他,唱民谣,大方地让路人拍照。沿途依然有几个本地阿姨叫卖,编脏辫或者卖气球。小吃摊上售卖烤肠冰淇淋手打柠檬茶等等。
为数最多的还是旅拍店的招牌,在二楼或三楼的天台,摆上一个白色的透明玻璃球,一张白色桌子,以洱海为背景,构造了一个极简的拍摄场景,入场费10元。这短短的一段大约一公里的S湾,有100多家旅拍店。
2023年1月19日,小池家的客栈外景,和洱海一路之隔,一共十间客房,有本地阿姨在叫卖编辫子。新京报记者 朱清华 摄
小池刚刚接完客人,回到店里。她说回来的路上,好几个路口都很堵,“我们村子南磻2条,北磻3条,5条入口都是堵的,我刚才回来换了3条路。”
经过几年旅游业的发展,每个村民似乎都能“精明”地嗅到商机。在路边,无论是编辫子,卖气球,卖鸥粮,“甚至家里的厕所打开让人上厕所”,每天都能有几百元收入。家里有空地的,纷纷敞开怀抱,拿出二维码,停车一次收费10元。
“我们村有房子的都在搞客栈,没房子但有地的都在盖房子。”最火爆的时候,整个村没有房间,半夜两三点有人打电话求助,“仅仅想要一个床位”。
这样的场面,对于大理旅游业来说,确实久违了。
途家民宿数据显示,截至1月17日,大理、三亚、西双版纳排热门民宿预订城市的前三名。其中大理、西双版纳增幅达10倍以上。
小池家的客栈在2020年1月份收拾完毕。因为门前的生态廊道尚未修建完成,再加上疫情影响,前半年处于关门状态。关门期间,200万的装修成本,“一点都收不回来”。能做的只有打扫房间保持干净。不过因为是自己的土地,自己的房子,关门期间不会造成太大损失。2020年7月暑假恢复经营,作为一线海景客栈中的一员,小池说,“虽然有疫情,但基本没有太受影响。”
2023年1月19日,小池在磻溪另一个店里打理生意,装修风格是大理白族剑川木刻。新京报记者 朱清华 摄
这个答案在我的意料之外。我以为疫情限制了出行,旅游业的生意应该会大受影响。但仔细一回想,疫情三年来,大理基本没有大规模的本土感染病例。小池接着说,“没有听到一家是亏损的”。小池口中的情况,应该指的是本地无需租房的经营者。并且,网红打卡地的一线海景房本就是稀缺资源,没生意的情况在小池这里并不明显。
经过两年半的经营,小池家的成本已经收回了,每年的收入稳定在80万-100万元。
磻溪S湾究竟是怎么火起来的,不同的人向我追溯了不同的历史。小池描述的时间最早,从2020年11月开始,有博主在这里直播日出,航拍视频,积累了大量粉丝。此外,拍过电视剧《后海不是海》的一家客栈也有意打造和营销,它的位置刚好处于S湾的转折处,是拍照打卡的地标,人们站在客栈外的廊道上,远处的背景刚好是一个S的形状。2021年5月份磻溪村的洱海环湖生态廊道贯通之后,S湾的名字传得更远。
虽然沿湖有很多S湾,磻溪仍然被认为处在“耳朵”中间,“看到的洱海是最宽的”。一家中高端的知名客栈甚至命名“宽海”,平时房价在1000-2000元一间,暑假一个月的营业额可以达到80万,“有很多明星吃住”。
多年前,我曾在磻溪村采访过多位客栈老板,因为2018年洱海生态移民搬迁项目,距离洱海15米范围内的经营者,需要腾退出土地和房屋,拿到补偿款后,他们有的重回一线城市,有的另寻土地租赁。这些年我也断断续续听闻这个村庄的变化,比如15米内拆除后,16米开始成为幸运儿,百万农民大户不断涌现。
拿小池家来说,配合洱海保护工作拆除了临海15米内的建筑,基本上是小池家的院子,不影响主体建筑。当时旅游业已经井喷发展多年,小池家也想过租出去,但是因为洱海严苛的保护政策,观望的人多,“没有人敢接”。
自己经营的初期,小池家一开始没把房价开得太高,基本稳定在300-400元之间。以前她听闻哪个外地人投资几百万来开客栈,小池的感受都是“钱能挣得回来吗?”在自己亲历了一年之后,她确信,是的,挣得回来。“那个时候不知道这个赚钱,不然早开了。”
洱海环湖生态廊道磻溪路段。新京报记者 朱清华 摄
