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长的音乐时代》是大友良英的自传性音乐随笔集,介绍了伴随他成长的诸多有趣音乐。曾是音痴又不会乐器的少年,却被牵引着闯入了音乐的世界,从歌谣曲、流行乐、摇滚乐、自由爵士到噪音音乐……一首首经典名曲,交织着诙谐逗趣的成长故事,让人忍俊不禁。这些音乐,改变了他的人生;而记录它们的文字,则汇聚成了这部有笑有泪的二十世纪音乐史。
Sapporo International Art Festival 2017我成长的音乐时代(选章)
[日] 大友良英尹宁 译
荞麦屋、荞麦屋
Tamori的日本夜未央
(1976年,高二)
我在本书中写了许多有关爵士社的事,其实不仅限于爵士社。高二后,或许因为不再去学校了,我在校外还交到了许多摇滚方面的朋友。对了,在这之前,还是先说说 Tamori吧。
我喜欢听广播,特别是深夜节目。但和中学时相比,我高中听广播的时间明显减少了,电视也不怎么看了。曾经可是那么爱看电视的孩子呢。可能是我发现了现实远比电视有趣吧,也可能和我在家的时间大大减少了有关。从那以后直至今日,我都不怎么看电视。明明从事电视行业的工作。拜不看电视所赐,我对从20世纪70年代后半期直到现在的流行趋势,都不太了解。我的人生就只剩下了音乐、音乐、音乐。这样说有自我粉饰的嫌疑,实际上可能只是因为我在求学路上被淘汰,若把自己放到世间一般的标准中去看的话,会很难受吧。我一介高中生,弹奏乐器的水平很差,也不会演奏爵士乐,但倘若能在音乐世界的底层拥有自己的空间,即便是一点点的容身之地,也会让我轻松很多吧。啊,现在也是如此吧。不过,高中时我并未这么想过,内心还觉得是“社会太幼稚了”。如果放到今日,我肯定是那种会在推特上抨击社会、讥讽名人的年轻人。前卫音乐家给晨间剧写音乐之类的事情,肯定会被我贬得一钱不值。 (飞地编注:作者曾为晨间剧《海女》配乐,这里是自嘲)
“那家伙已经完了。”我会说类似这种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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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因此,我觉得深夜节目也是给小朋友听的,不再像以前那样常听了。另一个可能的原因是,和20世纪70年代初不同,广播里谈论社会或时政话题、介绍音乐之类的节目变少了。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在于我自身,一言以蔽之就是狂妄自大。
就在这时,我在漫画家高信太郎的《日本夜未央》中邂逅了 Tamori。这位从九州初来乍到、尚属无名的大叔,突然出现,用在广播中前所未有的表演方式,毒舌地吐槽一切。他的才艺,以不知所云的 HANAMOGERA语(ハナモゲラ語)为首,还有四国语国际麻将,以及“模仿民谣歌手三上宽模仿的警察学校的老师”这种莫名其妙的多重模仿表演,以至于都不知道他模仿的最初原型是什么了……此外,他和赤冢不二夫、山下洋辅、坂田明、筒井康隆等人都是朋友,这些人对我来说是宛如地下英雄般的人物,这种种因素给我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在“搞笑”方面,可谓是自疯狂猫以来最大的冲击了。
没多久 Tamori的《日本夜未央》就开播了。当年福岛的广播电台不播这个节目,我只好搜从东京传来的日本播放电台的电波听。曾经因为喜爱深夜节目而架在屋顶上的长天线还留着。我贪婪地听着伴随杂音的《日本夜未央》。每次都会录音,甚至热心到要把里面出现的音乐、笑梗记在笔记上。地下音乐、带有冒犯性的大尺度表演以及毒舌,真是完美。对我来说那正是完美的世界。
至今难以忘怀的是忘年会的直播, Tamori他们在某个小酒馆里办的忘年会,就那样播了出来。可能喝醉了的坂田明先生都不知道正在直播,一边喝酒一边说着 HANAMOGERA语。最后,在场的音乐家们伴随着非洲节奏音乐,和 Tamori说唱。他们用乱七八糟的语言唱起了“荞麦屋、荞麦屋”。对现在的人,突然说什么“荞麦屋、荞麦屋”,他们也不能理解吧。说到底 HANAMOGERA语本来就是意思不通的语言。有关这点,须川先生会在专栏里详细写到,具体解释就交给他了。 (飞地编注:本书的每一话末尾都由作者的出版社编辑须川先生撰写文后专栏,介绍正文出现的音乐、漫画乃至社会状况)
不知从何时起,我想成为 Tamori那样的人。我原以为地下世界全是黑暗,却被从那儿来的闪闪发光的黑色笑话所吸引。我开始给《日本夜未央》写信,还被读过几次,于是有些得意忘形。最后我还利用擅长的录音技术,通过改变磁带转数,将“荞麦屋、荞麦屋”录成了类似《归来的醉鬼》那样去投稿,居然又被播放了。这让我更加忘乎所以。
给点阳光就灿烂的脾性,让我干出了成立“荞麦屋、荞麦屋”乐队这种事。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旧邦戈鼓,和当时的摇滚伙伴小润、筱木君,还有其他很多人,成立了打击乐队,用 HANAMOGERA语唱着“荞麦屋、荞麦屋”。福岛市文化中心的小会场,为高中生业余乐队提供演出场地,我也想让这个“荞麦屋、荞麦屋”登上舞台。来这里参加表演的,都是些想参加演出却没有乐队、不会乐器却聚集在一起搞了速成乐队的家伙,想出场却苦于没有机会,我也是其中一员。这方面好像也和今日所做的区别不大。总之,这可是学校之外的初次演出体验。
“荞麦屋、荞麦屋”的表演,最开始非常开心,可观众却被吓到了。我本以为全场会很起劲地跟着唱“荞麦屋、荞麦屋”,结果观众的反应却似乎是在说:“那些家伙在搞什么啊?”于是我也变得灰心丧气,演奏的情绪也渐渐低落。情绪低落的高中生唱的“荞麦屋”,可不是能听的东西。成为 Tamori的路程还特别遥远。
