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苏北民间风俗,闺女到婚嫁年龄,无论丑俊,一般都有媒婆盈门。采蒹的眉眼,说不上俊俏,却也耐看,就是五官经得起琢磨,卧蚕眉,满月脸,腮盘两块太阳红,只是少些灵气。采蒹随娘,腰长腚大,双乳丰腴,生男娃胚子。采蒹为此惶惑过,束胸,盘头,拼命往老相打扮,偶尔领口缀点花边,也是藏掖着,欲遮还休。不穿红,不着绿,包头巾都是方格子。毕竟,在尚古的端木村,姑娘不谙农事,穿花哨衣裳,有勾人之嫌。对此,村人一律斥为骚,或浪。狂蜂浪蝶,谓不正经。有时候掮着锄头下湖地,半道上,总有莽撞后生迎上来,随口搭讪几句。采蒹自顾走着,不搭理。逢媒婆上门,也不招呼,不泡茶,门一摔,去里屋躲着。两根毛衣针翻上织下,实则心头撞鹿。弄得保媒的有口难开,只好闲聊几句,走了。娘气得骂。
采蒹只是听着,依旧带弟妹,烙煎饼,帮家里收割四季庄稼,下湖地放牛。
原来,采蒹心上早有人了,尽管人是哪儿的,她并不知晓。日前卖水粉,有位买主扔下五元钱,粉不够,让她好生歉疚。采蒹随娘,受不得半点恩惠。但凡亏欠,必是大心事。采蒹想找人问,每欲提起,无从张口。连人家模样都不知,作为姑娘家,又如何打听?采蒹隐约记得,那人骑摩托车,戴头盔,两脚撑在地上,划个圈,就呜地开跑了,一副身壮腿粗的样子。特别是俯身的姿态,竟让采蒹失眠了。直到有一回,采蒹听娘跟婶婆聊天,始知那人姓冯,黑陡坡开摩托铺的。“冯七呀。”婶婆拍着巴掌说:“能折腾,讲义气。”娘问:“怎么折腾?”“生两孩子,离了。”婶婆说。“冯七跟自家儿子是同学,耐劳苦,家境还算殷实。过得好好的,说离就离了。”采蒹撂下毛衣针,扯过被子蒙住耳朵,偏偏屋外的声音,一字不落送进来:冯七闯外,媳妇在家守孩子,闲得无聊,就去听直播,听着听着,就要离婚,儿子带不走,丫头也撇了,还是做女人的吧。采蒹听着,眼泪就掉下来,只叹自己命苦。好端端的胳膊腿,谁会让闺女嫁给离婚男?而且做两个孩子的后娘。日子静静地过着,娘却着急起来,女大不中留,几个妹妹眼看狼追狗撵,老大在前头挡道,总归愁呢。
采蒹再次见冯七,已是转年夏天。
婶婆连保两媒,对方在煤矿公司当保安,另一位做柳编,这在北乡叫“带火亮”。采蒹不点头,亦不摇头。说相亲,就乖乖跟着婶婆走。端木村相亲地点,在村北桥头。头回照面,采蒹穿着绛色棉袄,远远地,看到对方大檐帽,腰间扎着皮带,正在桥上看风景。采蒹一步步挪过去,那人回头笑笑。采蒹心凉了,嘴里两颗包银牙,这是20世纪90年代末,包牙早为烤磁牙替换。采蒹拔腿回了,躲在桥下看风向的婶婆追得气喘。做柳编那位,挟着簸箕和窝篮来了,里头放着手表被面。采蒹说不出褒贬,又拒绝了。婶婆讶异,这中哪门子邪呢。娘说:“采蒹啊,你模样不出挑,人家都不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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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蒹赌气说:“不看了,不嫁了。”整日在屋子里猫着。
端木家的水粉,卖得益发勤了。采蒹转来转去,常去黑陡坡。经过摩托铺,采蒹就喊上了,这回不羞嘴,声声喊得脆生。两个顽童追打着,窜出来说:“姨,要吃粉哦。”采蒹排开俩小花碗,各刨得冒尖,撒上香酱油醋,香味就冒出来。甩鼻涕的孩子唏里呼噜,大快朵颐。采蒹细观眉眼,问:“你是老大,还是老二?”对面嗷嗷叫着:“我是大奎,她是二奎。”采蒹笑了。又问:“哪位像爹啊?”老大指着老二,说她蒜头鼻子,短下巴,又做个翻白眼的姿势。采蒹没留意,只顾看丫头,方方正正的,有着苏北人的下颌,心里便有数了。守门人说:“冯七进货了,赊着吧。”采蒹应一声,挑着粉担走了。采蒹隔日路过,俩鼻涕孩又蹦出来,未等开口,采蒹便割粉,摆碟,撒上酱油醋,孩子又是一通乱抢。守门人甚是歉意,说:“水粉妹子,老板未回呢。”采蒹不说话,挑着担子走了。第三回,又割,又吃。老人看出端倪,说:“水粉妹子,挣啥哟。”采蒹说:“你跟店主讲,还他人情。”守门人问:“你哪儿的?”采蒹说:“端木村。”对方又问:“名字呢?”采蒹说:“让他去桥头上。”守门人笑:“相亲的吧。”采蒹不搭话,走了。
二
夏至。苏北大平原上,满世界的花都开了。