外来经营者:最艰难的时光已经过去了
像小池这样顺遂的情况在本地人中不少见,但对外来经营者来说,却是一番别样滋味。
小池家往南走不到100米,云南红河人赵海燕在这里开了一个咖啡吧,兼顾旅拍业务。楼上还打算开设房间,目前正在筹备中。
赵海燕虽然是老板,但是什么都得干,有时候是削橙子,有时候是洗碗,有时候要对接旅拍的业务,还要兼顾几百米外另外一个店里的生意。她请了歌手在咖啡馆驻唱,采访的时候很难听清她的声音。
2023年1月19日,赵海燕的咖啡馆请来歌手驻唱。新京报记者 朱清华 摄
旁边的人说,赵海燕是大理市银桥镇开客栈的人里面,“最能忍的”。
她和大理的故事可以追溯到2014年。那时的大理刚刚经历过《心花路放》带来的旅游爆发,赵海燕去过双廊镇看房子,但是没谈成。最后选址来银桥镇,初心是“想退休”。那时的大理对她来说就是“诗和远方”,“田园牧歌式”的生活蓝图就在眼前。而现在,她想的是,努力挣钱。
赵海燕的客栈最开始建在银桥镇富美邑村,距离磻溪村大概5公里。她的客栈是富美邑最大的一家,有20间客房。
正式开业是2016年10月。2017年3月因为洱海史上最严整治行动,赵海燕的客栈被贴上封条,停业整顿。一年后没有恢复营业,进入生态移民搬迁工程。
赵海燕还记得,拆迁当天是2018年12月13日。“我是拆了之后最快开起来的人”,因为担心房间里的家具设施无处可搬迁,赵海燕觉得最经济的方法是找到下一个地皮继续开。
“很多人在卖东西,旁边的客栈叫了三辆大货车拉走,我们是没有地方拉,所以就尽快开起来。”她带着窗帘、音响等物件从洱海边迁移到了苍山脚下。
2019年12月份,赵海燕山脚下的客栈开业,有7间房,主打亲子路线。12月的时候,过年的房间全部订满。后面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疫情开始,全国静默。
山脚下的客栈之前有两个管家,三个前台,两个阿姨,后来只剩一个管家,一个阿姨,进行必要的日常维护,一个月仍然有一两万的固定支出。
在山上亏的“耐不住”的时候,她和很多客栈从业者一样,想过很多自救的办法。她也做过直播带货,还把老本行捡起来。她本来是一名职业的婚纱摄影师,过她手的一套婚纱照费用至少是五六千元,后来90元的游客照她也接。
她也带客人出去旅拍,从大城市的影楼衔接过来的客人,费用是2800一对,她要包接机,包住宿,包拍。
2022年3月,她选择回到洱海边,在磻溪S湾租下两栋房子。说是两栋,其实现在临海的完整的大体量的房子很难找到,所以她这两处店,一处有3个房间,一处有4个。面积都不大,18年的房租400多万。
2023年1月19日,站在赵海燕的客栈二楼平台,看到磻溪S湾部分路段。新京报记者 朱清华 摄
赵海燕说,短短的一公里湖岸,上百家客栈“有证的不会超过4个”。从2017年铁腕整治洱海环境开始,洱海沿线100米内就不再审批营业执照。现在,审批较为容易的是咖啡馆和旅拍店,这也是咖啡店和旅拍店遍布湖岸的主要原因。
“山脚下的客栈能办证,但是没游客,80%的游客都往海边走。”证照依然是悬在头顶最大的担忧,赵海燕在富美邑开的客栈证照齐全,当时镇里的领导承诺拆迁后,优先办证。然而事后,拆迁的工作组全部调走,原来的承诺也成了历史遗留问题。
依靠家人的支持,赵海燕艰难走过了疫情三年。来大理的时候,她三十出头,带着大额存款,现在她四十出头,债台高筑,每个月要还3万左右的债务。“现在不是诗和远方,我就只想挣钱。”
这几天,另外一个店的房间都被订满,价格在2000元左右。赵海燕说,她走的是高端路线,房间大,每间差不多100平。如果都按这样的态势发展,还款压力会小很多。
9年前,来大理,有一段时间她觉得自己“挺了不起”。她没有想过自己会赶上这一系列变故,成为历史的见证者。
好在,她相信最艰难的时光已经过去了。除夕,她没有回家,趁着热度,她留在店里,每晚盯装修到1点多。
生态搬迁移民:对老家有种“熟悉的陌生”