那时压轴表演的,是吉他手桑原君、键盘手中潟君、贝斯手村上君,这是支集合了当时福岛高中生里明星级成员的超级乐队。他们演奏了绯红之王的《太阳与战栗2》,帅气到让人难以置信。我虽说想做爵士,但还差得远,在我眼中他们非常炫目。我又想起中学时对桑原君的仰慕。不过,这时候我已经不再是为了得到女孩子的尖叫,而是想更好地做音乐。可以的话希望一辈子都做音乐,希望能够把吉他弹奏得更好,在“荞麦屋”上再次受挫的我这样想。虽然这样想,但音乐的道路依旧特别特别遥远。
专 栏
如今的Tamori作为电视艺人的了不起之处,想必大家都知道了。但早期Tamori先生的过人之处,还是稍微介绍一下比较好。
1972年,山下洋辅在九州巡回演出时,遇见了碰巧出现在宴会上的Tamori。Tamori受到山下的赏识,之后多次去东京参加活动。他的表演很快就吸引了周围的音乐人、作家、漫画家等,终于得以在电视上露脸。1976年10月《Tamori的日本夜未央》开播,Tamori作为从事演艺活动才第二年的新人,获得了极高的人气。当时有个著名环节叫“NHK拼贴新闻”,是利用NHK的新闻素材,无视既定的新闻脉络剪辑而成的节目。
当时Tamori戴一只眼罩,才艺是模仿蜥蜴(原本是全裸进行的)、使用胡说八道的外语打四国麻将等,以这些大胆的段子为中心,在电视上成为热点。有人说他的节目白天播出太危险,但Tamori先生就偏要在白天播出,他带来的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长寿节目《笑一笑又何妨!》。
HANAMOGERA语是在Tamori的朋友们中流行起来的无厘头语言,类似“あまぞぱら へりさきむるぱ くしゅみけれ むがるのじゃまぬいでちゅはんそれ”这样的感觉。这是从“模仿日语”的点子发散出来的。在Tamori之前,藤村有弘、大桥巨泉(钢笔广告中的“はっぱふみふみ”)就做过这种段子。这种文字游戏,如果完全随机就没什么意思了,正是因为它有一套自己的规律,才奥妙无穷。
“荞麦屋”也是他们的固定段子。《Tamori》(1977)收录的《非洲民族音乐“荞麦屋”》中,伴随着咚咚咚的太鼓声,Tamori一直用回声方式喊着“ウガラヌシメヤマ、フロヤノニカイデ”(荞麦屋、荞麦屋)。真是太疯狂了!这种表演绝对会令气氛高涨。可惜大友少年当初制作的音源已经没有了,遗憾!
噪音与“当代艺术”酒吧
高柳昌行的新方向乐队
(1977年,高三)
1977年春,多次补考后,我总算升入了高三。学校为了备考,进行了换班,但对于除了去爵士社几乎不怎么在学校露面的我来说,这些事都无所谓。让我松一口气的是,班主任大内老师没有变动。虽然我不去上课、成绩显著下滑,但大内老师一直对我很宽容。现在想来,老师是在暗中为我行方便,而我也利用了这一点。虽然心有愧疚,但依然不去上课,终日在爵士社的活动室和爵士咖啡馆中度过。
这时市面上流行的是粉红淑女乐队,我最爱的山口百惠的《假黄金》《梦境引路者》也依然很有人气。这年虏获我心的偶像,则是在资生堂广告《我的圣洁女孩》中出镜的小林麻美。我本来很少看电视了,却被她留着男孩气的短发在竞技场上奔跑的广告片段击中,还和同年级的岩崎君偷了贴在百货商场楼梯转角处的《我的圣洁女孩》的大海报。自然,我也买了尾崎亚美唱的广告主题曲的黑胶唱片反复听。现在看这张海报,也会觉得心脏怦怦跳呢。由于当年还没有录像技术,只能留下海报和杂志切页。因为实属难能可贵,就在本书放一下照片吧,麻美呀。
另一方面,这个时期我也不可遏制地憧憬着东京的地下爵士乐。从一开始在福岛或东京看渡边贞夫、渡边香津美等日本爵士乐手的演出,到不知不觉受 Tamori的广播、山下洋辅的书及音乐的影响,我渐渐开始对地下的先锋派艺术感兴趣。而给我带来最大影响的,当数阿部薰在福岛当地的爵士咖啡馆 Passe-Temps的演出,我常常去看。在几乎没什么客人的店中,他每个月都会做即兴演奏。那太难理解、完全听不懂的演出,给尚读高中的我那不怎么灵光的脑袋,留下了难以用语言表达的印象。我还想看除他之外的自由爵士。于是,我寒暑假去东京时,开始去新宿的 PIT INN或歌舞伎町的 TARO以及西荻洼的 AKETA等店里看自由爵士。
对我冲击最大的,是在涩谷的 Jean-Jean看的高柳昌行的新方向乐队的演出。高柳昌行以爵士乐明星渡边香津美的师父的身份闻名,但实际上,他是从20世纪60年代就引领日本前卫爵士乐的领军人物……这样写会被骂吧。总之要讨论日本的自由爵士或噪音音乐,高柳昌行是绕不过去的第一人——两把电吉他、萨克斯、贝斯、两套鼓,如今也很少见的持续几十分钟的大音量演奏。既没有听得出来的节奏,也没有旋律,只感觉到巨响的噪音在持续扩散。由于音量过大,感觉身体像被压在椅子上,演出结束后会耳鸣到什么也听不见。高柳昌行的演出,与其说是在听,不如说是在用身体感觉。
客席上仅有十几个观众,或许十人不到吧。但在这么少的人中,却能看到我敬爱的殿山泰司、爵士评论家清水俊彦、副岛辉人等人的面庞。仅这一点就足以让人心动了。殿山先生在他的《 JAMJAM日记》中,形容高柳先生的演出是“飞到月亮上的声音”,正是那种感觉。
我被这场演出感动,很快就叩响高柳先生的门,成了他的门下弟子……倘若现实如此,倒是件值得在连载中大书特书的事。而我的人生,远没那么酷。说实话,高三的我,完全听不懂这种大音量演出。和这相比,山下洋辅的自由爵士要好懂得多。只是虽然不懂,但受到的巨大冲击毋庸置疑。我不知该如何解释这样的体验,只是带着强烈的耳鸣,漫无目的地游走在涩谷到新宿夜晚的街头。最终进了新宿一家叫“当代艺术”的脱衣舞酒吧,简直像被吸进去一样。啊,真是没出息,怎么回事?
我是第一次进脱衣舞酒吧。当然也是第一次见到女性的裸体。脱衣舞娘除渔网袜之外不着一缕,下半身在红色灯光中浮现。“新方向”的轰响带来的耳鸣,开始在我脑海中轱辘辘地做起了椭圆运动,我已经蒙了。脱衣舞娘靠近时,散发着强烈的香水味。在那之前,我只觉得香水味让人不快,那时却让我的身体异常地起了反应。在这个酒吧待了多长时间、之后又住到了哪里,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和现在一样,当时我也完全喝不了酒,因为对东京不熟,那之后应该也不会去其他酒吧。难道是在那儿待到有了头班电车,坐电车回的福岛?还是跌跌撞撞住进了已经在东京的大森君或驼背学长的公寓呢?
