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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花 情结 老师 董琨

董琨老师|赏花者的审根情结

jnlyseo998998 jnlyseo998998 发表于2023-04-01 12:55:04 浏览30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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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语:

2022年是启功先生诞生120周年的年分。为了纪念启功先生,弘扬先生的学术精神,董琨老师将启先生生前赠与他的书法作品在文物出版社影印出版,以与学习者、爱好者共享。同时在商务印书馆出版了《启功评述集稿》,将他多年向启功先生学习的心得整理出来与读者共享。董琨老师是“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的特聘研究员,多年任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主任。他的论著和影印书籍也同时表达了我们怀念和学习启功先生的心意,在此向董琨老师致谢、致敬。

赏花者

的审根情结*

将近一百年之前,江苏丹徒人马建忠写成并出版了一部叫做《马氏文通》的著作。他在《例言》中说明道:“此书在泰西名为葛郎玛。葛郎玛者,音原希腊,训曰字式,犹云学文之程式也。”葛郎玛是英语grammar的音译,如今通称“语法”。此书使中国创立了现代意义上的语法学,传统的私塾式的语文教学由此步入现代的学院式的理性殿堂;因此不胫而走,风靡一时。教师们纷纷用《文通》的体系与方法图解、分析汉语的句子,可谓达到“深入人心,沦肌浃髓”的程度。

但是,30多年后,时为青年的启功先生在他的语文教学生涯中,却对《文通》的葛郎玛方式产生了深深的困惑。他发现对于中国古代普通书面语来说,有不少地方是运用这种葛郎玛“套不上、拆不开、或拆开‘图解’,却恢复不了原句”,“也有些问题在葛郎玛中找不出答案,经过打听,才知那些问题是不在研讨之列或不值得研讨的”(前言,5-6页)如此等等。这自然促使他加以思索和探讨,孕育了若干与马氏葛郎玛相悖或为其所未有的大胆设想。

又是几十年过去了,启功先生已成为妇孺皆知的文化名人,他对于中华民族文化研究与涉猎的方面之广,造诣之深,可以说当代学者罕与其匹。然而,他对于汉文学语言上述问题的思考探索,却始终未曾中断过,“葛郎玛书中愈找不到答案,而自己的大胆设想也愈多起来。”(同上,6页)于是,他陆续把这些积淀多年的深刻思考与大胆设想写成文章,公之于世。 这就是启功元白先生的又一部学术专著《汉语现象论丛》。

《汉语现象论丛》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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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先生曾在一处讲演中说过:“伟大的中华民族文化,我认为好比一朵花,花蒂、花蕊、花瓣等,都是它的重要组成部分。”(《金石书画漫谈》,载《中国古代文化史讲座》,中央电大出版社,1984.10)如从这个比喻作引申,则文学艺术包括金石书画等等,好比花蕊、花瓣之类,而语言文字等似应属于花株的根的部分。 因此启先生不但是作为艺术家的赏花者,而且具有科学家的审根意识和技能。一部《论丛》,就是他郁积多年的审根情结的抒发。

《论丛》的篇幅并不算大,全书字数只在18万上下,内容却涉及汉语词、句特点,古代诗歌、骄文的语法,比喻与用典,工具书编写,诗文声律,乃至对八股文、新诗、子弟书的评骘等,其分量之重,借用作者的好友张中行先生的常用话来说,就是:“令人扛不动”。笔者学识谫陋,谈点心得,不过尝鼎一脔,以管窥天而已。

读书取其有间,就先从“葛郎玛”的得失谈起,因为这也正是《论丛》的作者论证汉语现象及其规律的楔入点。这里说的葛郎玛,也同《论丛》一样,是“《马氏文通》学说及其流派”或“借鉴英语语法研究汉语语法的学说及其流派”等等说法的简称或代称。但要全面论其得失,则兹事体大,绝非一篇寻常文章所能做到,只好将它作为偏义复词,仅指其有关“失”的一二方面。