天空下着细雨,空气闷热又潮湿。桥面上,被水雾浸得湿漉漉的。那是一种传统的石板桥,农人拉麦牛车经过时,总要咕咚一下。早上,采蒹打扮起来,辫梢绾起花手绢,特地穿上红条格子衫。端午节快到了,家里包了许多粽子,还有煮鸭蛋。采蒹说:“娘,我去黑陡坡,顺路带些给联中老师吧。”娘未多想,便将篮子交给采蒹,转身忙去了。采蒹脚步轻灵,一路去了小石桥。站在桥头上,朝四下里望去,天青水碧,河中间的蒲苇益发茂盛了。两岸蝶舞鸟喧,更远处,是蜿蜒小路,银带子似的穿织在田畴上。偶有一两株,顶着伞盖立在中央。采蒹觉得,世界原来这么美啊!长这么大,倒从未注意过。正看着,突突一阵大响,有人骑着摩托车过来了。采蒹知道来者是谁,仍不回头,膀子伏在桥栏上,默默地站着。那人走过来,轻声问:“是你吧?”中音偏低,很好听。采蒹气喘得紧,只怕转过脸,世界就坍塌了。对方又说:“该说谢的,俩孩子不懂事。”采蒹回转头,恍惚着,看到对方微微一笑,牙齿很白,心下认定就是他了。那人拎着头盔,仿佛赶很远的路过来。他面孔黝黑,敦厚,有些老相,站在那里,每讲一句,都斟酌着。开汽修铺很苦,顾不上管家,他说:“孩子顽劣得很,丫头体弱。媳妇走了,是自己无能。”每句话,都留有间隙。仿佛提着气,迟缓地,一字一顿吐出来,生怕将对方吓着。采蒹攥着指关节,隐约作疼。她要听的,并非这些。她想问对方,她好看吗?她要帮他照顾孩子,可以吗?至于那个女人,跟自己无关。眼下,在这个桥头上,是她跟他的事。只要他俩对上眼,再难的日子也会过去。就像远处的绿色,难道不是熬过冬天,才萌发的吗?这样想着,就盼着对方朝这边走过来,握住她的手,然后说:“跟我走吧。”但那人说完,却跨上摩托车,说:“再考虑下吧,半个月后,我在这里等你。”
采蒹呆站着,就听轰隆一阵大响,人不见了。空余下天地,还有自己。四野静寂,刚才的一切,宛若幻影,仿佛不曾发生过。采蒹忽想起篮子里的粽子,早晨瞒着娘多放了几只,还有煮鸭蛋,准备送俩孩子吃的,都忘记了。
余下的日子,采蒹掰着指头过的,头回发现,时间原来这么慢。夜里颠来倒去,尽做四六不搭的梦。天亮了,窗户灰蒙蒙的,太阳迟迟不出。娘声音倒进来了:“采蒹,下湖地了。”采蒹应一声,周身绵软,浑如躺在云堆上,硬撑着爬起来,热毛巾敷了脸,怕眼泡被娘撞见又絮叨。傍晚,田畴上锄花生,看着扑扑簌簌的,满地的花都开了,紫蝴蝶、白蝴蝶覆在绿叶里。慌慌的感觉,一阵接一阵往外溢,仿佛赶车前的那种,采蒹心里怦怦跳得紧,握铲头的手,满满都是汗渍。采蒹就觉得天地、草坡、热辣辣的空气烘着手脚,浑如起火了。抬头望望天边的太阳,定住了,半天不见挪动,仿佛半个世纪,才移到山尖上,又伫在那里,不动了,日日如此。采蒹端起碗筷,茶饭无味。有几次,采蒹竟然将灶膛的柴火扔进沸水锅里,幸亏娘没看见,不然又骂丢魂了。妹妹也是烦人,鬣狗似的东嗅嗅西闻闻,跑到枕头底下翻腾,大约探到气息了。采蒹就将偷偷剪的鞋垫,绒线织的手套藏起来。那些尺寸,左右不是女孩家穿戴的,娘看见就麻烦了。
终于熬到见面。那人果然在桥头上,不出声地站着,看着采蒹,慢慢朝他走过去。采蒹就觉得桥上那段路,掐着时间的。来人声音疏朗许多,眼睛也变得明亮,仿佛灼人了。“嘿,你真来了。”他说:“我就觉着,你会来。”采蒹将备好的鞋袜包裹递过去,想说点什么,脑袋空着。那人叹口气,说:“满屋子拖累,图啥?”采蒹沉默半晌,吐出一个字:“命。”采蒹说:“那天,你骑着摩托车离开,心下就认定,是你。”男人笑了,摇摇头。女人说话,总让人摸不着头脑。“你娘那里,怕难过关呢。”采蒹说:“她拗不过我。”男人不再讲话。少顷,男人突然将采蒹凌空一抱,放到摩托车座上,说:“好啊,带你去兜风!”采蒹晕眩着,觉得腋下的手浑如铁钳,那股蛮力,简直要把自己捏碎了。
三
端木家的大闺女,是转年秋天出嫁的。
娘初次听说,五雷轰顶。对方比闺女大六岁,有俩孩子。听人讲,小的还患先天性毛病。这哪是嫁闺女,简直往火坑跳哇!“蒹丫,没有更好的人家吗?先前相亲,哪个不比他强哎。”采蒹蒙头大睡,七日不起。采蒹拗起来,比娘更甚十倍。这点上,纯是端木家遗传。男人凡事拗着,但遇沟壑,无不火花四溅。眼下闯外,平素大小用项,百事不问。家里家外,顿时一片狼藉,大人怒,孩子叫。娘急火走到嘴巴上,立时串起燎泡。无奈,只好去求助婶婆。婶婆来了,听完半夜哭诉,再看满院鸡鸭鹅粪、灶屋、甩搭着口涎的老牛。叹口气,说:“罢了,儿大不由娘。好在男人不缺手艺,日子再难,总强过你我吧。”
采蒹出嫁时,婆家专门开来小拖卡。新嫁娘的袄裤,是采蒹娘亲自上手缝制的,所余妆奁,皆由男方提前备齐。冯七开店多年,总归有点积蓄。电器陪送上,算是开了端木村的先河。有双喇叭录音机、摇头电扇、电热毯,甚至破天荒配了小天鹅洗衣机。当天早上,轰动子贡湖边上的葫芦村。娘站在小拖卡前,伸出指头摩挲着,感觉件件洋派,远胜当年老式 “小五抬”。数日前,家里拍电报给青岛打工的男人。回复只有一行字:工程甚紧,祝婚事顺好。看语气,左右是鼻梁架着老花镜的乡村先生代拟。娘早有预料,兀自忙碌着。倾尽家底,又摞一笔新债,终于体面地将大闺女婚事办了。
