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深处,采摘“荒荒茶”。
脚下的路,便是“松茂古道”娘子岭段,若干年前牵系着成都平原和松茂二州,成为中原和川西北茶马互市的惟一通道。它蜿蜒于山间的年龄当以千计,马帮背客们从灌县(现都江堰市)出发,翻越赵公山途经的第一站就是娘子岭。
□高璐
壹
顺着红椿沟往溪流源头走,越往大山深处,林木越是葱郁,错落有致的参天大树像天然的大伞,汇聚了一方山水的灵性,一树又一树,均以千年定固的姿态盘踞。娘子岭的古茶树随处可见,三五步便可邂逅一株,茶树点缀了古道,古道衬托了茶树,它们羸弱的身姿含羞隐藏于万木丛中,怀抱暗香以自由的姿态生长。若不是标识牌揭示其身份,路人也许会忽略它们的存在,更不会把眼光投向瘦骨梭棱的藤树。
我固有的认知里,古树都是呈拔地倚天之势,而此地的茶树苍老钩曲。也许缘于骨子里的低调,仙风道骨的它们,凭一个“古”字,便占了韵味非凡的先机。于是,我更加关注它们。
我从小生活在相对干旱的地区,对于茶树是鲜少遇见的,第一次邂逅茶树,我便心有戚戚,还因为我的父母钟爱漩映地区的茶叶,他们抵触这一区域以外的任何茶类,无论是铁观音、金骏眉,还是碧螺春、普洱茶,却偏对漩口茶有着近乎执拗的痴迷。耳濡目染下,我对漩口茶叶也蓄存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怀。
陆羽《茶经》有云:野者上,园者次。阳崖阴林,紫者上,绿者次。都说自然生长在深山幽谷的野生茶,没有化肥农药的灌溉,富含多种有益矿物质,是茶中上品,而古茶树历经岁月累积,所产茶叶内质丰富、醇厚耐泡,更具香气。眼下有机会与这些古茶树零距离接触,我自然是欣喜的。
唤上友人,围茶树,掐嫩芽,还似懂非懂凑近鼻子深吸一口气,故作内行判断茶尖的馨香程度。不过,新鲜茶尖与我印象中的成品茶叶似乎没有产生任何嗅觉上的关联。在娘子岭道观歇脚时,我又把这些嫩芽泡进开水中,却依然没有得到预期的醇香,以至于我开始有些怀疑这些茶树的真伪。直至采风归来,同行友人把沿途采摘的茶树芽带回家用文火炒制,得到了一小撮珍贵的干茶叶与我们分享。只一小勺,那些蜷缩的黝黑的茶卷便精灵般在滚烫的水中上下起舞,随即安静地沉入杯底,再慢慢将青色氤氲开来,幻化成一大杯清亮的茶汤。倒掉洗泡的头道水,冲入滚水,吹去浮沫,绕过腾腾热气,轻抿一口,甘与涩迅速在唇齿间酣畅淋漓。待温度适中时,再咕咚一大口,一帧丹青水墨画在舌尖缓缓铺开,浓郁的馨香也随之涤荡着每一个细胞。
展开全文
我瞬间顿悟,这不正如人生吗?未经雕琢加工的茶尖年轻懵懂,色彩艳丽,却因少了漫长时间的陈化和磨砺,青涩寡淡。历经生活的百般烘烤、揉摔、发酵后,拂去浮华,色彩开始变得暗淡,浓缩的醇香也呼之欲出,沉稳浑厚。
贰
领悟茶道的同时,不禁思虑,人有血脉延续,岷山茶有吗?迢迢古道的喧嚣渐行渐远,许多人为沉寂多年的茶马文化扼腕叹息,就连上世纪九十年代风靡岷江上游的漩口花茶也渐渐没了市场。直至我听说了“茶祥子”。
“黑茶一何美,羌马一何殊。”黑茶曾何其珍贵,大文豪汤显祖早已撰写在《茶马》时光的陈香里。有人说,茶祥子是一个茶厂,也有人说它是一个公益开放的品茗读书地,还有人说茶祥子是远近闻名的黑茶品牌。无论以哪一种情态存在,毋庸置疑的是,黑茶,作为西路边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存下来的藏茶工艺,凭借悠久的历史、浓郁的文化情怀和“红浓醇陈”的特色,早已挣脱了重重束缚,为古茶开辟了一条新路。
地震后来到映秀创业的茶商,怀揣着传播茶马文化的个人使命,每年收购村民们采摘的“荒荒茶”,引领映秀村民以茶致富,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儒家思想浸揉进每一盏清亮的茶汤中,一步步将茶生意做成了茶品牌,又将茶品牌做成了茶文化。
如今的大土司黑茶不仅走出了汶川、走向了全国,还作为西路边茶的杰出代表迈出国门,远销“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和地区。我想,这些成就并非一朝一夕之功,需要做茶人对这份事业持之以恒的热爱和敬畏。“茶祥子”是黑茶传承者,更是映秀人自强不息的亲历者,是汶川人从容涅槃的见证者。
今天,我把目光投向远处的岷山羌地,那些踌躇而行的人是谁?那些迎着山风全力奔跑的人又是谁?铿锵的回声在群山中传递:“是茶马新篇里的古羌后裔,是历经重重磨难后仍然矫健笔挺的岷山儿女。”沉睡多年的茶马文化再度焕发了青春活力,它的蜕变是陈韵的积累。而古道边摇曳了千年的古茶树,像极了我的民族“羌”,或许枝叶稀疏,或许生长缓慢。但它根系完好,给它足够的生长空间,哪怕栉风沐雨,弯曲的虬枝也定能向四面伸展绵延,自强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