其一,是过分高看了葛郎玛对于学习语言的作用。马建忠曾说:“余观泰西童子入学,循序而进,未及志学之年,而观书为文无不明习,……则以西文有一定之规矩,学者可循序渐进而知所止境。”此规矩者,即为葛郎玛。如果创建中国的葛郎玛,而后“童蒙人塾能循是而学文焉,其成就之速必无逊于西人。” (《马氏文通·后序》)这种用意当然不错,所以他把自己的著作命名为:“文通”,意思是学好葛郎玛即可“通文”。

但是事实并非如此简单,仅仅学习葛郎玛,并不足以通文,亦即学好语言,无论其为口头的,抑或书面的。依照现代语言学的一种说法,语言是用以表达与交流信息的,它是人类交际的最主要的手段。信息的载体是各种符号(sign),其中最主要的即为语言符号。为了有效而准确地传达信息—语言符号,必须解决三个方面的问题:一是符号与符号所指的事物之间的关系,二是不同的符号彼此之间的关系,三是人怎样运用某种语言的符号去进行交际。

语言学家将这三个方面的研讨,分别命名为语义学、语法学、语用学。语言的表达与理解,必须做到语义、语法、语用的有机结合,三分鼎立,缺一不可。葛郎玛只相当于其中的第二项,焉能一柱擎天,一统语言的天下呢?

谓予不信,而语言现象确是如此。

语义方面,《论丛》举有《诗经·小雅·常棣》中的一个例子:“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指出:

“御”同“禦”字,有抵挡、对抗、劫夺等义,也就具有了强暴、敌人等义,这里分明是以虚当实,劝告人家兄弟不要闹矛盾,兄弟如在墙内打架,外边的强暴敌人即将聚拢来了。自从《国语·周语》把“务”改成“侮”,更从良好的愿望出发,说兄弟虽在家打架,但还能共抗外侮,由劝告变成了说明。当然说教的人可以随便去说,但探讨语言的实际精神,就迁就不了说教的意图了。(正文,30页,下同)

所谓“以虚当实”也者,就是词类的转换。传统以名词用法为实,以动词用法为虚,此处盖借用这种说法。“御”在古代文献中多作动词用,但也未始不可作名词用。即如《诗经·大雅·荡》的“曾是强御”,朱熹就说:“强御,暴虐之臣也”(《诗集传》)。又如《逸周书·世俘解》的“禽(擒)御八百”、《抱朴子·行品》的“胆劲心方,不畏强御”等,都是如此。由于东汉郑玄将“御”解作“禁”,动词用法,则不得不将“务”解作“侮”,名词用法。后世训诂学家每言“务,通‘侮’”,所举大抵仅有此一孤证,实乃“易字作训”,为训诂法则之所忌。如若依照《论丛》的说法,则“御”不过“以虚当实”,为词义的自然引伸;而“务” 当为许慎之所谓“趣也”(《说文·力部》),段玉裁注:“趣者,疾走也。务者,言其促疾于事也。”即是“迅疾聚拢于事”意思。事者,有所图也。如此训解,则文从字顺,更重要的是不烦改字,符合传统训诂的规则和语言的实际,而非迁就后世解经者的说教意图。

再以葛郎玛的术语来说,如将御字“讲成纯虚字”,就是所谓“语词”(动词谓语);而如《论丛》所云,则当为“起词”(名词主语)。

语义之影响葛郎玛者,举一隅而可反三隅矣。

语用即语言的运用,主要关涉到语言的使用场合即语言环境,习称语境;同一词语(符号)语境不同,则理解上可产生巨大歧异。《论丛》中此类例子甚多,如:

从前梁武帝正在和人下棋,同时又要见一个和尚。及至侍臣把和尚领到时,梁武帝正下一个棋子,口里说“杀却”。侍臣听了,就把和尚拉出去杀却。梁武帝发觉时,那和尚被杀完了。(57页)

又如《论语·颜渊》中的一段:“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这四个叠字短句究竟是“君样的君,臣样的臣”呢,还是“君够君样,臣够臣样”呢?也就是“虚实虚实”呢,还是“实虚实虚”呢,其实也不难解决,且看下文:“公曰:‘善截!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梁,吾得而食诸!’”可见前边是先实后虚的。语言环境可以解决词的不明确处,如此。(66页)