那天早晨,在一串鞭炮屑的飘落中,娘撩起衣襟不断擦眼睛,望着逶迤远去的小拖卡,心里稍许有了些安慰。
四
冯七某天早上醒来,恍如做梦。眼前四壁雪白,头上华灯闪烁,绣花镂空的窗帘在不远处飘浮着,让他如堕五里雾中。自从老婆跟人跑掉,摩修铺店主的日子,始终被雾霾罩着。现在,家里蓦然亮堂了,几乎耀花了他的眼睛。望着新来的女人,每天在屋子里晃来晃去,他总要掐下大腿,疑为幻觉。采蒹,他刚娶的媳妇,正弯腰在灶间忙碌着。许久没擦的餐桌,干净了。窗台上,开着一束米子花,那是采蒹从湖地摘来的,正散发着不易察觉的清香。大奎二奎少有的安静,都乖乖地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天爷,莫非仙女下凡?冯七揣着狐疑,去灶间揽住媳妇,狠狠试了试手劲。采蒹说“去,人家做饭呢。”冯七到桌旁坐下,未曾举箸,就有了醉意。夜晚在床上,激情摇荡,波翻浪涌,动静自是大得惊人。采蒹说:“冤家,好日子一天过了?”冯七将娘胎劲都用尽了。“你说,到底图哪样?”冯七底气不足地问。采蒹答不上,八爪鱼似的盘住男人。
这日,冯七要去进货,采蒹收拾好早饭,一家人坐在桌边吃着。采蒹到厨间盛汤,发现二奎不见了,便问:“人呢?”冯七说:“地上。”大奎敲着碗边唱道:“犯了,犯了,故事由子又犯了。”采蒹吃一惊!此前听说丫头有病,没想到说犯就犯。采蒹急去搀扶,人软在地上,嘴角泛沫,哪搀得起来?冯七端着粥碗,唏里呼噜,只顾埋头大喝。大奎笑嘻嘻地,从衣兜掏出指甲瓶子,去妹妹嘴边抖了下。说也奇怪,二奎忽地坐起,复归常人。“好啦。”冯七说:“我走了,家里你照应吧。”采蒹狐疑着,说:“丫头这样,你能走?”冯七说:“货车在外等着。”大奎抢上前说:“爹,有我呢。”冯七也不解释,在女人脸上蹭了下,拎起行囊,匆匆走了。
采蒹坐在地上,暗呼一声,娘哎,这是家什么人?
原来二奎自出娘胎,患下昏厥病,少则三五秒,多则半个时辰,大小医院查过数次,皆道不出名堂,偶有犯之,便是虚惊。适才大奎拿的竟是救心丸。前妻走后,冯七忙于生意,这样的老节目时常上演,在冯家,早视为寻常事。
采蒹心上,自此压上一块石头。
采蒹打小受娘影响,自知人命关天。眼下既做继母,便觉得有条命系在身上,倘有闪失,岂不落下话柄?二奎乖巧,自采蒹来后,走坐跟在屁股后头。“娘,饿。”“娘,大奎打了。”“娘,给你吃。”采蒹在灶间忙碌,扭头看见二奎攥着泥巴包的烧雀子,赶紧叫她扔了,心里却暖暖的。两岁的二奎,将自己的好东西给她,就是不拿她当外人了,不像大奎,表面嘻哈,内心推拒,全然不像七岁娃。采蒹思忖着,等男人回来,再作商议。
几天后,冯七回来了。夜里,采蒹将男人伺候得舒适,趁对方倚在床头抽烟,将心事说了。“这种病,得从小治呢。”冯七将烟蒂摁下,说:“生死由命,她娘都不管。”采蒹说:“我是她娘。”冯七说:“交给老天爷好了,看造化。”采蒹说:“这是当爹说的吗?”冯七突然吼道:“家底子都耗完啦!”无端扯出一段蹊跷,采蒹心下跳得急,随口道:“店铺还在进账吗?”冯七闷住了,少顷,嗫嚅道:“空壳。”采蒹的心忽地沉下了。幕布拉开,粉墨登场,自己竟成为悲情戏的女主角。记得出嫁那天,车子开动的时候,娘抱着她的肩膀,说:“蒹丫,奔日子难,过不下去的时候,有娘在。”采蒹绣袄加身,都是娘连夜缝制的。此前娘俩始终拗着,那番话却让她泪雨滂沱,终于知道何为娘亲。现在,采蒹想骂,想跳,想抱石打天,一时没了力气,唯软着躯体,歪在床头上。冯七扑过来,晃着她的膀子:“喂,我说你,怎么了?”采蒹说:“困了,睡吧。”冯七心虚,屏着气息,主动理了床铺。未及开言,采蒹裹起被筒,折身朝里睡了。冯七自知说漏嘴,懊悔不迭。
翌日清晨,采蒹备好早餐,待大人孩子吃过,便去里屋收拾东西,稀里糊涂,似是出远门的架势。冯七问:“折腾甚?”采蒹说:“累了,回娘家。”冯七将钳子撂下,说:“试试看?”采蒹说:“自顾忙吧,走亲戚关你何事?”冯七说:“走进这间屋,得听我的。”采蒹说:“哄来的吧。”冯七被揭短处,咆哮道:“不是你钻怀里的?”采蒹想是呀,坑是自愿跳的,怨不得别人,眼泪就不争气地涌上来。冯七走过去,一把夺过包裹,抖个漫天花。“做我媳妇,不能耍性子。”采蒹说:“能管人走路了?”冯七说:“好,管不着,我只要你。”没说完,突然将女人拦腰抱起,一撇手,老鹰叼小鸡似的丢到床上。采蒹蒙了,说:“死鬼,大晴白日,做什么。”冯七说:“给你点颜色,知道媳妇怎么做吗?”张开膀子就挨上来。采蒹先气后急,拼力抵抗着。女人家那点力气,很快耗尽了。一通霹雳活闪。采蒹闭着眼睛,心想魔头呀,由着你作法。手脚却不听使唤,旋即,采蒹被莫名的晕眩吞噬了。少顷,男人如土委地。采蒹道:“就这点能耐?”冯七笑了,说:“是呀,够你消受的。”遂挪到床尾抽烟。采蒹伸脚去背后一勾,将对方蹬翻在床上。然后将腿垫上去,说:“我随时能走人。”冯七赶紧告饶:“姑奶奶,宠着你,由着你。”采蒹说:“治吧。”对方不吭声了。稍后,冯七揽过女人腰肢,叹口气说:“我冯七,既成你的男人,今世总有补偿机会。”