这家“当代艺术”酒吧曾在的地方,现在是新宿的 PIT INN。那时候,我连想都没想过,之后会在这里举行演出,也没预想到数年后会拜入高柳昌行的门下。
专 栏
小林麻美是歌手、演员、模特。她细细的肢体和长脸(失礼了!)曾是流行标志。1972年作为歌手出道,因资生堂及Paruko的广告走红。隶属田边事务所,后来和事务所社长(也是蜘蛛乐队的前队长)田边昭知结婚,退出演艺界。
尾崎亚美作为歌手兼作曲家,现在仍然很活跃。她写的名曲有松田圣子的《天使的媚眼》、杏里的《聆听奥莉薇亚》等,不胜枚举。
接下来要说的就是对大友先生有决定性影响的重要人物高柳昌行。他作为爵士吉他手,于19岁出道。1985年以银座的香颂咖啡馆“银巴里”为据点,组织“新世纪音乐研究所”,是讲述日本爵士乐史不可或缺的人物。他曾是渡边贞夫的乐手,熟知正统爵士乐。另一方面,正如他和阿部薰合作了《解体的交感》(1970),他也是噪音音乐的先驱,进行了非常丰富而独特的音乐活动。有关渡边香津美会在后面讲述!
殿山泰司是名看过一眼就难以忘记其面相的男演员,大家都知道他喜爱爵士乐,经常在PIT INN、STATION'70等Live House中露面。他的文笔很好,大友先生的《大友良英的JAMJAM日记》(2008),其实就是借用了殿山先生的日记题目。
清水俊彦是诗人、音乐批评家。他对前卫爵士造诣很深,直到晚年还亲自去现场,不惜一切代价尝试最新的表现形式,让人敬佩。著有《爵士乐·另类摇滚》(1996)。
副岛辉人也是音乐批评家,但活动不仅限于笔头。他还将国际上的前卫爵士音乐家介绍到日本,也反过来将日本的先锋音乐不断地介绍给世界,这些功绩难以计量。著有《日本自由爵士史》(2002)。
我的青春爱时代
友部正人《胡萝卜》
(1977年,高三)
学园祭结束后一周左右,我将爵士社部长的位子传给了高二的高井君。那会儿,高井君突然说:“大友学长,我的初中同学、圣母的Y说想认识你。”
“圣母”是附近的女子学校“樱花圣母学院高校”的简称。不知是不是私立女校的制服加成,这所学校以可爱女孩众多出名。我光是听到“圣母”这两个字,就已经要升天了。高井升高中时复读了一年,所以应该是和我同年,那么他的初中同学,也就意味着和我同年。嗯?等等,Y不就是和同班同学铃木交往的那个Y吗?
“对对,就是那个Y。”
铃木是我从小学开始的同学。运动全能、学习好,又有些超脱世俗;性格怎么说呢,应该是看到弱小的人被欺负就会挺身而出的那种,但看上去又有点害羞别扭。总之,让人感觉干什么都比不过他,即便从男生的角度来看,也是很帅气的人。而他的女友Y,不仅优秀,还长得可爱,是公认的美女。所以,任谁看铃木和Y都是“福岛最佳情侣!”的感觉。这种优秀男生的女朋友,要找我这个既不会学习也不会运动,外表不起眼,除了做乐队没有任何可取之处的人干什么……而且就连这个乐队也是水平难说,不可能因为这个来接近我。铃木和Y在一起时,我见过Y几次,算是脸熟,但几乎没说过话。只是我单方面觉得她很可爱。反正,不管怎么想都很奇怪。身边的家伙们也都表示“不会的不会的,完全不可能”。那是自然啦。
“不不,不是要交往之类的意思,只是说想让我介绍一下。总之圣母的学园祭时,你去她的教室看看吧。”
高井这家伙,不会是耍我吧。难道是恶作剧,要看我笑话?我一方面这样想,一方面又期待着那万分之一的可能。但是,万一真是对我有意思,不就等于我抢了铃木的女朋友吗?那样作为男人有点说不过去吧?不不,等一下,还没说一定是那样呢,我这样想有点太得意忘形了。不对,可是,万一要和铃木展开争夺女友的决斗,怎么看都是那家伙更强吧?不过,铃木也不是那种通过暴力解决问题的人。不对,等等,铃木再怎么品格崇高,碰到跟女朋友有关的事,说不定也会完全变一个人。不不,等等,铃木不是这种人,比起这个,就算开始交往,我和铃木的差距太大了,会不会让Y觉得没意思?等等,万一她突然说想接吻的话怎么办?要是接吻时被铃木看到的话……不,在考虑这些前,还是先想想见到她时,说点什么好吧。说起来,约会到底要干些什么,是站在左边好呢,还是站在右边好?啊……真是的,这就是高中男生,怎么说呢,真是无可救药的生物。
就这样,我每天晚上都沉浸在幻想中睡不着。一周过去了,终于到了樱花圣母学园祭的日子。我没有和爵士社的伙伴同行,而是找了同年级的岩崎与竹岛。岩崎是曾想和我一起加入爵士社的好友,但他走上了不同的道路。虽然只有我进了爵士社,但那以后我也和他有来往。竹岛则和我从初中时起就关系很好。这种时候,还是要找靠得住的家伙。
这是我第一次去圣母,穿过校门都令人心跳不已。Y在英语社团的教室。教室里的桌子像咖啡馆那样排列着,上面摆出红茶和点心,模拟成店铺的样子。教室内的装饰虽朴素但有品位,是在男子学校里无法想象的情景。从入口处偷偷一看,短头发的Y正在教室靠里面的位置,和外国修女用英语交谈。
“那么可爱的女孩,真的说要跟你见面吗?”
岩崎不怀好意地笑着说。
“好烦啊,闭嘴。”
我想这样回击,却发不出声音。实在太紧张了。再看看跟我说这种话的岩崎,他其实也在紧张。
“那、那、那、那个、那个、那个……”
Y发现了在教室门口犹犹豫豫的我们,走了过来。哇!怎么办。正这样想着,Y开口了:“哇,大友君,你来了,谢谢。”
笑容。灿烂的笑容,清澈的声音,笔直的视线。我本来就不擅长看着人的眼睛说话,看到她过于炫目的大眼睛,我简直要晕倒了。高井居然没有骗人或恶作剧。她是看了爵士社的演出,才想要见我的。我高兴得想跳起来。岩崎和竹岛不知道是不是顾虑到我们,跑去认识的女孩子那边很开心地聊着什么。太棒了!能行!