“杀却”是不同的语义指向被听者误解,“君君臣臣”是由下文的议论来得以论释。这些语境因素,一般认为葛郎玛无关,当然更非葛郎玛所能解决。

启功 自作题画诗 山川浑厚得其浑

其二,马建忠在他的《文通》里,对“华文所独”(如立助字一类)虽然不无注意,但在他的思想深处,则存在一种“普世语法”的观念(参见许国璋:《马氏文通及其语言哲学》,载《中国语文》1991年第3期)。在《文通》的《后序》中他说:

常探讨画革旁行诸国语言之源流,若希腊,若拉丁之文词而属比之,见其字别种而句司字,所以声其心而形其意者,皆有一定不易之律,而因以律吾经籍子史诸书,其大纲盖无不同。

所以他认为葛郎玛即为此“一定不易之律”,亦犹“学文之程式”,“如能自始至终,循序渐进,将逐条详加体味,不惟执笔学中国古文词即有左宜右有之妙,其于学泰西古今之一切文字,以视自来学西文者,盖事半功倍矣。”(《马氏文通·例言》)

《论丛》的作者并非一味挑剔葛郎玛而与马建忠较劲,他说,对于学生“在日常写语体散文,也就是一般报纸上的文体,或学生作文本上的文风中”,如有“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情况,“我拿出‘语法’上的名词、动词、主语、宾语等等说法来一解释,他也明白了,我也提高了,于是我相信,‘语法’是确有用处的。”(2页)

但是,普世语法的窠臼毕竟不能见容于汉语的实际:

再后教起古代文章和诗词作品,问题就来了。句式真是五花八门,没有主语的,没有谓语的,没有宾语的,可谓触目惊心。……我努力翻检一些有关讲古代汉语语法修辞的书,得知没有的部分叫作“省略”,但使我困惑不解的是为什么那么多省略之后的那些老虎,还那么欢蹦乱跳地活着?(2-3页)

以下列举的古代诗歌和骈体文语法修辞(如对偶、声调、典故等)的一大堆问题,应该说都是有关“汉语尤其古代汉语的特定规律”。

这些规律,有些是马建忠认为非葛郎玛所应光顾的,如说:“惟排偶声律者,等之‘自会传以下’耳”(《例言》)。但是,要全面理解汉语,怎么可以排除这些因素呢?排偶、声律等,也正是“华文所独”,《论丛》的作者在这些方面大为致力,如《说八股》、《诗文声律论稿》,都是曾以单行本刊行的。要扛起来,也决不省力而已。

很奇怪的是,马建忠自述其“取四书、三传、史、汉、韩文为历代文词升降之宗,兼及诸子、语、策,为之字栉句比,繁称博引”云云(《前序》),可见他所择取的语料正是那些“古代文章”,何以还遗留下那么多问题而招致《论丛》作者的困惑不解?

看来正是由于他的普世语法观,以西文的“一定不易之律”而“律吾经籍子史诸书”,结论是“其大纲盖无不同”,实际上则是多数“听话的”例子被“律”住了,而少数(但绝对数也不为少)“不听话的”例子被回避了。

对于普世语法观,我们不妨借用已故的语言学界泰斗王力先生的分析:第一,“各种具体语言,作为人类的交际工具,当然有着共同性,因此世界上各种语言的语法也是具有共同性的。”然而更重的是,第二,“就一种具体语言的语法来说,世界语言的共同性是次要的,而特点是主要的。没有这种特点,就会丧失其为独立语言的资格,和另一语言同化了。”(《语法的民族特点和时代特点》,载《龙虫并雕斋文集》第2卷,中华书局1980年版)

明乎此,所以《论丛》的作者致力于汉语特点的挖掘和探讨,可以说完全是从汉语的实际现象出发,诸如“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的共通点”、“汉语的词的一些特点”、“汉语中的一些现象和特点”(3-13页),都是自出机杼的积年创见,而且是高度浓缩的,“每一个论点都还有进一步探索和阐发的余地。”(23页)这些论点,无一不可对某些语言学家摆脱普世语法观的束囿,起着卓有成效的实际启发和帮助。