五
平原上的稻子抽穗了,风吹时,窸窸窣窣,发出一阵枝叶交错的动静。田畴间,偶尔可见一两只长腿鹭鸶,昂着脑袋,闲适地踱着步子,稍有异响,便抖开翅膀飞起来,在天宇下盘旋着,少顷又落到另一处田埂上。一群不知名的鸟雀,忽而左忽而右,疾起骤落,弄出许多的喧闹。远处林间的蝉鸣,缠绵,悠长,在路人耳边游弋着。棉花地里妇孺正忙着打枝,各种颜色的头巾星星点点,火苗般跳跃。
采蒹在路上走着,腕子上挎着柳编包,里头装着给弟妹纳的几双鞋垫,还有在村头小卖店里买的膨松玉米棒和棉花糖。冯家在黑陡坡是外来户。采蒹公婆早逝,两个大姑姐又嫁到外地,村上没别的族亲,便省了来往。采蒹过门后,男人整天忙着闯外,跑单子。民间婚后回门,瞧亲一应礼俗皆免了。有时思忖起来,采蒹难免委屈。北乡的风俗,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万千心事,只能搁在心里。采蒹慢慢走着,远远地,又看到村头那座小石桥,咯噔一响,音犹在耳。时间过得真快啊!头回见面相亲,仿佛昨天呢。那时候,天澄水碧,男人穿着长筒靴,拎着头盔匆匆走过来,英武又潇洒。他头面上的风霜感,他的落拓、不羁,还有随意的笑,在采蒹看来,完全有别于庄稼人的木讷。跟这样的男人过日子,该是另一番成色吧。现在,站在桥头的女人,再看眼前的风景,恍如隔世,嗔怨皆无。半年才过,嫁作人妻。眼下的自己,是一位债务缠身的乡村摩托车店主的媳妇,此番回娘家,不是报喜,亦非走亲,是跟娘亲讨主意来了。
那天晚上,冯七跟她兜了底。原来,男人前妻搞传销,将家底子悉数败光了,结婚都是借的高利贷。倒完所有的话,冯七出奇地镇定。他一支接一支抽烟,竟没忘去玻璃缸上抖烟灰。“在桥上,一眼看过去,你就是我的女人。”男人奇怪地笑了下,“跟你当时感觉一样,对吧……缘分就是这样。我不坑人,如果你想走,随时都可以。”冯七觉得,一切都完了。他不愿失去第二个女人后,再丢掉颜面,无论如何得死撑着。
采蒹没吭声。她绝然没想到,娘说的奔日子,竟然是这样。
现在,采蒹一路走得气喘,经过小石桥,忽然看到有个熟悉的身影,在桥下晃动着,近前看时,竟然是哑妹冬至。冬至背着弟弟,正在沟里捉鱼。那条沟很浅,窄的地方几指宽。每抵三两小草鱼穿过,冬至就用柳树枝子狠摔几下,还真捉住一两尾,都串在柳枝上。时近正午,冬至晒成红头蚱蜢,背上的弟弟昏睡着,鼻涕糊了满脸。采蒹看见后,心里倏地疼了下。冬至是她带大的,接年十三岁,姑娘家的烦心事也快来了。冬至虽是哑人,发育却健全。特别是胸前,像揣着两只熟透的桃子,前襟撑得紧紧的。娘大约忙忘了,冬至的年龄,早该带勒胸兜啦。冬至腿上的裤子,吊在脚踝上。风寒天,打赤脚穿着凉鞋,乡镇庙会上买的那种桃红色,有只襻挣断了。妹妹嚼着玉米棒,拿柳枝上的鱼不停地逗弟弟。走一阵儿,回过头来,跟姐姐比画。开心的笑靥,洋溢在一位乡村少女的脸上。采蒹走着看着,心情渐渐疏朗了。
进了家,娘下湖地还没回来。采蒹下意识地忙碌着,切花生藤子,拌料喂牛,又把鸡鸭鹅粪清了。几只鹅看见采蒹,亲亲热热地迎上去,嘎嘎大叫着,仿佛在说:“主人,你回来啦。”芦花公鸡咕咕叫着,围着她脚边转悠,将几粒米叼起,又放下。一棵粉色月季在窗户底下开得正旺。石磨依旧立在那里,还有地上的鏊子,墙上挂的几串红辣椒,尚未剥尽的玉米棒子。采蒹突然觉得,一切都这么熟悉,又这么陌生。转眼,自己竟是客人了。
娘回来了。短短几个月,娘白发又多了。看到采蒹,娘高兴地招呼:“大闺女来啦。”听见声音,采蒹的怨艾都飞走了,喊声娘,未知先说哪句,忍了几忍,终是哽咽。娘眼圈也红了,说:“给你煮糖水鸡蛋吧。”便去了灶间。娘是拿自己当客待了。采蒹拿起抹桌布,东擦一下,西擦一下,实则明白,娘在灶屋里哭呢。采蒹眼泪终于也掉下来。
