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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屋后的那块地是去年租下的,原本的主人是位满头银发的跛脚老太太。夏天的时候我总见她身子一歪一歪钻进半人高的玉米地里上化肥,秋天又弯着腰把一个个壮实的玉米装进编织袋里背回家。“我当年嫁到这个村的时候,还没有几户人,这片坡都是我开荒的。”她总是在歇气的时候这样同我们讲。
不过勤恳耕种了大半生的土地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或许是见我们来这一年也没做过什么坏事,便问我们愿不愿意接手。正是求之不得,加上这块,就可以把屋子周围的土地连成一片,全都转化为生态种植。
早春地里盛开的紫云英
春天一到,我和老园就忙着在地里翻土,挖出一条条菜垄,准备播下玉米、南瓜、黄豆和西红柿的种子。惊醒的青蛙、蟾蜍在脚边跳来跳去。
“这是什么呀?”我指着垄间依然长着杂草的地方问老园。开始还以为是他漏掉了,可这样的小块越来越多,每起几垄就有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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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留着这些作绿岛,给青蛙虫子藏身。”老园回答,“这样虫就不会光盯着菜吃。”
瞧,这又是他那套自然农法的理论了,我心里嘟哝着,不除草,不翻地,让杂草和作物一起自由生长。一想到任由这些杂草随意疯长,越长越多,就感到头疼。但细想他的话又有几分道理,只好任由他去,只不甘心偷偷往里扔了几颗豆子。
门前的杂草地成为鸡啄食的乐园。
一个多月过去了,我不时去地里查看作物的长势。
“怎么你留的草都没了?”有天中午我突然发现好多光秃秃的地方,喊来老园,不会是他又反悔了吧?其实长着也行,有草的地方土地多湿润一些,我差点说出口。谁知道老园也是一脸奇怪。
“哦,这是上午你们没在家,国土局来了四个工作人员帮忙铲的。”住在屋后的邻家阿叔正巧在搭豆架,抬头大声向我们解释。
“啊?”这下我们更加一头雾水了。
原来最近国土局在做农村丢荒地的统计。他们从卫星地图上一一看过来,看到我们家这块时顿住了,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耕地——“一半都是草,要是啥不是啥的”,就过来实地鉴定。可能回去后还要做资料,不能空口无凭地说是在种地,就干脆帮我们把草都铲光了,这样从上面拍下来,就能鉴定说还是在种的。
听完这些,我心情复杂地望向老园,老园也看着我。
“我现在就像走地鸡的心情,”他说。
“什么是走地鸡的心情?”
“——不知是好还是坏。”
“哈哈、哈哈……”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走地鸡的心情-瓦依那00:0006:24
我和杂草的恶斗由来已久。
前年冬天刚租到土地,就完全着迷地开始学习种菜。首先是做好每个区域的种植规划,可以根据植物的食用频率和需要照顾的程度安排远近不同的田块。接着就是动手,用宽口的锄头把地面的杂草全部铲除,再用长口的锄头深翻土地,堆起一畦一畦菜地,播下种子,想象丰收。
可没想到随着菜苗一起长大的,还有无穷无尽的杂草。
一直想养头小牛帮忙吃草。
一场春雨之后,万物勃发,亦是杂草破土之时。原本清理得干干净净的菜地顿时冒出无数米粒般大小的绿芽,在我好奇目光的注视下,它们不过几日就蜕变成各种姿态婀娜的模样,一举挤上春天的舞台,与菜叶争抢水、肥、阳光。
到了五六月,南方夏季高温高湿,杂草更是疯长,像是恶霸一般,一两周不注意,就能把作物完全淹没。这勾起了我强烈的胜负欲。肯定不能用除草剂,又嫌地膜不美观,我便日日去地里手工拔草,每次做到天黑才反神回家,恨不得一根杂草也没有。
杂草完全把作物淹没。
可我还是小瞧了它们。在千万年进化过程中,杂草显然比很多作物拥有了更强的环境适应力。有些耐涝耐旱,太阳晒不干,暴雨也淹不死;有些气味重,虫子不爱吃;有些根茎断裂后只要落入土中就能生根再长,不像一般蔬菜,整株拔起后就没了生机;最惊人的是草籽,远观小小的一团并不扎眼,细看却是密密麻麻数不尽数,很少有作物可以媲美。一到成熟季节,稍有风吹草动,便是落地成兵的壮观景象。