本世纪初叶,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F.de.saussure,1857~1913)的两个学生C·巴利和A·塞什艾,远绍2000多年前中国孔子的学生的榜样,根据听课笔记和遗留的手稿,整理出版了乃师的一部著作,题为《普通语言学教程》(有高名凯中译本,商务印书馆,1980,11)。

索绪尔在这部书中指出了语言符号的一个重要特征:它在被人们运用的过程中(不论其为口头或书面),其排列的次序是呈线条状的。这就是语言符号的线性特征。说通俗一点就是:话只能一词一句地说,不能几句话同时说。

语言的线性是由时间的线性决定的,因此,它适用于一切语言。也就是说,语言的线性规律倒真是具有普世性的。

但是,如果我们要问:在线性特征的前提下,各种语言之间还有什么区别,尤其是,如何从这个角度找出汉语区别于其他语言的主要特点?

《论丛》在讨论汉语的词与词的关系时,借用一位友人的说法,认为:“总是上管下”(31页),后又改为更恰当的说法:“上罩下”和“下承上”(65页),确实令人“顿时开窍”。例如对韩愈《进学解》“国子先生晨入太学,招诸生,立馆下,诲之曰……”的分析:

这首句,国子们的先生,这先生在早晨进入,进入的是大学。词词上管下,每句中各词上管下的关系都很明显。(32页)

了解汉语的人们恐怕都得承认:汉语基本没有或极少形态上的变化,所以语序(词序)乃是汉语主要的语法手段。故而“蜜蜂”与“蜂蜜”为二物,“屡战屡败”与“屡败屡战”大有讲究(34页)。当然也有所谓“倒装句”,那其实多半是由于修辞的需要,对常式表达下的事物加以不寻常的强调而已。

所以这条关于汉语语义的表达“总是上管下”的规律,对于普世式的语言线性规律而言,应是一种值得探讨的思路。比如对于多数不乏形态变化的语言来说,只要词语的内部形态(性、数、格、时等)关系一致,语序即可较为自由,并不必囿于“上管下”。像英语、俄语等皆是如此。我们一衣带水的邻邦日本,其语言乃属粘着语,句子中的动词都放在句尾,时常成为“下管上”。而汉语的“上管下”现象,确与上述外语有别。

汉语的线性,是一种讲究顺畅的线性。一个较完整的意思,往往以话题开始(大),然后展开,贯往而下(腰),最后有个归结收束(尾)。所以一头一尾各为一截,中间(腰)如简单则为一截,若长些则可分为两截,共四截:

总看这四截,很有趣,常常第一截是“起”;第二截接住上句,或发挥,或补充,即具“承”的作用;第三截转下,或反问,或另提问题,即具“转”的作用;第四截收束,或作出答案,或给上边作出结论,即具“合”的作用。这种四截的,可称之为“起承转合”。(45页)

最简单而典型的例子,有如《论语·学而》上的:

(起)有子曰:(承)其为人也孝弟,(转)而好犯上者,(合)鲜矣。(47页)

当然也可各截回环往复,或者每一截中又可套以若干小截,名曰“上中下”或“开合”等,层次井然而且分明。原文选例很多,此不具引。

甚至由外文翻译来的文章,也是如此,只要是“按汉语规格说出的话”,如由梵文译来的《心经》:

(起)观自在菩萨,(承)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转)照见五蕴皆空,(合)度一切苦厄。(49页)

这种对汉语语句关系规律的揭秘,与启功先生论汉字结构美符合0.618的黄金分割律一样,可以说都是“得似容易却艰辛”的不刊之论。

50页还引用《光明日报》一段新闻为例,说明现代汉语的语句之间也存在这种层次关系。这里笔者仿照此法,分析一段现代大手笔的文章,是汪曾祺先生对他的《短篇小说选》所作《自序》的第一段(见《晚翠文谈》,浙江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

(起) —(上)近年来有人称我为老作家了。

(下)这对我是新鲜事。

(承) —(开)老则老矣,已经六十一岁

(合)说是作家,则还很不够。

(转)我多年来不觉得我是个作家。

(合)我写得太少了。

不知这依样葫芦画得可像否?