到这里为止都很好,可是……
不知道为何,教室里播放起Y选的歌,是友部正人的《胡萝卜》(作词、作曲:友部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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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爹哈利在唱歌 他唱的是
他的背像石头般沉重
他闭着一只眼睛 已经老朽
唱着不知哪个年代的了不起的懒汉之歌
很久以前你也是这样
仅仅为了活着
就竭尽全力
无所求 无所获
什么都没有
只是为了自己活着
我这个唱歌的人 牙龈都脏了
正咀嚼着房间里冷气吹来的潮湿的风
昨晚那个女孩乘上最后一班火车
去南方的一个小镇
虽没有梦想
但却如此温柔
温柔到让人想哭泣
我把脖子埋在夜晚的裙子里
流着咸咸的眼泪
为什么你要走?
为什么我必须说再见?
为什么你要说再见?
为什么我要走?
老爹哈利在唱歌 他唱的是
他的背像石头般沉重
他闭着一只眼睛 已经老朽
唱着不知哪个年代的了不起的懒汉之歌
很久以前你也是这样
仅仅为了活着
就竭尽全力
无所求 无所获
什么都没有
只是为了自己活着
我这个唱歌的人 牙龈都脏了
正咀嚼着房间里冷气吹来的潮湿的风
昨晚那个女孩乘上最后一班火车
去南方的一个小镇
虽没有梦想
但却如此温柔
温柔到让人想哭泣
我把脖子埋在夜晚的裙子里
流着咸咸的眼泪
为什么你要走?
为什么我必须说再见?
为什么你要说再见?
为什么我要走?
“这首歌的歌词不错吧。”
嗯?这首歌在唱什么,难道是有关失恋的歌?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放这首歌呢?
我本来就不熟悉民谣,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她比我想象的还要成熟,我完全跟不上她的话。什么被歧视部落的人们、巴勒斯坦问题、环境公害及三里冢、永山则夫等等,这些世界大事我虽然都在新闻中听过,但与我毫无瓜葛。她对这些怎么会这么了解?
“大友君会说英语吗?要不要一起学习英语?”
连学校都没好好去的我,怎么可能会说英语。讨厌学习的我,没法坦诚地答应一句“嗯”,只是默默地看向地面。铃木的脸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和校园偶像甜蜜约会的妄想完全消逝了。那天,我带着一种想要消失的心情,盯着爵士咖啡馆的音响直到深夜。
专 栏
友部正人,是生于1950年的民谣歌手、诗人,1972年以专辑《来到大阪》出道。他受鲍勃·迪伦的《像一块滚石》影响开始写歌,发表了众多名曲、名碟,却并没有特别火爆,略有些朴素低调地开展音乐活动。音乐人中有不少都宣称自己是友部正人的粉丝,且年龄世代跨度大、风格多样,如井上阳水、矢野显子、远藤道郎、长渕刚、佐野元春、Tama、宫泽和史、森山直太朗等。坂本龙一的初次录音,就是因为他在研究生时偶然在酒吧里认识了友部先生,参与了他的歌曲《无人能描绘我》(1975),这件事从此成为佳话。
要描述友部先生的歌哪里打动人时,首先要说的,当数歌词的力量。他歌词中出人意表的比喻、面向社会的问题意识、考究的结构修辞以及略带苦涩的讽刺与有深度的幽默……所有这些融为一体,回响在耳边。因此他的歌在谷川俊太郎等专业诗人中也受到高度评价。而将这样的歌词娓娓道来传至听者耳朵的,是友部正人那沙哑的歌声,这才是无可替代的宝物吧。
《胡萝卜》一曲收录在1973年发行的同名专辑中,这也是友部正人的第二张专辑。这张专辑的风格是友部正人自弹(吉他,有时是竖琴)自唱。这张专辑收录了众多名曲,其中《一本道》是热潮乐队的歌曲《中央线》之前的、有关中央线的保留曲目;另外还有描写联合赤军被捕后的世人反应的《干杯》。
其实《胡萝卜》真正的金句 * 在正文引用的那段之后,大家最好自己去听一下。这也是大友先生所期望的吧。(这是编者的擅自揣测哦。)
* 《胡萝卜》后半段歌词:“人像胡萝卜一样长着手脚/仿佛在为一切事物悲伤。注定被恋人抛弃那就抛弃吧/这一生就让它物尽其用吧/变得像雨水一样天真/把一切事物淋湿吧。常去的货摊里的老爹/如今也带着像要坏掉般的笑容示人/而我们/也会慢慢变成那般旧日里让人怀念的老爹。”
人生最初的女友?