正恍惚着,冬至咿呀叫着跑进来。采蒹赶紧擦下眼睛,她不想让妹妹看见自己伤感。原来冬至拽着妹妹小满也来了。小满精瘦,眼神奇亮,脖子上扎着红布条。采蒹知道那是红领巾。小满上三年级,一只碎布拼的布包打着屁股。那是采蒹出嫁前帮她做的,眼下,边角都磨出流苏。采蒹将棉花糖拿给小满,看着床头糊满的奖状,她就觉得,时过境迁,妹妹不再是当年的跟屁虫了。说话间,娘端着糖水鸡蛋走进来。采蒹看煮了许多,便给弟妹各分小半碗。娘说:“你走远路,多吃些。”采蒹抿口糖水,一时心里堵得慌,将勺子放下了。娘说:“丫,是嫌饭吧。”采蒹脸一红,说:“娘,想哪儿了,他整天在外头跑,顾不上怀孩子呢。”娘笑了,话题拉开,接着谈些家常话。聊来聊去,鸡蛋糖水冷了,采蒹也没把心事吐出来。娘热过两遍,忍不住问:“蒹丫,莫非有事?”采蒹看着娘,守着弟妹,喉咙里蠕动几下,心霾突然淡了。娘说的奔日子,就该这样吧。老人也许早已猜到她的心事。娘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采蒹就把事情说了。娘沉吟着,半晌无话。采蒹看出,娘脸上的沟壑更深了。“蒹丫。”娘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两个孩子的继母,难当呢;既当了就没有更难的,先吃饭吧。”娘端着鸡蛋糖水,又一次朝灶屋走去。晚上,娘讲了许多,饥饿、动乱颠沛,包括北乡女子出嫁,面相不合,男人数月近不得身的轶闻。耕耧湖边水淹地,数年旱涝歉收,娘都熬过来了。还有比这更难的吗?娘的母亲,就是姥娘,德辰家的婶婆,灌河来的蛮媳妇……太多的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母女俩聊着,隐隐约约地,外面窗户亮了。
采蒹在端木村住了三天。采蒹和姑娘时一样,跟娘下湖地,拔稻根、锄草、放牛,还帮家里烙了足月吃的煎饼。眼下不用推磨,村上有加工坊。采蒹帮娘加工了杂粮面,又帮小满做了新书包,给冬至做了勒布罩。余下的布料,采蒹帮弟弟做件小马夹,仿佛将娘整年的活都做完了。在采蒹眼里,娘老了,逢阴天或刮风,时常患膝盖疼。娘说爹对大闺女的婚事,至今未能释怀。采蒹知道,娘心里已经帮她说话了。“蒹丫,娘说,奔日子,就这样,哪里都有阴晴圆缺,娘不是活得好好的,弟妹不都长大了嘛。你爹不回,自有难处,哪个男人不想人前体面呢。”
采蒹走的那天,娘送她过小石桥。临别时,娘递给她一个手巾包,叮嘱她回家再打开。采蒹不接,娘发怒了。娘站在毒日头底下,大声赶她走。采蒹只好接了,然后一步三回头,走了很远,发现娘还站在那里,变成一个小黑点。采蒹觉得身后的娘渐渐遁去了。前面的路一径蜿蜒着,看不到尽头。
六
暑热将尽的时候,冯七夫妇终于带着闺女去了江南医院。
前番回娘家,娘塞给闺女一个布包,里面裹着三卷钞票,大约两万元钱。采蒹知道,那是娘准备修屋的钱。直到她结婚,家里的债都没清过。爹闯外多年,工地上总是拖欠,很少朝家中寄钱。为了这笔钱,娘熬夜烙煎饼,打水粉豆腐,多方筹措,没准还有冬至在村玩具厂挣的。想到这些,采蒹的心揪起来。但二奎的病错过时机,就耽误了。这是不管采蒹还是娘都不愿见的。采蒹揣着钱,加上男人要回的陈欠,前后加起来,总共五万元。在一个飘着细雨的早晨,夫妻俩晓行夜宿,踏上南下求医的路途。在长江轮渡上,当耳边鸣起一声长长的汽笛,望着江面涌动的浪头,冯七突然抱住采蒹,仿佛一松手,媳妇就消失了。他肩膀很宽,正好挡住吹来的风。那一瞬,采蒹牵着孩子偎在男人身边,觉得值了,这个跟她同床共枕的男人,不管多困窘,都值得她掏心。也是凑巧,那家大医院,正好碰上北京某高校临床试验疑难病例,对于落后地区药费减半。夫妻俩喜从天降,抢着报了名,这样手术费够了。途中,冯七外出要账,医院一应事务都是采蒹打理,挂水、喂饭、守夜。同室病友,看母子俩模样有异,问采蒹生几个。采蒹脸红了。病友始知是继母。有好事者想让电视台过来,被采蒹拦住了。住院费太贵,而且禁止在房间烧饭,采蒹将三顿饭改成两顿。临出院,男人终于来了,带来一小笔钱,正好补上欠缴的费用。
返程前,一家人到长江边上的公园玩了一趟。冯七昂着脑袋,像城里人似的牵着二奎,拥着采蒹,在林荫道上走着,说话的声音,下意识地低了八度。絮絮叨叨,近乎耳语。晚上去夜市晃悠,冯七帮孩子买几根羊肉串,给媳妇买支头花。那份悠闲,让他觉得有家室的男人,原来这般享受,城里人的生活,竟是这样消磨的呀。夜晚,住在旅馆里,看着满巷子花红柳绿、彩灯笼纱,冯七忍不住心旌飘摇。孩子睡脚边上,夫妻俩挤大床。隔壁咳嗽打嗝、放屁冲马桶皆听得仔细,采蒹心里就有了障碍。冯七却急吼吼地盘磨开了,地动山摇,弄得地板都在吟唱。采蒹恨不得扯开地缝钻进去。直搅得隔壁几次抗议,冯七方才消停。
半个月后,冯家夫妻出现在黑陡坡村口,半个村庄都轰动了。冯七头盔皮衣摩托车,带着媳妇一行,风尘仆仆地走在大街上。途中,不断跟人打招呼。再看叫二奎的丫头,脸蛋红扑扑的,穿扎得跟城市橱窗里的洋娃娃一般。媳妇采蒹,依旧套着出嫁时的紫红涤纶衫,在后面相跟着,显得瘦多了。大奎蹲在修理铺看门,远远地,看到二奎一身簇新,嬉笑着跑过来,顿时眼里喷火。幸亏爹给买了喷水枪,嗒嗒嗒扫过一梭子,心态才算平衡。