《马氏文通》的最末一章论“句读”时,曾提及段落之中具有“起句”、“结句”,但只是,用“迄无定则”四个字带过。后来几十年中,讲汉语语法的,大抵只从字(词)讲到句子(单句、复句)为止,至于句子之间的关系,则被认为是修辞或写作的问题,非葛郎玛所应问津。近些年来,才有人给句子之上的单位起了个名字叫“句群”,或曰“语段”,逐渐重视,加以语法学角度的研究,更有个堂皇名称叫做“篇章语言学”。《论丛》的探索,给这方面的语言学研究提供了可贵的启迪和借鉴,值得引起语言学工作者的重视。

如此说来,我们平时说话写文章,岂不都成了“八股”?真真令人谈虎色变!

《论丛》正收有一篇专文,名曰《说八股》。这是一篇经过长期历史的反思,对八股文进行平心静气的解剖与分析的文章。书末的《内容简介》中道:“因作者属个中高手,故此深刻生动”,不知是否得蒙作者首肯。

文章的“引言”中指出:“其实‘八股’是一种文章形式的名称,它本身并无善恶之可言。只是被明清统治者曾用它来做约束士子思想的工具,同时他们又在这种文章形式中加上些个繁琐而苛刻的要求。由积弊而引起的谑谥,不但这种文体不负责,还可以说它是这种文体本身被人加上的冤案。”(103-104页)

在笔者这一代(也许不止于一代)人的思想里,“八股”之所以成为极大的“谑谥”乃至“恶谥”,可能是由于莫不曾认真学习过毛泽东的名文《反对党八股》的缘故。我们都还记得毛泽东“仿照八股文章的笔法”,为党八股所列的罪状依次为:1.空话连篇,言之无物;2.装腔作势,借以吓人;3.无的放矢,不看对象;4.语言无味,像个瘪三;5.甲乙丙丁,开中药铺;6.不负责任,到处害人;7.流毒全党,妨害革命;8.传播出去,祸国殃民。然而仔细分析这八条,都是从内容、态度及其后果等角度着眼的,只有第5条批判了形式,但是也仍然强调内容方面:

一篇文章充满了这些符号,不提出问题,不分析问题,不解决问题,不表示赞成什么,反对什么,说来说去还是一个中药铺,没有什么真切的内容。我不是说甲乙丙丁等字不能用,而是说那种对待问题的方法不对。(《毛泽东选集》第3卷,第2版,第838页)

可见党八股的说法,其实只是一种借用,与八股文的本义及其形式并无直接关联。相反地,毛泽东在有些地方则用八股文作过正面的比喻,如:

干了十年的革命战争,对于别的国家也许是值得惊奇的,对于我们却好似八股文章还只作了破题、承题和起讲,许多热闹文章都还在后面。(《毛泽东选集》第3卷,第2版,第234页)

注释者说:“毛泽东同志这里是说写作八股文由一部分到另一部分的展开过程,用以比喻革命发展的各种阶段。”可见八股文的展开过程,确有其内在规律。不管怎么说,毛的这段比喻对八股文的态度,大概可谓不愠不火吧。

其实,客观世界,芸芸万物,总是因果相随,有开端,有过程,有结束(相对的)。那么,说话写文章反映这些关系或过程,岂不自然符合“起承转合”了吗?问题在于内容自应不拘一格,表达的形式更可多样;股而必须为八,又只能“代圣贤立言”,从内容到形式都僵化不 堪,成为“畸型老鼠”,再用以考试天下士子,“犹如勒令天下人以畸型老鼠为主要的食品肉类而已。”

因此,即便是对于八股文这样的“畸型老鼠”,也不妨将它串在语言符号的线性链条上,用汉语表达的“上管下”规律加以客观的冷静的审视与解剖,结果可能是并非胡越而未必不可为一家。

最后顺便记一件与《马氏文通》有关的事,见于《马相伯先生年谱》一书。此书编者为张若谷,商务印书馆1939年出版,现收入上海书店刊行的《民国丛书》第二编。马相伯乃马建忠之兄,晚清历史中的著名人物。《年谱》在光绪二十四年戊戌(1898)的七月项下,引有刘成禺《相老人九十八年闻见口授录》中的一段话(标点仍旧):