山下洋辅《风云爵士帖》、殿山泰司《JAMJAM日记》
(1977年,高三)
事态有了预想之外的进展。我以为圣母学园祭那次肯定没戏了,谁能想到在那之后还有后续。我和Y基本每天都有联络。什么?要是那么顺利的话就没意思了?确实。可到底是什么发挥了作用、到底是什么情况,我到现在都没能理清。不过,比起这些,她每天都会认真地联系我才是让人高兴的事。所以我不再想一些有的没的,也开始认真回复她。看到我会认真地回复对方,可能现在认识我的人会吓一跳吧,但的确就是有过那样的时期。那时候的认真劲,跑哪儿去了呢?现在就算是有人联系我,我也会马上忘记,不回复,难得的好机会也会流失……特别是 U-zhaan * 的邮件,完全不回。不行,不行,我要反省。
* 日本的塔布拉鼓演奏者。
从来没受过女孩子欢迎的我,欢快兴奋到难以置信,真是难为情。对方可是周围都一致好评的Y啊。我终于也迎来了桃花期吗?……对了,那时候还没有桃花期这个说法。不过,差不多就是这种心情吧。因此铃木的事也被我完全抛在脑后了。说起来,那个优秀的铃木,最近根本不去学校,发生了什么事呢?算了,不管了。我自己也不怎么去学校。嗯,不管了。唔,就这样吧。我那时带着这种心态,完全没有考虑铃木发生了什么。该说自己是冷血的男人呢,还是被眼前的快乐蒙蔽了双眼呢,抑或欠考虑呢?只是一个人高兴得忘乎所以,真是太没出息、太可耻了。
话说回来,那是一个没有手机也没有邮件的时代。相互间想要联系,就得用到电电公社产的黑色电话,那东西特别笨重,带拨号盘,真是让人怀念。和手机不同,接电话的人不一定是她,也可能是她的家人,特别是她父亲也有可能接起电话。虽然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每次都会一边祈祷不要是她父母一边拨号。反过来,我在家时要是有电话打来,总是以一种迅猛之势跑过去接。在那之前,我在家从来不接电话。不要说接电话了,基本人都不在家。所以在父母看来,是怎么回事一目了然吧。
这期间,我们也会在放学路上等对方一起回家。学园祭结束了,高三的同学们都投入到认真的备考学习中,我爵士社的部长职位也委任给了学弟。因此我们会以备考学习的名义一起去图书馆……当然,学习是完全没有在学的。另外我们还会一起亲密地去爵士咖啡馆;或者哪儿也不去,只是在街上闲逛。我们两个人都是骑自行车上学的,走路时右边会一直牵着车,因此我们中间总是有一辆自行车的距离。牵手什么的,想都没想过。就是这么纯情。
说是在街上闲逛,其实也都是小街道,走个30分钟就到郊外了。我们总会走到阿武隈川,在河堤的砂石路上推着自行车一个劲走着。完全没有看景色。当时应该很冷吧,但也没有感觉到寒冷。我们到底说了些什么,也很难想起了。不过说话的应该基本都是她。我没法发起话题。我是从什么时候变成了今天这样的话痨呢?曾经是那样不会说话。不会说话不单纯是出于害羞,肯定也有不想被她嫌弃以及不想被看扁的心情。于是,越这样想就越发什么也说不出口。
她对政治及社会问题都有兴趣,我在那之前,什么都没想过,因此对她说的事全无了解。什么三里冢、巴勒斯坦、差异与歧视,唔,我果然是理解不了。为什么要头戴面罩游行?……我和这些全无关系……那时,我正是仅有这点思考能力的小鬼。
我对政治和革命的话题,与其说是抗拒,不如说是因为自己回答不上来而感到焦躁,但还是默默听着。不过,我们也不只是说这些。现在想来,她应该是想做能够帮助他人的工作吧,比如护士、看护等,她更多会谈论到这些话题。真是一个认真的好女孩。非常认真说着这些话题的Y,看起来很成熟,也很有魅力。而我就更不想被她轻视,因此对明明不知道也没有了解的话题,一个劲地说着“唔,唔,是这样的”,装出很懂的样子。如果是现在,肯定会去维基百科上查,然后更加过分地不懂装懂。当时可没这些手段,于是我特意去了书店,站在那里看了些貌似艰深的书。不过,一介笨蛋小鬼,又能看懂什么?只是想追赶她的脚步而已,哪怕只是靠近一点点。但那些政治思想类的书,我只要读一点,头就开始痛了,完全不知所云。而且,里面尽是些不认识的汉字,让人难以下手。最终我拿下书架的,是山下洋辅的《风云爵士帖》、殿山泰司的《 JAMJAM日记》,然后是刊载自由爵士内容的《爵士批评》《爵士》等杂志。总之都是些与爵士有关的书。不过现在想来,以这类书籍为契机,我这就算恭维也谈不上聪明的脑袋,开始稍稍地去“思考问题”了。
就这样,我和Y貌似开始了交往。我写了貌似……因为彼此间既没有说过喜欢或告过白,也没有亲吻或牵过手,再说我还介意着铃木的存在。她还在和铃木交往吗?我虽然这样想,也不好问她。她也不谈论这个话题……虽然很介意铃木为什么没来学校,但我特意让自己不去想。就这样,我们只是每天见面。仅仅能跟她见面,就足以让人高兴了。不管是不懂装懂还是什么,只要能一起推着自行车,在河堤边漫步,就会有最棒的心情。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但这就是交往吧。也可能不是?
我唯一能在她面前谈论的就是音乐,但连这个我都感觉没法畅所欲言。
“大友君喜欢什么样的音乐家?”
“嗯,喜欢的有很多,但最喜欢的还是爵士吉他手。吉姆·豪尔、迈尔斯·戴维斯等,你呢?”
我喜欢吉姆·豪尔、迈尔斯·戴维斯自不用说,但那时候山下洋辅、高柳昌行、阿部薰、 Tamori这些人才是我心中的最爱,却无法说出口,总觉得说出来会让人极度扫兴。我只能说些她可能喜欢而我也喜欢的音乐。而且,我还一个劲地担心要是谈到她在学园祭上放的友部正人该怎么办。我不了解她喜欢的音乐,这种事情就算撕裂我的嘴也说不出口。啊,不对,从小学到初中的阶段,因为社会上有过民谣热的时期,因此我也喜欢过民谣。但到了高中,我开始觉得日语歌曲听起来有些土气,特别是配一把吉他弹唱的民谣,带些说教味,听起来让人厌烦。这可能是受 Tamori的影响吧,我对这些东西越来越讨厌。这种对民谣的厌恶,可能一直持续到25岁以后。要说我对民谣的偏见是如何消失的,或许是因为做了三上宽的乐队后,知晓了民谣的厉害。以及和山本精一邂逅,听了他的歌,重新认识了民谣。不过,高中时的我,可真的不喜欢民谣。所以担心要是她提到这类话题该怎么办。
尽管如此,有一天,她还是将友部正人的《胡萝卜》和基思·杰瑞的《科隆演奏会》的黑胶唱片借给我。我觉得基思·杰瑞的音乐听起来很自恋,因此欣赏不来,老实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不过,这种话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想着既然借来了就得听一下,于是反反复复听了好多遍。听这些音乐,就是和她交流的窗口吧……我当时带着这样的心情。不要怪我目的不纯,这是18岁处男唯一知道的交流方式。不过那时听的友部正人,和有关她的记忆一起,直到现在还留在我的脑海中。可能友部正人先生本人已经不记得了,我在梅津和时先生的乐队中演奏时,曾经与他在札幌有过仅一曲的合作。那是1990年,我31岁的时候。友部正人先生的歌声响起的瞬间,我的身体仿佛从札幌的舞台被吹到了福岛阿武隈川的河堤上……啊,我以为不会再想起福岛的事了。歌曲的力量真是恐怖。