七
冯家夫妻的感情,自此水涨船高。冯七对媳妇夜夜温存,尽心伺候。眼看女人脸色娇俏起来,体态像花一般开了。采蒹到园子里摘菜,或到河边洗衣服,那份被男人熨帖过的滋润,无时不在眉宇间弥散着,行走坐卧,尽皆透着乡间少妇的丰润。摩修铺的冯老板,只盼早日生下两人的孩子。对这个老婆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手心怕跌。即便大白天,偶尔兴致上来,也要缠绵片刻。采蒹帮着打理门面,难免青丝凌乱,两颊泛红。黑陡坡人都说,冯七做生意倒霉,伺奉女人功夫却是一等,举凡他碰过的女人,狗尾巴草能变成牡丹花呢。传得多了,有人竟吃起醋来。“大奎,回家看你爹娘忙甚?”拖鼻涕老大正在玩耍,好事者就撺弄。大奎一怔,呼呼跑回家,修理铺开着,里屋门却拴着。大奎扒着门缝朝里张望,就听帘子背后嘁嘁嘈嘈,似有成群的耗子在掐架。大奎故意捅纰漏,背着继母将煤球扔进稀饭锅里。还有一回,大奎把半袋洗衣粉抖进水缸。这在采蒹,至多笑笑。孰料冯七不愿了,一顿拳脚,将大奎痛揍在地,大奎从此夜不归宿。有阵子,大奎竟然住进网吧。冯家继母帮二丫头治病的好名声,渐渐被人遗忘,大儿被逼不归家的闲言,反倒出来了。女人走在路上,无端地引来许多锥子般的目光。摩修铺却生意日趋红火,小拖卡、大卡车充气、调配件、换轱辘,店里每日应接不暇。女店主撑开一把蘑菇伞,顺道摆个茶摊,供过往路人歇脚,由此,摆龙门阵的,弈五子棋的,抱着花襁褓奶孩子的,渐渐多起来。
过门年余,采蒹的身材始终苗条着。对襟的紫茄花罩衫,盘纽扣,腰身一拤拤,穿在身上绰绰有余。采蒹挑水煮饭,依旧紧脚俏利,全然不似村里小媳妇,三月隆腹,六月出怀,七八个月鹅行鸭步,未几,便是唧天哇地,当众掀襟奶娃了。近年世风开化,更有出嫁捧着肚子入洞房的,照例底气十足。纳鞋底的老妪,便抻着脑袋打探,“冯七家的,还没开怀啊?”初满月的少妇,压低声音问,“莫不掉了?配副汤药看,灵不灵。”采蒹听后,笑笑,照忙不误。冯店主的脸色却笼上阴影。夜晚床上动作,由原先猛虎下山,老鹰扑鸡,变得迟疑,穿墙破壁的力道,打起折扣。偶尔歪在那里,气喘汗湿。“娘的,雨洒了,种播了,咋没动静?”采蒹笑笑,不说话,内外打理,生意招呼,格外上心。特别是对两个孩子,二奎的冬袄夏裤,梳头扎辫,大奎的刁蛮、捅漏上的宽宥,包括男人汤水伺候,冷热适宜。左右挑不住褒贬。店铺账上,日渐飘红。冯七的脸色却全无喜气,甚至越来越难看了。莫不胯下宝物废了?外出进货,顺带琢磨起养生,虎鞭狗宝、人参鹿茸,甚至八爪鱼鞭也弄来了,堂而皇之地用酒泡上,装在店铺的玻璃罐里。采蒹几次拦着,皆不搭理。进补过甚,男店主几次鼻孔蹿血,差点废了功夫。床笫之事,开始变得机械、程式化,了无意趣。这在采蒹,百般缠绵,抵不住体态窈窕的疑窦。冯七人前走动,莫名气短。连他在外嫖娼无度、终至不举的戏谑也出来了。“七弟,家懒外勤不得,地荒喽,要不帮你深耕一番?”
某个春夜,冯七在力竭后,终于咆哮起来。“熊女人,盐碱地哇!都播三升了,怎不发芽呢。”这是采蒹过门后,冯七撂出最重的一句话。冯七言毕,啪啪两耳掴光,打得媳妇歪在枕头上,眼前金花四溅。翌日凌晨,冯七摔门而去。冯七几天后回来,忽又眉眼疏朗,开过一辆小拖卡,拽着媳妇膀子说,“走,去医院。”采蒹拗不过,勉强跟去了。夫妻俩一路无话,奔了县城男性专科医院。这在子贡湖周边的村庄,等于公开承认不孕。夫妻俩各揣心事,怕给熟人撞见。惶急着,男进男科,女进妇科,一通折腾。中午,冯七揣着化验单,带着媳妇走进镇上最好的饭馆,点了多宝鱼、猪肘子,又配荤素炒菜、菌汤煲。“吃吧,以后要多辛苦,好好犒劳下。”冯七神情诡秘,对媳妇说。采蒹不明就里,泪珠子噼里啪啦,掉到汤锅里。
晚上回家,招呼孩子吃饭、睡觉,相安无事。夜阑,冯七雄风再起,直裹得媳妇骨酥筋麻,几近晕厥。稍后,冯七燃起一支烟,“说说看,能给个理由吗?”
采蒹沉默了。冯七催促道:“你家男人宝物好着呢!”采蒹说:“我这里,怕还得调理。”冯七笑了:“当我傻?单子上写得明白。”采蒹哭了,将头埋到臂弯上,说:“晕神,原是为你啊。”冯七一愣。媳妇继续说:“店里欠着连环账,又是高利贷。”冯七的烟蒂已经烧到手上,却浑然不觉。他沉沉地问:“不想生对吧?”采蒹说:“两孩子小,大奎又淘,就服药了。”冯七瘫在椅子上,喜怒皆无,一丝隐约的感动,又被自嘲冲淡了。“嘿,玩笑开得忒大了吧?”采蒹嗫嚅道:“我是后娘,说不想生,左右无人信,只是委屈了你。”冯七呆坐半晌,忽然跪到地上,抱住女人的脚踝。“蠢女人啊!这是真的,还是假的?世上还有这样的女人吗?”