先生常言,予作文通,人目为中国文法书。予弟建忠有言曰,中国文法,尽在五七言律诗,九种字类,丝毫不乱,如鸿雁不堪愁里听,云山况是客中过,鸿雁云山,为名物字,不堪无是,为况谓字,愁客,为名物字,里中,为定位字,听过,为活动字之类,更为简要。成禺请益曰:中国骈体文对映,皆文法井然,先生曰是。

由此可知,马建忠并不见得绝对的排斥对于律诗排偶之类的语法分析,且还曾经另有一套据以分析的词类术语系统。只是这些在《马氏文通》成书确实未有反映而已,也许正如《年谱》同项下又引马相伯的说法:“《文通》原稿经我删去了三分之二有奇”、“所发表的只是十分之二”?

至于先前曾有学者根据马相伯的上述言论而褫夺马建忠对于《马氏文通》一书的著作权,那是一桩学术公案,不在本文评述之内了。

*说明:本文写作时,《汉语现象论丛》只有香港商务印书馆1991年12月版,尚未有中华书局1997年3月新版,所以文中所用页码,均为香港商务版;今据中华书局新版加以校改,页码均据新版。

后 记

这个世界上很难有一个人,在去世后十多年,不但没有被人遗忘,反而历久弥深,思念不绝;启功先生之于我,就是如此。无论何时,只要一闭上眼睛,启先生的音容笑貌,马上浮现出来,是那么立体,那么清晰。

据启功先生亲属的回忆,先生生前最后有两句话,是2005年(乙酉)春节那天下午说的:一句是:“我怎么觉着人生像做梦一样!”还有一句是:“物能留下,人留不下呀!”(允丽:《外家纪闻》,文物出版社,2012,7,11页)此后他基本上进入昏迷,“一直没有开过口”,直至6月30日凌晨谢世。一代国学大师的遗言,充满了对人生的感慨、感悟、感伤,真是振聋发聩,发人深省。不过我想如果把最后那句话的语序颠倒一下,也能产生深刻的含义:人虽然走了,但“物”能留下来。这里说的“物”,可以有两种意思,一是物质、物品等“形而下”的东西;二是相对于“人”的躯体,指精神财富等“形而上”的东西。

启功先生走了十多年了,但他是不朽的,他为世人留下的物质财富(诸多著述与书画艺术作品)和精神财富(崇高的人品风范)是无比丰厚的。

我作为与启先生结交三十五载、沾惠教泽无限的晚辈,总觉得他留下的“物”,一直存放在我心里,先生的音容笑貌在我心里一直是鲜活的。

我已年逾七旬,余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完成回忆、评述(不敢说“研究”)启功先生的一本书。这项工作其实早就应该做了,但一则由于囿于世务(至今尚有未完成的“课题”),二则总觉得不能轻率从事;因此除了陆续写就的几篇文章或者说是交呈先生的“作业”之外,总是觉得写得太少、太浅,难以对得起先生的在天之灵。

去年以来适逢疫情期间,诸事一度停摆,正好清静,可以用来完成这个心愿。因此抓紧时间,长长短短写了八、九篇,连同以前的若干篇,统共十来万,大概应该可以成个集子了。出版社说是够了,如今是“读图时代”,文字不宜太多。

数十年学术生涯中,有幸与我国现当代出版界龙头老大商务印书馆关系密切,若干个人成果或参与的集体成果都是交由商务出版。我的这本小书也得蒙商务青睐,列为选题,并且允若在明年即2022年7月启功先生诞辰110周年前予以问世。

启功书法作品

就这不多的十几篇文章,大体还分成三个板块:关于语言文字学的、关于书法书论的;关于先生人品风范的。

书名题为《启功评述集稿》,我认为这些难免杂乱的稿子,还是不叫“论”的好,即使有一篇谈先生书艺发展的,也只敢说是“探论”而已。

在商务馆的选题论证会上,有人建议最好不是作为单篇文章的合辑,能否做成“专著”形式,我想未尝不可一试。虽然基本上是单篇文章,但是主题是集中的,即是对于启功先生的怀念和评述。如果加以适当组合,体现某种程度的内在逻辑与系统性,应该不是不能做到。但是如果使用一般专著的卷、章、节形式,则于我这本“集稿”未免显得“生硬”。那么,是否还能找出更适当的形式呢?