学校里依然没有铃木的影子。大家都忙着备考,因此无论是铃木还是我桃花期到来的事,对他们来说都无关紧要。反过来,在我看来,不管是学校还是考试,也都不怎么重要。本来就是半辍学的状态,成绩垫底,学校也完全不管我。就算逃课也没人会生气,就是这种感觉。我基本第三节课才出现露个脸,午休时间就离开学校去爵士咖啡馆了……每天都是如此。因此铃木不去学校的事,也没怎么在意。不过,世界仍在我未知的地方变化着。
专 栏
山下洋辅《风云爵士帖》(1975),是山下先生的处女作,是一本接近正方形的、有函套的书。这本书很厉害,山下先生在演奏上独特的自由爵士风格,也体现在了文风中。他用这种文风写下了旅行随笔,此外还有援引音乐学者小泉文夫的理论写就的论文《蓝色音符研究》。要注意,如今平凡社出版的“图书馆系列”收录的内容有很大不同。
殿山泰司的《JAMJAM日记》(1977)是一本围绕工作、爵士乐、推理相关的书。大友先生的《大友良英的JAMJAM日记》借用的就是它的书名。有兴趣的读者一定也要读一下《三流演员传》(1974)。
《爵士批评》和《爵士》是当时的专业爵士杂志。20世纪70年代有许多爵士杂志,但停刊的也不计其数。1977年,《爵士》更名为《爵士杂志》,第二年停刊。《爵士批评》直到现在还在发行。
吉姆·豪尔是爵士吉他的巨匠。他和比尔·艾文斯一起创作的《暗流》(1962)是大友先生偏爱的专辑。吉姆·豪尔使用的吉他Gibson ES-175,在日本有大友良英的师父高柳昌行、植木等等人使用过。高柳先生的吉他,后来作为遗物赠予大友先生,大友先生会在一些重要场合使用这把吉他演奏。
基思·杰瑞的《科隆演奏会》是1975年由ECM发行的钢琴独奏专辑。基思曾是迈尔斯乐队的钢琴手,当时也有独奏及个人乐队的活动。这张专辑是完全的即兴演奏,基思浪漫而富有激情的弹奏,配上让人联想到水晶的钢琴音质,相得益彰,在当时获得极高人气。
乏善可陈的复读生活开始了
马里恩·布朗《波多诺伏》和塞隆尼斯·蒙克《明亮的角落》
(1978年,19岁)
4月,我想考的大学全数落榜,这个结果是必然的。但远不止于此,我连高中毕业的学分都不够,春假不得不每天去学校,参加补考,关在图书馆里学习来补上缺席的课时,但好在总算毕业了。也不知班主任大内老师关照了我多少。
2013年,社会学者开沼博先生在 《AERA》杂志上刊载了一篇对我的采访。那时,他查了很多关于我过去的资料,并且去见了大内老师。所幸老师还记得我,他说:“大友君不是什么走上歪路的学生,也没有特别让人费心,只是不怎么来学校,对爵士社的事却非常有热情。没想到真的成为音乐家了呢。”
我确实像老师说的那样吧。不见得有什么音乐才能,学习也不好,是个不起眼的存在。开沼先生给我看了当年的点名册,真的全是缺席。谈起高中时代,我总是说:“我那时不怎么去上学……”
我本是出于耍帅装酷,想让谈话气氛多少热烈些,没想到居然真的缺席那么严重。当年写的作文也被找了出来,内容也是无味到让人羞愧。虽有自己想做的事,但是没有自信,学习又不行,自己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啊……流水账一般写着这些事,真是拙劣。17岁的大友良英,就是这样患得患失地烦恼着吧。
去东京考试时,我和乐队成员桑原君、中潟君一起,住在父亲出差时留宿的公寓里。我们彻夜谈论音乐,聊着发电站乐队如何如何,加寇·帕斯图瑞斯又怎么样,果然还是米尔福德·格雷夫斯更棒……第二天卡在考试开始的最后一刻踏进考场,这样能考上大学才怪呢。对了,我想起来了,有几次我也会住在比我先一步到东京的天才鼓手驼背学长,或者萨克斯手大森学长的公寓里,和他们聊音乐直到天亮。说到底,为了考试借住在驼背学长跟大森学长公寓这事本身就不对吧。怎么可能考得上嘛。那时和现在不同,住酒店还是无法想象的事。到了三月,我考国立的电气通信大学时,想着反正考不上,连考场都没去。顺便说一下,我之所以想考这所大学,是因为父亲是这所学校毕业的。不过就算父亲考上了,我不学习也不可能考取吧。感觉真是对不起父亲……
结果我去了福岛的补习学校,过上了复读生的生活。可能读到这里的读者会感到困惑,没见我写过想上大学,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去东京,飞入音乐的世界呢?因为在夜总会的挫折,让我完全失去了对音乐的信心 (飞地编注:指演奏状况非常惨烈),并且和Y去读福岛的专科学校也有很大关系。明明知道自己要被甩了,不,是已经被甩了,可还是不想离Y过分遥远。啊……受不了,我真是个不成器的家伙。
复读阶段,我也几乎没去补习学校。和去了大学的Y也走上各自的人生路,根本不会再有进展。这是我人生最初的失恋。乐队的伙伴大多离开了福岛,我连朋友都没有,基本每天都在爵士咖啡馆发呆。曾经那样喜欢 Tamori的《日本夜未央》,也不再听了。我的吉他、录音机都在家里蒙上灰尘。我什么都不想做。高三时,阿部薰还每个月都来福岛做个人演出,这段时间也不再出现了,我不再有机会观看他那难以形容的谜一般的演出。
我同往常一样去了 Passe-Temps。听的是马里恩·布朗和汉·本宁克的合作专辑《波多诺伏》。贝斯手是马尔滕·阿尔特纳。这也是经由阿部薰先生才知道的专辑。听着汉·本宁克暴风雨般的击鼓声,感觉什么都不用思考,因此这个时期我常听这张专辑。阿部先生怎么样了呢?是不是还会来做他那谜一般的演出呢?我呆呆地想着。不知不觉这张专辑结束了,接着播放的是塞隆尼斯·蒙克的专辑《明亮的角落》。这也是我非常喜爱的一张唱片。我尤其喜欢它那无迹可寻、没有脉络的开头。哦!就是这里精彩,我听着前奏想,就在这时——
咔吱吱吱吱吱……
伴随着刺耳的跳针声,身体受到剧烈的震动冲击。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大地震。福岛市的震级为五级。按现在的标准来说,是五级以上了。震源在宫城县冲。店内的餐具纷纷坠落,巨大的JBL音箱也剧烈地左右摇动。这不是东日本大地震时那种幅度很大、周期很长的摇晃,而是更加激烈的高频小范围震动。由于摇晃过于激烈,我甚至无法从椅子上站起来,只好拿一块坐垫挡在头上等地震过去。等待时我脑子里想的是,就这样被掉下来的天花板砸死也无所谓了,不过要是很痛的话就讨厌了。或者,我还可以给Y打个电话问问她“要不要紧?”……我可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家伙。
在我的记忆中,这次宫城县冲地震,是高中毕业那年4月中旬的事情,如今一查,发现地震的确切时间是1978年6月12日的傍晚5点多。也就是说,我缺失了高中毕业后两个多月的记忆。虽然不知道失恋给我带来了怎样巨大的创伤,但就算是无所事事地发呆也该有个限度吧。
但无所事事的发呆少年,还是在确认了店里的人都没事以后,便马上骑车往家里赶。回家的路上,看到有几幢木造房屋倒塌,瓦片和墙壁都碎裂了,这让我更加担心家里。毕竟我家也是不怎么结实的木房子。我以比平日快几倍的速度踩着踏板。
“老妈——弟弟——你们还活着吗?”
