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母亲从乡下进城,空荡荡的一个屋子,就她一个人居住,显得清冷且孤寂。我每逢周末就去陪母亲吃顿饭。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母亲开始和我念叨起乡下老家的零碎小事儿:谁家的田里庄稼长势喜人,入秋后苞谷穗子能码半间屋,汗水算是没白流;谁家新娶的儿媳妇添丁进口了,胖乎乎的大小子惹人爱,一家人乐得合不拢嘴;谁家又在老宅旁起了新房,坐北朝南,是个二层小洋楼;谁家的鸡圈拆了,群养的土鸡赶到了山坡上,鸡肥蛋多,城里人争着买哩……她滔滔不绝,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
开始我没太在意,直到有一次母亲提及,老家荒芜了多年的田里种上了朝天椒,绿油油的,一眼望不到边,辣椒采摘后有人上门收购,一斤能卖好几块钱,我这才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住在城里,哪得来这么多的好消息?”
坐在一旁的姐姐回话道:“妈是从抖音上看到的,如今乡下的亲朋好友都爱玩抖音,就算农活再苦再累,也会忙里偷闲上传个视频。”
我突然意识到,古稀之年的老母亲有了新的爱好。
母亲递过话:“刷抖音挺费流量的,我要了楼上邻居家的wifi密码,人家怕我忘了,还专门给我写在纸条上。”
我乐了,望着坐在对面的母亲,她也正笑盈盈地望着我,一脸得意的神情,像一个淘气的孩子。
去年母亲过生日,姐姐专门给她买了一部智能手机。在这之前,母亲一直使用老年机,只简单地用于接打电话,我还担心智能手机功能太多她反倒不会用。
暑假,外甥从外地回来,无意间又向我透露了一个信息。平日里,他隔三岔五会和外婆视频聊天,了解她的饮食起居,也看看她的容颜气色。后来我又得知,母亲的微信里已添加了不少好友,大多是和她一个年岁的老朋友老姐妹。
我不知道母亲是如何用微信聊天的,是视频、音频,还是文字输入?
总之,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脑海里总是闪现母亲刷抖音、用微信和朋友聊天的画面。
窗明几净的客厅里,母亲戴着老花镜,半眯着眼睛,斜靠在沙发上,左手紧握着手机,右手不时地刷新屏幕上的视频,方言或者土味普通话配着不长的画面,母亲看得专注,听得入神,消瘦的脸上笑出了褶子,整个屋子是那样安静,又是那样热闹。那一刻,母亲仿佛是一个坐在乡村教室里的小学生,一部手机就是一册课本,课本中的每一幅插画、每一段描写,以至于每一个活泼可爱的表情,都深深地吸引着她。不大一会儿工夫,她便好像完成了一次丰富多彩的乡村游。揉揉眼睛,回味一番,意犹未尽,她再次将手机捧在手里,那些乡间的人间烟火,那些斑斓的果园农田,让她嗅到了久违的泥土香,这香气也充盈着她单调的晚年生活。
这是在田里劳作了三十多个年头的母亲,在告别故土,告别田舍、庄稼和牛羊牲口之后,对曾经的家园以另一种方式亲近、回望。一桩桩故事,发生在她最熟悉不过的那片土地上。只是岁月流转,曾经在她播种大豆、玉米、小麦的梯田里,如今种上了高产的辣椒、油菜,栽种着柑橘、核桃和拐枣;曾经扶犁深耕的黄土地,现在清一色地换作了旋耕机机械化作业;曾经弯弯绕绕的乡村土路,如今已是宽阔平展的青灰色水泥路,路两旁还加装了安全防护栏,栽上了行道树;曾经低矮简陋的石墙瓦屋,如今已是一幢幢拔地而起、窗明几净的小洋楼;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四季辛勤劳作的乡亲们,如今化身新农人,一手握着农具,一手握着手机,将乡村的美景和趣事直播到天南海北。
母亲再熟悉不过的小山村,眼下还成了拍摄视频的热门取景地,明丽灿烂的油菜花、挂满枝头的柑橘、漫山遍野的山花、在果园里低头劳作的老农……而声声蝉鸣、啁啾鸟语,连同铺满稻田的蛙声,则成了视频清新的背景音乐。这一切,都让母亲魂牵梦萦。
一部智能手机,成为母亲和乡下老家情感交流的介质。正在发生的美好,都在她的指尖下轻轻滑过。母亲握在手中的不仅是一部智能手机,也是一卷徐徐展开的山水长卷,老家的每一处景致、每一个变化、每一副面孔,都让她感受到乡村振兴的脉动,让她骄傲与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