某日忽然想起:我国传统文集编辑方面有一种“内篇”“外篇”“杂篇”(或“别录”)的形式,可以体现整体著述体系下的不同侧面,以我浅陋所知,最早以此形式成书的是《庄子》,分为“内篇”“外篇”“杂篇”,清代郭庆藩《庄子集释》即是如此(但王先谦的《庄子集解》则只是分卷而不是分篇);其后晋代葛洪的《抱朴子》也是分为“内篇”“外篇”,直到清代汪中(启功先生十分推崇的学者)的文集《述学》,也是采用“内篇”(又分一、二、三)“外篇”“补遗”“别录”的形式。其中放置的,实际上大多也都是单篇的文章,只是可以令人体会到具有某种主题而已。既是如此,有前贤格式可供模仿,于是我也将这本小书,分为“内篇”(命名为“学术举隅”),分为一、语言文字学,二、书法学,三、平生景慕,也是三个板块;“外篇”(命名为“走近启功”),收入对启先生人品风范的敬仰及结交三十五年的回忆(包括先生给我的书信等);最后是“别录”,收入对有关先生的文本《启功年谱》《启功口述历史》的读后感。

我想这种组合,也许比较符合我这本小书的实际吧。

《启功书法别集》

应该说启先生对我的人生影响是巨大的,大而在专业方向上,我原是生物系本科,由于接触并嗜读先生的《古代字体论稿》,改行当了古代汉语研究生,后来的余生基本上致力于文字学方向;小而至于撰写专业论文,也很少加专门的注释或者只是随文(而不是在文末)加注释。这是因为启先生在《夫子循循然善诱人》一文中说:“(陈垣老师)很不喜欢在自己文中加注释。说,正文原来就是说明问题的,为什么不在正文中即把问题说清楚?既有正文,再补以注释,就说明正文没说全或没说清。除了特定的规格、特定的条件必须用小注的形式外,应该锻炼在正文中就把应说的都说清。”(《启功全集》4卷159-160页)。

很惭愧,也很遗憾,与启先生结交这么多年,面对这么一位绝代书法大师,我竟没有从他那里学到多少书法的法门与诀窍,平日虽也喜爱临池挥毫,自觉不过修身养性而已,笔下所显,岂敢登于大雅之堂?所以一直没敢给先生看自己的毛笔字并执以就教。但是先生对我在为人处世、治学笔耕诸方面的循循善诱、诲之不倦,岂是我所可以报答于万一的?仅此一端,即足可成为我此前、此后人生努力的目标了。

《启功临黄庭坚二帖》

记得最后一次与先生交谈时,我说到自己不才,有负先生教诲,先生马上正色规勉道:“不可自卑!”并垂告以诸如当年冯公度先生对他的鼓励等语。这也给予我学习和评述先生的底气和力量。

我有时候想:启先生给予我那么多,我给先生做了什么吗?经过考虑,自我评价,我认为有几件事,大约可以算是我为先生的“弟子服其劳”吧。其一,受先生之托,将港版《汉语现象论丛》转至中华书局出简体字版,并依书局要求写出《推荐意见 》,此书得以顺利出版并荣获“国家图书奖”;此《意见》还被中华书局送至东北某书评杂志作为书评文章(应该是第一篇)刊出。其二,在此基础上,参加由王宁先生的北京师范大学民俗典籍文字中心承办“《汉语现象论丛》学术研讨会”及相关学术会议,提交并宣读论文。其三,撰写《学习与继承启功先生语言文字学遗产》《确立启功先生语言文字学大师的地位》等文章并在《中国语文》等杂志发表;又于先生百年诞辰之际撰写《回忆作为语言文字学家的启功先生》,刊于《以观沧海——启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由于上述与王宁先生及其团队的诸多合作与努力,我们成功地将先生的身份定位增加了“语言文字学家”一项,并且得到社会和学界认同,这样对先生的学术认定更加全面、准确,也是实至名归。我想先生对此应该是会首肯并且满意的。因为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凡是熟读并深研过“十三经”的,都是希望在“经学”“小学”方面有所建树。我对于这个方面的看法,也已专门写了文章进行论述。