采蒹看着男人,一脸迷惑。拽过对方,说:“怪我没说破……来,打几下吧。”采蒹拿起男人的手,朝自己头上擂着。
冯七抱着媳妇,脑子大乱,下意识地去媳妇身上胡乱亲着,弄得对方满头满身都是口涎。冯七就觉得何德何能,竟能娶下这样的女人!天塌地陷,也须臾不会放手了。
八
子贡湖周边的村庄,宛如一簇簇散落在田畴里的蘑菇,春夏秋冬,依着四季的经络生长。一般而言,稼樵所系,皆为湖地,农人嫁娶,都走不出方圆十里八乡。但凡模样俊俏,腿脚利索,从黑泥湖嫁到黄泥湖,也是常理。唯这个叫黑陡坡的村子,孤零零点缀在原野上,四至不靠,就像田畴间的一棵孤树,常年被九曲八弯的羊肠小路环绕着。冯七的摩修铺,就在十字路口,无论冬夏,三间铺面,一把遮阳伞开着。过往路人看过去,格外惹眼。
农忙后,采蒹娘记挂大闺女,不知二奎的事情是否消停了。晚上,娘支起鏊子,烙了半夜煎饼。凌晨起来,又贴了两笼瓦屋拢玉米饼,炒了新花生。然后对男人说去大闺女家看看。采蒹爹从东北刚回来。工地欠薪,几次讨要未果,见天窝在家里生气。听到采蒹娘要去走亲,骂道:“冯七孽障,把采蒹骗上手再不登门了。”娘说:“都忙着呢,听说店铺生意好转了,隔日让女婿陪你喝酒吧。”男人不吭声了。
娘过去时,远远地,看见大闺女正在招呼顾客。几年不见,采蒹瘦了,肤色比原先黑了许多。见娘牵着弟弟来了,采蒹赶紧沏茶。娘看店铺架子上货还齐全,问:“生意好吧?”采蒹穿着油腻蓝布大褂,拿扳手在给一辆摩托换轱辘,说:“还行,骑车的人比从前多了。”娘说:“村口路多,生意好做呢。”采蒹拧完螺帽,擦了油手,说:“别村也有开店的,都在抢生意。”娘抿了口茶,问:“大奎呢?”采蒹说:“开铲车了。”娘说:“顺手吧?”采蒹说:“过几年,就娶媳妇了。”娘这才想起,大奎虚岁十七了。娘看大闺女肚皮瘪着,就问:“怎么还拖着。”采蒹沉默了。娘纳闷了,聊的都是轻松事,闺女脸上怎么没笑影,又问:“冯七跑外了?”采蒹摇摇头。娘问:“人呢?”采蒹说:“在村里待着。”娘愕然一下,闺女口中吐出三个字:“摸小牌。”娘蓦然觉得天地转,这语气,怎么跟多年前的自己一模一样,就问:“晚上定时回家吧?”“回呢?”娘心神稍定。听着采蒹说:“攒点家底子快败光了。”娘想男人自古如此吧,偷腥、摸小牌,只要没天开地裂,女人家都在熬着。娘下意识地撂了一句:“拦啊,你有手脚呢。”采蒹说:“没用,骰子埋到石头堆里,抠出来,又拿走了。”娘撩起衣襟,骂:“憨种呀,回家晚了,锁门外头。”采蒹说:“娘,墙头矮啊。”娘再无聊下去的欲望。看来大闺女真是苦命,满肚子话一时没了。将篮子拎到桌子上,拿出里面的煎饼花生。采蒹以为娘要走,一把拽住,说:“娘,晌午了,去吃饭吧,店铺生意不做了。”采蒹急忙拿起包裹,牵着弟弟走进隔壁羊肉馆。采蒹叫过三碗羊肉汤,再配些辣椒炒的羊杂碎、蒜泥螺,解开包袱里煎饼。娘端着碗,问:“二奎呢?”采蒹说:“上学了,中午不回。”娘拿起筷子,正热腾腾地吃着,外面闯进一个人。却是女婿冯七。冯七高声招呼道:“娘来啦,怎么不招呼声?老板,加菜!”叫过服务丫头,要了半条烤羊腿、卤猪头肉、酱猪耳、炖牛尾。娘不知女婿从哪里听的消息,眼下看到对方敦实地戳在那里,放开嗓门点菜,顿感欣慰。娘说:“够了,快别点了,吃不下的。”冯七仿佛没听见,只顾点下去,又要荤素炒一大堆。娘在桌边坐着,眼见店里女子送来两样荤素小炒,其他尽数端到楼上。冯七两手抄裤兜里,说:“娘,你们先吃,我有几个哥们要招呼。”打着哈哈,簇拥着一堆人去了楼上。
采蒹说:“娘,看见了吧。”娘五爪挠心,攥着半块煎饼,胸口堵得厉害,说:“蒹丫,娘回去了。”采蒹说:“等下,让冯七用摩托车送你。”娘说:“他喝了酒,想送,怕不敢坐的。”采蒹哭了,说:“娘,你让我怎么办。”娘说:“日子是你自己奔的。家里要修屋,娘能帮你的,有限了。”采蒹说:“上次妹妹出嫁,本来要还的。”娘说:“别提了,你能把小家盘好,娘就放心了。”
九
黑陡坡摩修铺店主冯七,在某个细雨霏霏的早上突然茅塞顿开,将酒盅子啪地掼到地下。那是儿子大奎撞人后,冯七连日奔走,终于将事摆平的酒桌上。网吧老板谭金培,一语惊醒梦中人。谭金培说:“老七,你那个破店就兜这回了。”冯七讪笑,说:“吃亏长见识,儿子该懂事了。”一杯杯灌着,渐渐地舌头开始发硬,就听旁边几位,嘁嘁嘈嘈,喝着聊着。冯七纳闷了,明摆着说的北乡土语,却一句听不懂。大四喜。绿一色。九莲宝灯。清幺九。碰碰和。冯七才要发问,咣地坐下了:“娘的,讲鸟语呢。”谭金培哈哈大笑:“老七啊,怪不得儿子出事,嘴巴上蹿泡。以后,跟哥们玩。”冯七频频点头,自此入了魔障。店铺荒疏,生意寥落,冯七跟媳妇的纷争,日渐多起来。有时外出讨账,没进家门,就砌到麻将桌上。采蒹问起,冯七发誓说没要到。眼看着店铺无钱进货,修摩托车的,开小拖卡的,都拐到其他村庄了。有天下午,刘瞎子来了,坐在那里,喝完枸杞子茶,磨磨蹭蹭地仍不走。采蒹说:“五伯,太阳落山了。”刘瞎子说:“蒹丫,伯从小看你长大的。”采蒹说:“是呀。”刘瞎子说:“十赌九败家。男人,得管了。”采蒹看到太阳分明在山尖上挂着,眼前却黑了,晃悠几下,说:“五伯,听见什么了?”刘瞎子笑了笑说:“冯七人不坏。”说罢就走了。