所以即便我已经很勤快了,每次有村民路过我的菜地,还是会一脸叹惋摇头说:“太荒了。”那一刻,我真正理解“荒”字的由来——草多,古人的造字真是奇妙,就像一种无形的鞭策。
除掉的杂草堆积如一座小山。
天气渐热,我晨起更早去拔草。可不多久就发现,除过草的地方烈日一晒,土壤就变得干散似沙漠,渴得快要冒烟。而长有杂草和作物的地方,扒开底下依然湿润。于是赶紧找来稻壳、干草覆盖裸露的地表。
隔了几天,老园的表弟来帮我一起给花生地拔草。他很有耐心,动作轻柔有致,宛如给情人整理长长的头发,梳过的土地除了花生,寸草不生,令我好生赞叹。当天傍晚下起了暴雨,持续了一个白昼,洪水把稻田都淹没了。等雨水褪去,再看到花生地时,表面那层黑软的腐殖土已经被完全冲走了,下面贫瘠的砂石层露了出来,与以往在电视上看到的泥石流过后的狼藉场面毫无二致。
这深深地打击了我,好的土壤培养起来需要很长时间,可破坏起来,只在旦夕之间。我无疑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只一味看到杂草对作物生长的负面影响,而忽视从整个生态系统的角度去考量:绿叶可以遮挡阳光,保持土壤湿润;根系紧抓土壤,能够减少水土流失。
杂草亦有好处。
如此想来更觉颇为可笑,我终究逃不过分别心,会分杂草和作物,有用和无用。而脚下的土地却是没有分别心的,只要有空隙,有种籽,有合适的光热和水分,总会孕育生命,承载万物。
菜地里各种作物和杂草一起生长,高低错落。
此后除了水花生这类破坏性非常强的杂草,我便不再连根拔起,改为割草。一手抓住草叶上端,一手拿镰刀沿地面轻轻一割,保留根部,割下的部分铺在原地。这样一来不破坏土壤结构,二来不使土表裸露,腐烂后更是天然的有机养料。无论是体力还是心态,人都变得轻松许多。
种黄豆时,我在幼苗期割一次周围的草,准备开花前再割一次草,然后豆子封行了,即枝叶基本遮盖整片菜畦,草就长不起来,不用过多担心了。
说到夏天的印象,人们脑海里通常浮现的是深深浅浅、繁密旺盛的绿色,觉得这是一个适合叶类蔬菜生长的好时节。其实恰恰相反,冬季才是。菜叶讲究吃嫩,而夏天虫子特别多,我的露天菜地里除了苦麻菜一类含有虫子不喜欢气味的菊科植物外,几乎无一不是布满虫眼。
夏天从从窗户里望出去总是绿绿的。
于是我讨巧想到种植也是菊科的油麦菜。
“那个我们这里冬天才种。”老园劝我放弃。
“可是种子说明书上写着:四季皆宜。”我仍固执地坚持,说着,把种子慢慢撒在地里。
现实很快给我上了一课,油麦菜不仅泯然众草,没长多大就急着开花结籽,叶质硬且纤维多,一点也不好吃。相反,老园种植的茄果类、豆类、瓜类等传统的夏季作物都长得很好,入口清甜可口,收获不断。
收获的蔬菜、鲜花和香草。
显然,夏天植物开花结果、繁衍后代的甜蜜时刻,各种昆虫也双双对对流连叶间。仔细琢磨着这些作物大多是瓜果豆类,还有一个共性——它们在生长中后期会比多数杂草长得更高。像是秋葵、辣椒、茄子等都是茎干自立,可长至过膝或半人高;南瓜、红薯叶迁藤蔓生,叶片开散、宽大,可覆盖地面;而黄瓜、丝瓜、苦瓜、豇豆、四季豆则喜欢爬到高高的竹架子上,令众草望尘莫及。
真是一物降一物,心里不禁释然长叹。自然本身就有一套相生相克的秘诀,枉我自作聪明。
“原来生态种植不只是不用化肥,不打除草剂。” 我赶紧和老园分享。
“哦?”
“更重要的是顺应自然,遵循自然的规律来干活。”
他笑笑,不置可否。
爬得高高的豇豆。
亲身耕种以前,我一直以为同一个地方一年四季只会生长同一种植物,如同一棵树那样一直站在那里。
直到近来某个午后,我累尽支着锄头站在地里歇气,神思恍惚间看着脚下的草丛,才意识到自己想错了。春天的荠菜、鹅肠草、波斯婆婆纳,不知何时出现又何时消失;到了夏天,同一块地上又长满车前草、野茼蒿、水花生和各种蓼科;入秋以后,新的小花绽放,留下艳丽斑斓的果实……每种植物都守着秩序,等待属于自己的季节到来。
尤其有的草籽散落一处,发得挨挨挤挤,羸弱不堪,却总是最早开花,掉落果实,然后宿命般地枯萎。直至第二年,同一个地方又繁生相同的景象。
生生死死,不停在这块土地上交织轮回,既相续又无常。如同千万年来人世的缩影,无穷无已。只不过它们的生命更加短瞬,往往一季就结束了,却拼尽全力生息繁衍。让人不由得定定凝视,生出敬意。
那一刻,我决定不再轻易结束它们的生命。
编辑:天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