打开大门,看到玄关处养热带鱼的鱼缸碎了,房间里的荧光灯掉了下来,玻璃碎片到处都是。幸运的是,虽然看起来惨烈,好在没出什么大事,家人也都平安。我总算放下心来,不想老妈却说:“你这么早回家,真稀罕呀。”
哈哈,还真是,我无力反驳。
所幸福岛市除了一部分旧房子倒塌外,没有大的伤亡损失,但那之后连续几晚都能听见余震的重低音从远处传来,十分恐怖。自然界是怎么发出那样的重低音的?那个声音到底能传多远?和这种声音相比,音乐的声音简直不值一提。不不,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徒有复读生虚名的我才是真的不值一提。啊,十几岁的男孩子都是笨蛋,并且本人对此全无自觉,真是麻烦。好想再看阿部薰的演出啊,好想再看高柳昌行那不知所云的、可以飞到月亮上的演出。明明以前阿部薰每月去福岛演出时,我还在想自己为什么要看那玩意儿,这时却不知道为什么,更加无端地想见识不知所云的东西。
专 栏
发电站乐队和加寇·帕斯图瑞斯,还有米尔福德·格雷夫斯……他们勾勒出了那个时代的音乐样貌。
发电站乐队,是以拉尔夫·许特尔、弗洛里安·施耐德为核心的德国流行电子乐队——笔者想这样介绍他们,但在他们发行代表作品的时代,“电子乐队”这个词本身都还不存在。他们1970年出道时,是使用电子音乐技术进行即兴演奏的乐队。
发电站乐队于1974年发表《高速公路》,开始向以用音序器进行自动演奏为中心的流行音乐方向转换,其反人工主义作曲的概念,获得了布赖恩·伊诺、大卫·鲍伊等人的瞩目,给包括YMO在内的电子流行乐队带来很大影响。2009年弗洛里安退团。乐队直到现在还在活动。
加寇·帕斯图瑞斯,用一句话概括的话,就是弹奏贝斯很厉害的人。他在1975年发行个人专辑《加寇·帕斯图瑞斯的肖像》的同时,加入了气象报告乐队。他卓越的技术和有关音乐的构思将贝斯从节奏乐器这个桎梏中解放了出来,瞬间成为融合音乐贝斯手的第一人。但是,在1982年退出气象报告乐队后,他就身心状况俱毁,于1987年过早离开人间。
米尔福德·格雷夫斯是伟大的鼓手、打击乐手。从20世纪60年代初期开始活动,参与了《朱塞皮·洛根四重奏》等专辑的录制。他不为音乐的固有结构形式及常识束缚的演奏,获得世人瞩目。1977年米尔福德·格雷夫斯第一次来日本,和吉泽元治、高木元辉、土取利行、近藤等则、阿部薰等日本音乐人合作录制了《我们的冥想》,在这张专辑中你可以听到奔放且令人感动的钢琴。通过架子鼓,他将对人类全体的洞察往前推进了一步。另外,通过《间章著作集Ⅱ〈一点点死去〉的笔记和碎片》中收录的文章《米尔福德·格雷夫斯精选》也可以了解这个音乐人。2016年他还久违地来日本举办了演出,实在是非常精彩!
马里恩·布朗原本就是自由爵士领域的音乐人,参与了约翰·柯川的《升天》,由此为人们所知。他的吹奏,乍听似乎笨拙,但又有一种确乎存在的“声音”,这是他的魅力所在。即便是后来发行的《景致》(1975),听起来似乎很容易入耳,他的特色也贯彻始终。他晚年在大学里教授民族音乐学。《波多诺伏》是布朗定居巴黎时期在荷兰录制的第五张专辑。内容十分扎实!
马尔滕·阿尔特纳,是出身于阿姆斯特丹音乐学院的实力派贝斯手、作曲家。他还是德雷克·贝利组织的“音乐家的游泳池”的初期成员。近年来,主要作为作曲家活动。
塞隆尼斯·蒙克是天纵奇才的钢琴家、作曲家。他的演奏具有强烈的冲击感,旋律、和声独具特色,会使用一些尖锐的不和谐音。在演奏中他还会离开钢琴跳舞。这些与众不同的表现和品味不断给音乐界带来惊喜。
另一方面,从《午夜时分》《蓝调蒙克》开始,蒙克也创作了众多优美的爵士乐经典曲,这同样很了不起。由于他过于神秘,相关音乐研究者们完全跟不上他的步伐。即便现在来看,他也是领先于时代的音乐家之一。
桑尼·罗林斯和马克斯·罗奇也参加了蒙克的《明亮的角落》(1957)的录制,这是蒙克的代表作之一。专辑同名曲抛弃了四小节单位的音乐构成,在进行到乐曲主题部分之后,又转换成两倍速的演奏,这种想法,即便今日来看,也让人感到惊世骇俗、过于新鲜。
阿部薰之死
阿部薰《一点点死去》
(1978年,19岁)
1978年9月9日,阿部薰死了。我是10日或11日,正巧在涅雅时从老板娘口中得知的 (飞地编注:“涅雅”是作者读高中时常光顾的一家爵士咖啡馆)。店里还是像往常那样没什么人,播放着店里仅有的一张阿部薰的专辑《一点点死去》。专辑由两张碟组成,是演出现场的录音,只有中音萨克斯和高音萨克斯。我和老板娘两个人默默地一口气从A听到D面。
第一次见到阿部先生是在高二,还是高三呢?