介绍我去认识赵海燕的是磻溪本地村民杨葵发。
他对人热情,熟悉村里的人情关系,我们走在路上,遇到的村民会拜托他,“如果有人来租房子,帮我介绍一下,我有房子可以出租。”
可是沿着S湾一线经营的店走一圈,很多人他已经不熟悉了。疫情前,他热络地维系着和众多民宿经营者的关系,他的一线临海房子也出租给了广东人经营。
除了临海一线的房屋,他在洱海100米内还有一处宅院,证照齐全,由他自己经营。
虽然不是海景房,但是受惠于整体经济氛围,他的价格适中的田景房,在2015年、2016年的时候,“360天有300天以上都是满房,不分淡旺季,有时候海景房没人,我这里也天天有人。”
他经营到去年8月份,见证了暑期的狂热。那时,8个房间全部订满,有的村民在自己家的房间,放上床,也有人住。
这几乎是最后的盛况。杨葵发临海一线的那所房屋,因为洱海生态移民搬迁在2018年12月24日被推平。政府给了他赔偿款和一块新的安置地,距离磻溪村大约8公里。新的安置小区名叫“银桥1806小镇”,1806是2018年整个大理市生态移民搬迁的户数。这些安置的移民,就近分布在五个地块。
杨葵发在银桥1806小镇的新房。新京报记者 朱清华 摄
杨葵发在2022年2月2日那天搬家。名义上他是“镇长”,相当于小区里一个管事的人。但现在管理委员会还没成立,“现在村民有什么事反映一下,政府有什么事我去宣传一下。”
“银桥1806小镇”一共有159栋房子,130多户安置移民,多出来的20多栋房子政府正在进行拍卖。每一栋都是白墙灰瓦的独栋房屋,排与排之间铺着青石板路,搬上来的时候杨葵发不太习惯。“看过去这条街也没人那条街也没人。”
杨葵发的新家428平方米,一共两层半。交付之后,他重新装修。现在的房子和原来村里的家不一样了,是国有土地,可以上市交易,他听说之前可以卖到一万一平,“现在好像降下来了,8000多一平方米。”
真正搬进来住的有65家。有很多村民的老宅只是部分拆除,他们仍然可以生活在磻溪村,新的房子不打算住,想要出租,杨葵发的期望是,在银桥1806小镇,引进有实力的企业,进行酒店民宿的资源整合,让这里真正成为一个旅游小镇。
搬家后,杨葵发很少回去磻溪。现在的磻溪,让他觉得有种“熟悉的陌生”,大部分人都换了,市场已经不怎么熟悉。
曾经他熟悉的人,有人去大理古城开火锅店,有人去新疆伊犁开客栈,一部分人去了西双版纳和腾冲继续做民宿,一部分人彻底离开大理回归大城市生活。
杨葵发临海一线被拆除的那所房屋,广东租客使用了4年,还有16年的合同没履行完。双方商议,更远一些的这家田景房未来将由租客继续经营。
杨葵发在磻溪村自己经营的田景房客栈。最近,他将把客栈交付给广东租客。受访者供图
最近杨葵发正在进行最后的交付工作,广东的房客打算重新装修。交付完成后,他在村里再也没有自己的房子。
纷纷扰扰都已成往事,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他觉得洱海水质变好了。被誉为“水质风向标”的海菜花重新在洱海连片开放,2022年上半年洱海水体透明度达2.74米,为近十年来最好水平。他还用白族话向我描述了一种特有的景象,大意是,河水里有鱼,会在插秧的季节流入稻田,“这样的景象已经20多年没有了,今年又开始有了。”
他说不清楚S湾为什么走红,但他觉得红了好,能解决很多村里的剩余劳动力,哪怕只是打扫卫生。
2023年1月19日,博主在磻溪S湾直播唱歌。新京报记者 朱清华 摄
下午5点多,洱海边的风又更大了些,人流没有减少的迹象。赵海燕的咖啡馆,人们喜欢坐在户外,看着眼前的洱海和奔涌的人潮。冷了,他们可以在燃气取暖炉一旁烤火。赵海燕自己也站着烤了一会儿,然后又去吧台忙碌。
小池被风吹日晒太久,皮肤有些黑,她说“只想去没风的地方,吹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