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今天开始陆续发表原汉中市政府副秘书长、研究室主任张浩洁文集,以飨读者!
难忘的炊烟
作者 张浩洁
文章开头难,人人皆知。老红军出身的林河将军在写传记第一章时不仅难在破题、立意的把握上,更重要的是难在了对自己良知拷问上,好不容易战胜自我,花费数年心血,写出了50万字的长篇传记,送交出版社审稿时,责任编辑包括主编却给林河提出了他不愿接受的修改意见。
作者与编者产生分歧的症结出在传记第一章——参军起因。几十年来,林河的简历及光辉生平介绍都是忍受不了地主的欺负打骂才被迫参加了红军,走上了革命道路。这次,林河在传记第一章《难忘的炊烟》中将自己参加红军写成另有隐情,且披露的淋漓尽致,令责编甚至主编都不可理解,提出异议。这天,林河特意将主编、责编请到自己的独家小院里,在靠院墙的地方摆放了茶几和三个藤椅,茶几上是丰盛的水果和刚沏的龙井,主宾三人各自坐在藤椅上,围着茶几,其乐融融地就传记第一章的分歧部分交换意见,坦诚沟通。在和煦的阳光下,林河招呼客人喝了一阵水后,就娓娓动听地将自己少年时代的苦难和荒唐向主编、责编和盘托出。
林河出生于贫困的农民家庭,父母早亡,13岁开始给本村地主家去放牛。林河出生的村庄叫陆家坝,虽属丘陵,因附近有一眼泉水,使方圆几里的坝子土地肥沃,旱涝保收,被人们形容为“到了陆家坝,狗都不吃焦锅巴”的富庶之地。地主姓陆,因其大部分土地都归陆家而被称为“陆一坝”。尽管有人将地主陆老爷骂为“陆一霸”,其实他除了爱抽大烟爱打牌爱遛鸟外,对长工并不像其他地主那样残酷欺压剥削,对孤儿林河有一定怜悯之心,加之林河聪明伶俐,除了让他放牛外,还毫无戒备地让他常常给刚过门的小老婆马氏当回娘家的小跟班。马氏出身望族,有点文化,思想开化,同情穷人,把林河当作小兄弟一样看待。每次回娘家,都让林河换一身新衣服,让其背上行李箱,出村时保持距离,一前一后地走。待走出村外,马氏便大胆地拉着林河的手,像姐弟似的迈着欢快的步子向娘家走去。林河开始胆怯,最后在马氏的主动下渐渐变得自在起来。陆家坝虽离马氏的娘家不过十里地,却要过大小两条河。大河夏天靠船渡,冬天靠搭的木板桥过;小河没有桥没有船,只能赤足从水中过。每次过大河时的上下船,都是林河先伸出手来接住马氏的手,马氏常常扭动着身子像老鹰扑小鸡一样扑向林河落地或者落船。过小河也是林河拉着马氏的手。每逢过河时他俩配合的十分默契,别人还以为是姐弟俩,都投来羡慕的眼光,他们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在大庭广众之下打破了男女授受不亲的陈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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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填平主仆之间鸿沟的是一次马氏解手。这天,雨过天晴,晚霞满天,马氏在林河的陪伴下兴致勃勃地从娘家归来,走到离婆家不远的小河岸边时,马氏突然跑向芦苇丛中去解小便,解着解着,例假来了,她见四下无人,就喊着说:“林河,快将行李箱的草纸拿来有用。”林河赶忙掏出一卷草纸缩着身子老远给她扔过去。林河感到蹊跷,觉得有钱人怎么解手还用纸?马氏从芦苇中走出来后,对林河十分感激,边走边将女人例假的周期及忌冷水等常识索性一股脑儿讲给他听。林河听得如痴如醉,记在了心里。