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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之后》:我是除我以外的宇宙

jnlyseo998998 jnlyseo998998 发表于2023-04-01 11:23:03 浏览18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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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明/文

1989年,温弗里德·塞巴尔德(W.G.Sebald)出版了第一部作品——诗集《自然之后:一部元素诗》,在德国文坛崭露头角。次年,《眩晕》问世,与随后的三部小说一起让这位神秘的作家蜚声国际。

他的作品阴郁冷冽,渗透着挽歌式的语调。这种哀悼感可以追溯到《自然之后》收录的自传式诗歌《幽暗的夜晚起航》。在这首诗中,塞巴尔德把自己的降生看作一场灾难:

没有预料,

寒冷之星土星业已主宰

此际的星象,巨雷已经

盘踞在山岗上方,突然

劈开祈祷队伍,击中

四位华盖抬手中的一位。

他用私人记忆串联起欧洲衰败的历史,完成了一出“在观众面前平静上演的无声灾难”。2001年,塞巴尔德因车祸去世。悲痛之余,不免令人唏嘘宿命。《自然之后》由三首时间跨度极大的叙事诗组成。《俨然阿尔卑斯山的雪》和《我若在海极留下》分别叙述了16世纪画家马蒂亚斯·格吕内瓦尔德和18世纪博物学家格奥尔格·威廉·施特勒的生平。《幽暗的夜晚起航》则是作者的20世纪见闻。

三首诗看似毫无关联,塞氏却暗搭梁津。在一次访谈中,塞巴尔德特意提到,施特勒和自己有着完全相同的首字母,而且他的出生地温茨海姆也是自己母亲怀孕时去过的地方。而格吕内瓦尔也是在温茨海姆见到了贝哈姆画家兄弟。在诗歌内部,真实世界和艺术创作中的人物因相似层叠交错:格吕内瓦尔德和小霍尔拜因绘制的圣女、里门施奈德和格吕内瓦尔德所作的圣人狄奥尼休斯。这种相似甚至发展到整体的交融,诗中写道,马蒂斯·尼特哈特逐渐变成了格吕内瓦尔德。对此,塞氏无意定义和解释,只是用寻常语气写道,

是的,艺术作品中的男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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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去如兄弟般相互敬慕,

在他们路途交错之处,

常常为彼此立一座纪念碑。

我们可以将这些诡秘的巧合理解为超越时间的铭记,在长久的缺席后以不期然的方式出现。这也为他笔下漫游的人物提供了一种动机。他们为了命定的相遇步履不停,等待破解幽灵的讯息或墓碑的铭文。《眩晕》中,主人公来到古老的记忆之场,无意识地和它发生对话,召唤出过去的幽灵,比如孩提时代的毛利蒂亚修女、一对孪生的卡夫卡、詹姆斯一世的女儿伊丽莎白。《奥斯特利茨》中,主人公在利物浦大街火车站里,从幻象中看到自己被养父母接走的一幕。《移民》中,叙述者从塞尔温处听说了向导纳埃格利的失踪,数十年后,恰好在报纸上读到后者的消息,其尸骸时隔七十二年重见天日。

历史,在塞巴尔德这里,显然不是线性的。命运之轮似乎周而复始地驶过,穿越时间留下同样的痕迹。

在历史和记忆的母题之上,《自然之后》指向了更庞大的存在。

在这部处女作中,塞巴尔德对宇宙万物的思考已然枝蔓丛生。他用探险的形式表现了三位主人公的人生,逐一描写沿途景物,完成了一部诗意的博物志。至《土星之环》时,塞巴尔德的知识考古学可谓是登峰造极。20世纪后半叶见证了诸多作家对物的沉迷,包括对新自由主义的批判、对自然主义的向往等等。相比之下,塞巴尔德的野心更大。他想要探索宇宙运转的模式。

对于塞巴尔德而言,写作就是钻进宇宙的褶皱,无论对象是人还是物。

他在想象的宇宙中找寻自我。诗中可考的名字指向了历史事实,而暗恐的细节时刻提醒着诗人的存在。塞巴尔德,是否分有了笔下人物的生命?或许,我们可以大胆地说,塞巴尔德笔下的角色在一定程度上都是他的异名。

具名的角色和不具名的自我站在不确定的洪流中,发觉穷极宇宙的渴求终究是奢望。唯一确定的是,命运的轨道早已铺好,而灾难就在终点静静等待。

施特勒跟随探险队前往阿拉斯加,对见到的动植物描绘、分类并绘图,完成了杰作《海兽论》。这种编目体现了人类对知识的渴求,但也是人类中心主义的规训手段。在这首诗结尾,施特勒的尸体躺在雪地,如一只被打死的狐狸。

所有人,是的,所有人的头顶都悬挂着达摩克利斯之剑。诺斯特拉达姆斯的世界末日预言已经陈旧,但是灾难的阴霾永远笼罩着人类。人类只是赤条条来到世上,眼前万物业已存在,终点也已设好,保持虔敬也许是唯一法则。

在整部诗集尾节,诗人开篇唤主,借亚历山大之战,重审疮痍的近代历史。诗人挥动着翅膀,在天海俯视人间,他看到工业和科技导致城市增殖突变。

我制造了

多少的机器,设计了

多少装置,直到我

失去了对终生

侍奉之科学的信仰。

这里的诗人,直接与所谓文明决裂,以近乎绝望的姿态向前飞行,让人联想起注定坠亡的伊卡洛斯。万幸的是,借助自然之美,他最终看到了荒原的另一面,一片陌生且未被探索之地。《自然之后》是对生命的记录,也是对死亡的沉思。残酷的意象随处可见:死神、雪地、锈迹、战场、坟冢、疾病……这样一部缺乏生机和浪漫的作品中,最为柔软的话语也如同疼痛的撕裂:

是时间的

断裂,日复一日

时复一时,

是锈,是火,

是许多行星的盐,

是昼的黑暗,

或天空的诸光源。

塞巴尔德书写了一种矛盾的永恒,他不相信永昼和永夜,而是迷恋白昼的黑暗,抑或黑洞的光斑。这里也长存着生者和亡灵对话的空间。

他们就是这么回来的,这些死者……不时地从冰里出来,被发现躺在冰碛边,剩下一小堆被磨光的骨头和一双钉鞋。

这些幽微的褶皱最终成为了自我的飞地。塞巴尔德将自我寄居于他者,藏进自身之外的宇宙万物中。他一落笔,每颗石子都变成一个死魂灵。

这就是

世界最后的结局吗?啊,

你们都是些石头一样的人。

死去的,

永远死去。

这部与“我”无关又处处是“我”的诗集,是人类文明的碑铭和自然生生不息的祷文。而“我”,是一颗人类乡愁的粒子,拼凑着未完成的宇宙罗曼史,隐匿在山顶的融雪、森林的青苔、航船的锈斑、伊卡洛斯的炽翼、土星之环的残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