此外,我曾屡次劝说先生撰写回忆录,一次且见于《启功年谱》的记录(1999年2月)先生均以“不愿温习痛苦”为辞而婉拒。但是后来先生还是在弟子赵仁珪帮助下,完成了一部二十万字的《启功口述历史》,为世人留下了一代宗师宝贵的人生记录。我想我的劝说应该多少也起了一点促进的作用,也是可以聊以为慰的吧。

《沈尹默赠启功书黄山谷题跋》

对于这本纪念启先生的小书,我自己老是觉得不满意,已经写出来的,有时再一看,所评所述,总觉得是那么谫陋、肤浅。先生的艺能学问,是那么博大精深,本书对于相关的许多方面,只是一知半解,浅尝辄止,某些方面甚至根本不敢碰一碰,例如先生暮年花费不少精力撰就的《读<论语>献疑》,涉及经学史上若干重大问题,我尽管拜读多次,至今也未敢置一词。

同时,还觉得想写的东西很多,已有的篇什,不时补充一点,老是觉得写不完。所以这里要向精心为本书作序的王宁老师诚恳致歉:王老师是个十分热心提携后进的人,对于工作和写作历来一丝不苟,她说:“我凡是为人写序,必须要先把全稿读过,然后才能开笔。”但是此次我请她作序时,却是尚未全书定稿,所以老师并未读过全稿,而是给我开了特例。

说起书序,又不由想到启先生在《我心目中的郑板桥》一文中赞赏板桥先生“自己在诗集之前有一段小叙云:‘板桥诗文,最不喜求人作叙。求之王公大人,既以借光为可耻;求之湖海名流,必至含讥带讪,遭其荼毒而无可如何,总不如不叙为得也。’多么自重自爱!”我想起先前自己也出书若干本,除了与友朋合作的《商周古文字读本》曾请李学勤先生作序之外,独著的诸如《汉字源流浅说》、论文集《述学集》等,也还都没有求人作序;不过这本小书,却早在动笔之初,就郑重其事地央求王宁老师写序了。这是因为这本小书在我心目中实在太过神圣,必须冠以一篇序文才算完整,而在我的心目中,只有王宁老师才是同时于我、于启功先生有着亲密接触、深入相知的人,所以请她作序是完全必要的。我相信她的序文一定能为我这本小书增色,只是现在看到王宁老师的序文,对我谬奖之处不少,转而使我不免又惭愧无地了。

启功致董琨信札

商务印书馆责任编辑俞必睿,也是启功先生的崇拜者,为编好此书可谓殚精竭虑;美术编辑毛尧泉、郝永祺是资深美术设计师。通过他们的共同努力,保证了本书的编辑质量和设计水平,也使我非常满意和感谢!

作者简介

董琨,1946年10月出生于台北,福建福州人。1970年北京师范大学生物系毕业,因主要受启功先生《古代字体论稿》影响而改行。

1981年中山大学中文系古代汉语专业研究生毕业并获文学硕士学位,后在中央广播电视大学任教。1988年调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工作,曾任业务副所长。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兼任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咨询委员会委员,全国人大法工委立法用语规范化专家咨询委员会委员,国家科技名词审定委员会及语言学名词审定委员会主任委员等。

《辞源》第三版修订主编之一,《现代汉语大词典》主要编者之一,《现代汉语词典》审订委员和主要修订者之一。个人主要著作《商周古文字读本》(合著)、《中国汉字源流》和论文集《述学集》等均在商务印书馆出版。

特别鸣谢

敦和基金会

章黄国学

有深度的大众国学

有趣味的青春国学

有担当的时代国学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古代汉语研究所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研究所

北京师范大学汉字研究与现代应用实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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