黄昏的河边,夕阳映照下的河面波光粼粼,景色美丽。林河看着浑浊的河水,想到刚才马氏的话,就斗着胆子说:“马姨,还是让我背你过河吧?”马氏先是一怔,很快感到面前的小伙伴如此聪明,善解人意,怪不得人常说穷人的孩子醒事早。想到这里,便不假思索地趴在林河的背上。林河这时却诚惶诚恐,双手不敢往她的臀部放,他越是这样,越激起马氏对他的爱意,她鼓励他说:“手往上放,不然不安全”。说毕,自己示范似得一下躺在了林河的背上,心里充满着幸福的滋味。林河此时被马氏藕节似得双臂缠绕在脖子上,闻着她嘴里吐出的香气,心里有说不出的甜蜜。尤其是她那弹簧一样的一对肉馒头不停地在蠕动,如阵阵电流在背上通过,顿时感到轻松多了,他只恨河太窄了,背她的时间太短。他俩都在嫌河不够宽的当儿,林河突然脚下一滑,马氏惊得身子一下猛贴在他的背上,瀑布似的秀发将林河的头盖了个严严实实,林河也在惊慌中将手指放在了马氏的股沟上,连裤内垫的厚厚的草纸也感触到了。马氏对此没有丝毫反感,反而嘴里不停地呻吟着说:“别怕,不会有危险。”林河听后一头雾水,在揣摩马氏的双关语中将她背过了河,马氏回报给他深情的注目后,两人进村回家。
继这次肉体亲密接触后,他们的情感世界开始悄悄发生着变化。心细的林河将马氏的经期牢记心中,每每看到马氏在特殊时期去泉水沟边去洗衣服时,他都悄悄地跟上,主动帮她洗,马氏站在沟畔上站岗放哨,如有来人赶紧让他停下,免得落闲话,尤其是怕老爷看见起疑心。
时间一天天流过,放牛娃林河在一天天长大,马氏也变得更加成熟妩媚,心里愈来愈放不下林河。每天早上,总是温情脉脉地看着林河赶着牛上坡;未等到夕阳西下,又早早站在房后盼林河归来。这些,对早出晚归,忙于抽烟、打牌、遛鸟 的老爷茫然不知,却早被大老婆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她巴不得事情闹大,马氏失宠她得势。她佯装不知,还时时处处给他俩发酵成熟创造条件。加之老爷常抽大烟,骨瘦如柴,未老先衰,对年轻貌美的马氏没有激情,使马氏多年来寂寞难熬,出于年轻女人的本能慢慢在林河身上打起了主意。每逢老爷外出,她就背着大老婆弄些好吃的,并以炊烟为信号,让林河中午(那时农村只在上午十点和下午三点吃两顿饭,中午不吃)回来吃,吃饱了再上山放牛。期间,少不了甜言蜜语,眉来眼去。终于日久生情,由情到爱,双方在雕琢精致的牙床上滚在了一起。
满腹妒意的大老婆见时机成熟,就煞费心机地编了一首歌谣,用给村里孩子发糖奖励的办法,让其在村里传唱:
太阳出来暖和和,
牛郎赶牛上山坡;
中午只见牛吃草,
牛郎牙床钻被窝。
随着这首儿歌的传唱,村里人都知道儿歌影射的是林河,因为全村只有陆家才有贵重的牙床。久而久之,连反应迟钝的陆老爷也听出了名堂。他强忍怒火,计上心来。
这天,快到中午时,老爷对马氏和颜悦色地说,他到街上去办事,晚上才能回来。说毕,就大步流星地往村外走去。马氏信以为真,过了不一会就开始生火做饭。老爷并未走多远,就藏在不远处观察家里的动静。只见厨房的炊烟升起不久,林河就从山坡上连蹦带跳往家里跑,回家后就直接进了马氏的睡房。老爷看到这里,恨不得立马进屋与林河拼个死活。但一想到林河只是个14岁的小屁孩,估计不会有严重后果。再说撕破脸皮,弄出人命麻烦更大。陆老爷想到这里,就转身向街上走去。
晚上回来,陆老爷将林河叫到院子里,黑着脸吼道:“明天起你不要再去放牛了,我家可管不起中午饭。”说完,将旁边的马氏恶狠狠地瞪了几眼,就甩袖进屋。
林河顿时吓的跪在地上不知所措,马氏却十分淡定地说:“你个乳毛未干的小屁孩能干出什么对不起老爷的事?!既然老爷不要你了,你还不赶紧起来滚。”