地点在福岛市的国道4号线道旁的 Passe-Temps。那是一个仅能容纳30人左右的小咖啡馆。阿部薰每个月都会来这家咖啡馆,少则一次,多则两次。我几乎每次都会去。阿部薰的音乐有多晦涩,我已经不厌其烦地写过多次,相信读者都已经看烦了。最初,我真的完全无法理解阿部薰的音乐。但不知为何,还是被强烈吸引着,常常去看。或许是因为 Passe-Temps的老板娘告诉我,如果想做音乐,就不能不听阿部薰;又或许是因为阿部薰先生偶尔会和我打招呼,让我感到很高兴。没有演出的日子,他偶尔也会出现在这家咖啡馆,这时,他就会和我这个总是从远处呆呆看着他的高中生搭话。一个成年人,而且还是有知名度的音乐家,能用完全对等的方式跟我打招呼,着实让人高兴。
“你知道马里恩·布朗的这张专辑吗?里面的鼓手汉·本宁克很厉害,你听听看。”
这确实是一张了不起的专辑。阿部薰先生的音乐虽晦涩,他推荐的专辑却都是了不起的杰作。
阿部薰后来成了传说中的自由爵士萨克斯演奏家,甚至还被拍成了电影,但当年他在福岛的演出却几乎无人问津。观众总是只有包括我在内的寥寥数人。有时甚至仅有我和另一位客人。阿部薰会萨克斯独奏,偶尔也用店内的架子鼓演奏,还会乱弹钢琴,甚至敲打杂志发出声响。
“把你的吉他借我。”
他偶尔也会这样说,然后拿起我当时用的雅马哈电木吉他,接上扩音器,15分钟里只演奏吉他和扩音器的啸叫。唉,现在想来,和如今我在做的事既像又不像。我第一次在舞台上听到堪称噪音的音乐,应该就始于阿部薰的吉他扩音器的啸叫。不过当时也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觉得他的萨克斯实在厉害,但鼓、吉他、钢琴什么的,听起来完全就是乱来,颇为拙劣,完全超出了我的理解范畴……但阿部薰的举手投足都让我觉得很帅,看着他的样子,我也想快点成为大人。
因为这些原因,我不仅没约女朋友去看过阿部先生的演出,也没叫过爵士社以及其他音乐上的伙伴。没法邀请,因为那是我自己也不认为好的东西。虽然不觉得好,但每个月、每次都像是被什么吸引一般,一个人去看演出。在那里和阿部先生说上一两句话,就足够高兴。
在涅雅听完《一点点死去》,我骑自行车奔向 Passe-Temps。那个夜晚,还留有一点夏季的余温。
“我听说了阿部先生的事。”我说。
Passe-Temps的老板娘沉默着为我倒了杯咖啡。当时老板娘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老板娘的儿子小进,应该也在场,他曾拍下过阿部薰的演出影像。但我只能想起老板娘哀切的模样……除了小时候经历过爷爷过世,我再没有身边人死去的经验,对应该如何看待和接受死亡,相当困惑。不,就算时至今日,直面“死”这个问题也依然会困惑吧。这不是一个随着时间流逝就能平常视之的问题。当时不知道应该怎么看待这件事的我,比起自己的情感,或许更多地想去感受老板娘传达的东西吧。
至今我还记得,老板娘参加了阿部先生的葬礼后,回来说坂本九也有到场。坂本九是阿部薰母亲的弟弟,也就是说他是阿部薰的舅舅,两人是一起长大的。对我个人来说,小时候最喜欢的歌手,与青春期给我强烈影响的即兴演奏家——不,应该不仅是对我个人来说,他们一个是代表日本大众音乐的流行歌手,一个是代表日本地下文化的前卫音乐家,两个人居然是从小在同一个地方一起长大的,实在有趣。但当年我对这事并没有那么大的兴趣,只是觉得两个人长得有些像。电视上看到的坂本九总是笑眯眯的, Passe-Temps里的阿部薰却总是半睁着眼睛睨视世界,神情独特。
那之后没过多久,我又是孤零零一个人了。一个人待在爵士咖啡馆的时间变得特别多。原本偶尔还会去高中的爵士社看看,现在也不再去了。觉得自己至今还出入高中社团对学弟们不太好。
“我还是想做音乐。像阿部先生那样……”
在爵士咖啡馆巨大的音箱前我茫然想着。完全听不懂的《一点点死去》,如今似乎也开始听懂一些。留在 Passe-Temps里的阿部先生的个人演出录像,小进给我看过很多次。看现场时完全不懂,如今看影像似乎理解了一些。不过,说“懂”或“不懂”不太确切。应该说,和从前不同,这些东西渗入了我的身体。
“阿部先生当年在想些什么?即兴到底是什么?”
人死后总会留下问题。阿部先生的过世,似乎给我的人生留下了最初的问题。
我带着空无一物的脑袋,开始读 Passe-Temps及涅雅店里放着的漫画和爵士杂志里的间章先生、清水俊彦先生、高柳昌行先生等人写的文章,一边读一边思考。虽然拼命试着去理解,但间章先生的文章比阿部先生的演奏更难懂,高柳先生的文章则更加可怕。这些文章使用了很多汉字,我都不认识,只知道是写了很厉害的东西,但完全读不懂。等长大肯定就能懂了,我如是想。如今再读,唔,感想却还是差不多……我写了这种不识好歹的话,可能认真的乐迷要生气了。已经过了几十年,我也比当年的他们年长了,现在读来仍觉得艰深。当然,那时间章先生、高柳先生都还年轻,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我从他们的文章中收获了一些知识和观点,这也是他们文章的魅力所在。其中相当一部分内容颇有见地。对当年的我来说,即便读得似懂非懂,也感受到了一种违和感,或者说是产生了某种敬畏,并在此基础上开始了自己的人生。啊,真是对不起,似乎描述得有些自恋了。这种想法,或许与孩子对父亲抱持的某种情感相近吧。那时我擅自从阿部先生那里接过人生的课题,这个课题,直到今日还在我的内里延续,唯有对于这点,我深信不疑。
选自《我成长的音乐时代》,明室Lucida |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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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友良英(Otomo Yoshihide),1959年生于日本横滨,享誉国际的日本音乐家,其创作跨越了噪音音乐、即兴音乐、爵士乐、流行乐和影视配乐等众多领域。作为电影配乐师的他与中国渊源颇深,曾为许鞍华的《女人,四十》《阿金》、严浩的《天国逆子》《太阳有耳》、何建军的《邮差》等诸多经典作品创作配乐。而近年来,他为《海女》《花束般的恋爱》等高人气影视剧创作的配乐,也使得他的名字在新一代的观众和乐迷中更加广为人知。
| 译者简介:尹宁,译者,译有《极简音乐史》《100个基本:松浦弥太郎的人生信条》《旅猫日记》等多部作品。
题图:坂本龙一与大友良英在《No Nukes》音乐会现场演奏,2019年
排版:阿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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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明噪音丨噪音乐手得保持一种要出大事的感觉
传声头像丨学会在通往无地之路上生活
最浪漫的日本,或许就在七〇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