当晚,采蒹回到家里,草草弄点饭给孩子吃了。说也奇怪,窗外的月亮停了,分秒钉在槐树梢上。采蒹倚在床头,满脑子过起电影。那个拎着头盔向她走来的男人,腼腆地对她说:“跟着我,你怕要受苦。”采蒹只当对方谦和,有两人撑着。采蒹只想奔日子,当好大奎二奎的娘,等店铺旺了,再怀个自己的孩子。那时回娘家,驮着大的,带着小的,让邻舍眼热呢。时下,山没崩,地没裂,天地却旋转了。男人的毒誓,还在唇齿上挂着:“采蒹,不用来世,冯七让你过上娘娘的日子。”采蒹感动得泪眼婆娑,思忖阖家守着就够了。现在,那样的微笑,那样的语气,仿佛都是上个世纪的事情,眼下,如何把孽障拽回来?一哭二闹三上吊?采蒹摇了摇头,凭直觉,她知道冯七不吃这套。男人的拗,过门后便领教了,但凡遇事,话无三句,准得跳脚,咆哮如雷。采蒹纳闷了,桥头上的男人,莫非幻觉?蓝天绿野,那人走过来,微微一笑,说带你去兜风吧,然后凌空抱起,劲如铁钳,勒得她差点喘不上气。那时节,她真被幸福烧晕头了。后来发现,通身蛮力的男人,是不可捉摸的。那种蛮,碰药便炸,点火即着,引信唾手可得。汤热了,粥冷了,开门迟了,两个孩子掐架,夫妻说话搭不上点,随时嘭地爆开来,纷扬着,弥散开去。这使得开摩托铺的冯家,永远弥漫着屑烟的味道。男人的微笑,婚后不久便在嘴角消失了,旱地雨似的蒸发了。偶尔闲聊,有人便笑说冯七啊好人,言毕,抬头看看天,走了。采蒹刚过门,对这话颇为受用。乡下女人,缝补洗涮,田间沟垄,耕耧稼樵,谁不想嫁好男人?渐渐地,将日子抻起来,才发现,上面的褶皱,无论如何是拽不平的。好人与过好日子,云壤之别。这天冯七酒后发作,夫妻俩又掰扯上了,招惹得邻里看热闹。采蒹抱着孩子,听男人对族人诉道:“家里好吃好喝,哪样不是先供着婆娘和孩子?”然后抖着腿上裤子,“我冯七,外面大小算个人物,看看这猪肠子,冬棉夏单没换过,我容易吗?”采蒹想是啊,男人做得也不易,即便是堆满褶皱的日子吧。如此盘磨着,分分合合,吵吵闹闹。眼看着,家庭的小船还没驶平稳,又搁到浅滩上。
采蒹摊牌,是在冯七七昼夜未归之后。
七天七夜,这个叫冯七的男人,忽然在黑陡坡蒸发了。采蒹对男人的行踪心知肚明。冯七没南下,没北上,眼下窝在金培网吧地下室里,木凳当床,泡面果腹,在震天撼地的啸叫中,正等着兜头砸下的那副清一色和牌。为此,冯七专请刘瞎子算卦,两卦中下,一卦上上签。冯七自此七日不回,决意不更衣不睡觉,不近女色。总之,熬过七日咸鱼翻身,就能让媳妇过上娘娘的日子了。多年跑外,冯七信奉一口井精神,殊不知掘错方向,谬以千里。奈何秦地男人,搭上某根筋,再无逆转。短短年余,外地要来的账统统填了进去,之后陆续赊欠,直赊到再无可赊,竟开始偷拿摩修配件。那段日子,采蒹终日以泪洗面,就觉得,自己站在悬崖边上,脚下蝇鸟绝迹,随时跌下万丈谷底。采蒹劝过,骂过,寻死觅活过,一切挡不住男人拍着胸脯,将三间店铺转瞬押到牌桌上。七日前夜,冯七衫裤恶臭,发屑如雪,摇摇欲坠。除去媳妇和两个孩子,冯七再无可抵。正欲拍出人生最后一副牌时,冯七被婆娘堵在门上。采蒹对谭金培说:“让他走,不然报警。”谭吧主盯着眼前苍白着嘴唇,随时决死相拼的女人,不知人从哪里冒出来的,愣了半晌,拱拱手。铁门咣啷一响,谭吧主说:“放行。”
这天凌晨,冯家男人终于从网吧地下室被捞了出来。冯七进家后,看见屋子收拾得干净整齐,大奎二奎衣物叠在床上,篾箩里垛着足够两个月吃的锅盔饼、煎饼和瓦屋垅麦饼,瓦缸水漫到沿,灶间灰星不落,窗台开着米子兰。里外洒扫得甚是清爽。桌上摆着六样菜。红油焖老鳖、藕饼肉饸、冬瓜炖鸡汤、姜米煮湖虾、家常地三鲜,一条全首全尾的大花鲢鱼,覆着热油浇的葱花蒜片红椒丝。一瓶酒开着,已经倒了两盅。冯七坐下,张着满是血丝的眼睛打串哈欠,说:“过节呀?”采蒹说:“先喝酒。”冯七捏起盅子,诡秘地说:“就差最后和牌了。”采蒹说:“是吗?”男人说:“你马上就过皇娘娘的日子。”采蒹笑笑,说:“好,先敬了。”冯七碰过盅子,上口抿了,菜过数巡,眉头皱起来,“这酒劲道,怎么有股子异味?”采蒹说:“你舌头出毛病了。”冯七被激,抄起酒瓶,歪着牙把瓶盖咬下,然后咕咚灌了几口,说:“真的,不信你尝尝。”采蒹说:“没错,掺蓖麻油了。”冯七哇呀倒在地下,揉着肚子喊:“孽障,谋害亲夫啊!”采蒹说:“过得腻烦,本想把你送到局子里,还是自我了断吧。”冯七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瞬间噼啪掉下来。说:“哎呀,毒性上来了,快灌,灌醋!”采蒹冷冷地看着,问:“还赌吗?”那边抱着脑袋喊:“蠢婆娘,我是为你啊。”女人声泪俱下,说:“你再这样,把老婆孩子填进去也不够啊,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冯七呻吟道:“再不了,快去,叫人来救命。”采蒹说:“起来吧。”冯七说:“我死了,你男人死翘翘了。”采蒹笑了,说:“好好的,接着吃饭。”冯七脑袋轰然一响,从地上坐起来。果然,胳膊腿都在,心还跳着。破口骂道:“熊女人,敢折腾老公,看我剥了你。”采蒹说:“想戴铐子是吧。公安早上到店铺来了。”冯七说:“怎么讲?”“我说男人跑外了。”采蒹说。冯七咕咚跪在地上,晃着媳妇的脚脖子,说:“姑奶奶,吓死你男人了。”采蒹说:“收心吧,你是在薄子的人了。”冯七说:“由你管着。”身子朝旁边一歪,起了酣声。”
采蒹倒盅酒,一仰脖子,两行泪淌下来。“我只想好好过日子。”女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