林河听出了马氏辩解、责骂中有暗示走的好意,就向心爱的马氏鞠了一躬,拿上行李,拔腿就跑,一口气跑到舅舅家里,向舅舅诉说了苦衷。林河舅舅听后不仅没有责备外甥的荒唐,反而笑哈哈地说:“母狗不揺尾,公狗不上身,况且你是未成年的下人,她是太太大人,有错也不在你身上。但既然让财大气粗的陆老爷知道了,不得不防”。他舅舅说到这里,略作沉思后又说:“我看还是远走为好,不如你去参加为穷人打天下的红军去,听说这几天正在街上宣传征兵呢。”
这样,林河按照舅舅的指点,第二天就去街上报名参加了红军。
尽管林河将军饱含深情的叙述基本上是依据传记第一章的主线轮廓展开的,但由于将军绘声绘色的超强演说能力,加之真情实感,声情并茂,还时不时夹叙夹议,其感染力远远超过了文稿,令主编、责编听得入迷,忘记了喝水。林河赶紧招呼主编、责编喝了一阵水,又带头每人吃了一个香蕉后,又给着重介绍了传记的酝酿形成过程:
参加红军后,我一直对自己的参军动机心存内疚,总觉得不像其他战友那样带着反压迫反剥削的崇高理想加入了革命队伍。直到在一次战况惨烈,生死未卜的战斗间隙,我向一位情同手足的战友吐露了自己的天机。那位战友听后乐呵呵地说:“没想到你还有如此艳福,再说了这有什么内疚的,是对地主阶级压迫剥削的报复行为。”自此之后,我一直将战友的解释当圣经来安慰自己不平静的心情。尤其是新中国成立后的几十年里,以阶级斗争为纲,对地主、富农的非人化斗争,我更觉得战友的开导是天经地义,完全符合阶级斗争的论调。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我党恢复了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许多将帅在回忆录中都客观公正地袒露了参军动因,有的是从国民党部队投诚过来的,有的是疾恶如仇,打抱不平打死了人被迫参加红军。每当我看到他们瑕不掩瑜,真实可信的回忆录,总感到不是滋味。一次,在观看反映抗战的文艺晚会时,当小演员们动情演唱《歌唱二小放牛郎》时,我如坐针毯,十分难受。联想到王二小原型英雄王禾的真实故事,我在心里不停地鞭笞自己的放牛轶事,以至于晚上辗转难眠,最终和夫人商定,以给父母扫墓为由,回一趟老家。我是想借此机会在有生之年见马氏一眼,不然到了九泉之下也内心难安?
过了不久,我和夫人在保卫干事的陪同下,回到了阔别五十年的家乡,受到了地方政府和县武装部的热情接待。第二天早餐过后,我们乘坐小车从县城出发,当时正是阳春三月,扑面而来的桃红柳绿,油菜花开的美丽景色顿使人心旷神怡,惬意极了。不到一个时辰就看到了马氏的娘家,记忆中的大河、小河,都已架起了能过汽车的钢筋混凝土桥梁。小车经过的集镇,因年轻人外出打工,街上的人显得还没有过去多。通往陆家坝的羊肠小道已变成了宽阔的水泥路,出镇不一会儿就到了陆家坝。下车后,我和夫人在镇、村干部的陪同下往村里走去。当时,我不知从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勇气和担当意识,竟然不让别人领路,就带头径直快步向陆家走去,并将见到马氏后有可能出现或好或坏的情况也作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过去50多年了,村里的变化可说是天翻地覆,低矮破旧的草房全部变成了砖混结构的两三层楼房,只是陆家高高的院墙和巍峨的大门不复存在。我一进院子就看见马氏正靠在堂门上瞧着来人。我上前亲热地招呼道:
“马姨,我是给你们放过牛的林河,还认识我吗?”
“噢,是林娃子,没想到你还活着,还当大官了。”她说毕,就热情招呼客人进屋里坐。我根本无心思坐,像个久未回家的主人似得在屋里东转西看,也活该让夫人生疑,我竟鬼使神差的第一个看的就是马氏的睡房,望着还在原地的油漆剥落,十分陈旧的牙床浮想联翩,感慨万千,心里在想,祸兮福兮,如不是当年在此的荒唐,就会失去参加红军的机会,就可能没有我的今天。唯一愧疚的是马氏肯定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想到这里,我回到堂屋,主动向马氏说:“马姨,我当年在你家放牛的时候你对我非常关心照顾,我没齿不忘,你如今生活上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助尽管说。”在坐的乡村干部也向她说:“需要政府解决什么问题尽管提出。”
马氏却笑呵呵地说:“感谢党给我们地主、富农摘帽的好政策,不然你们都不敢来看我这个快要入土的地主老太婆,老头早不在了,子女们都很孝顺,我生活上没有什么困难,你们的心意我表示感谢。”
告别了马氏,在一位叔叔的带领下,我找到了淹没在草丛中的父母坟墓,和夫人一起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就与陪同的地方干部 握手告别,踏上了归途。坐在车上,我的心情很不平静,总觉得马氏和千千万万个农村妇女一样善良、伟大。我原先想的有可能出现挨骂、抱腿、要钱的种种假设在伟大无私的女性面前显得多么幼稚可笑。
但是一波刚平一波又起。马氏问题使我如释重负,我却从夫人的一脸不悦上,意料到家庭风波即将袭来。
果不然,晚上县武装部的招待宴结束后,回到宾馆就寝时,夫人的醋性大发,先是对我看牙床的目光讽刺挖苦,然后严厉审问,最后在夫人的凌厉攻势下,我对过去的情窦初开事实供认不讳。夫人毕竟是有文化的知识女性,听了我的坦诚诉说后,觉得是少不更事,值得原谅。毕了还非常风趣、幽默地说:“看得出,你心上人年轻时的确是个美人胚子,你自小就艳福不浅。不过我虽然不是你的初一,但却是你的终一和唯一,是军区大院里名副其实的第一夫人,所以我觉得很满足了。”就这样,一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家庭风波在夫人理解、宽容下化干戈为玉帛,夫妻俩和好如初,恩爱有加。
从家乡回来后,我想既然夫人都能通情达理地接受此事,我就更不应该遮遮掩掩,在内心折磨自己。为此,我义无反顾地在传记第一章中将自己参加红军的真实起因毫无顾忌地披露出来,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历史,对得起马氏。
主编、责编全神贯注地听完了老将军的心灵自白,对老将军的襟怀坦白深表敬意。但出于职业职责的本能,他们还是试图做最后的劝解说服工作。
责编毕竟年轻气盛,就率先直言不讳地说:“传记第一章很重要,关系到作品能否吸引住读者。但我们可不能单纯迎合读者的趣味去添加有损你参加红军起因的情节,这可关系到你参加革命的动机问题。我都想不通,别人都在添枝加叶地拔高自己的历史,你怎么却在传记中开门见山去谈自己少年时代的唐突故事,再说,你是兵团级领导,其传记是十分严肃庄重的,因为这关系到革命老前辈的形象问题。”
林河见年轻责编坚持己见,还上纲上线,试图说服自己就范,就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义正辞严地反驳说:“我的传记第一章并不是胡编乱纂,制造绯闻,博取眼球,而是为了尊重历史事实。我从不认为历史是成功者的历史,历史更不是任人打扮的姑娘。共产党员是人不是神,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就有缺点错误,有缺点错误就不能遮遮掩掩,这就是共产党人的本来面目。”
主编已被林河的讲述所打动,此时见老将军主意已定,难以说服,对其光明磊落的高风亮节深表钦佩的同时,赶紧打圆场似的说:“既然老首长执意不改就不改了,反正传记也属文学范畴,读者看了会意识到有夸张、虚构的成分,不会对首长的形象产生负面影响。”
林河听了主编圆滑、老道的意见后,觉得不好再争辩,就顺水推舟,一锤定音地说:“那就对传记第一章不作修改了,传记按照你们的程序审定付印,文责自负,出书后有什么问题由我承担,与责编、主编及出版社无关。”
之后不久,老将军的传记按照他的意见修改后正式出版,所得的稿酬征得夫人的同意,全部寄给马氏,作为她对自己小时当放牛娃时关心照顾的回报。过了几年,老将军在得知马氏去世时,专门委托地方政府以林河暨夫人的名义敬送了花圈,在当地传为美谈。
注:该文发表于《衮雪》2018年6期,原名《传记第一章》。
为张浩洁先生四弹连发放飞文心致语
才见《银杏树下》,
又捧《浩洁文存》。
《凤河清流》资政。
《汉水絮语》温馨。
才子秘书,秘书才子。
新集赤子,汉上文心。
壮哉,浩洁!
妙哉,斯文!
(朱军,2023.2.1.夜于天音阁)
【作者简介】 张浩洁,曾在赤土岭31号信箱当过工程兵,退休前系原汉中市政府副秘书长、研究室主任,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凤河清流》和散文集《汉水絮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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