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远行记》,费了一些力气。
先要阅读。我写的这十几位游历外洋的人物,皆有撰述,合在一起,二百多万字。他们的游踪、闻见、观感、评说,尽在里面了。我把这些书找齐,如学生对课文,态度自然是不苟的。宋儒谓:“古人之求放心,不啻如饥之于食,渴之于饮,焦之待救,溺之待援。”我虽到不了这番地步,为求甚解,摊开书,字句不单过眼,而且过“笔”,还是能够做到的。我读得很细,很慢,常常会停下来,想上一阵子,铺纸记下点随感。光是《康有为列国游记》就看了好一阵子,看得头昏眼花。学问必从勤苦得,谁说的?一点不错。
写这本书,初起还在近代游记史的研究上。笔墨一朝深处去,就越过文学的边界,而向着宽广的畛域了。清季,社会变局的发生,必会引起新思想的萌发和国家意识的觉醒。这些,在最先接触外部世界的一些人那里有了真实的反映。他们观览异域的所记,比起历代游述多了新鲜见识,更多了政论色彩,也就呈示出强烈的现实意义,而这一切,完全基于那个时期的知识分子许国的赤心,而非一己的悲欢。将其看做不同年代游记作家境界上的差异,倒也无妨。
近代中国,西方的影响一天天大起来,唤起许多人,也迷倒许多人。面对影响国家命运的世纪较量,投身变法实践的康有为自具政治眼光,其言也透辟,直刺某些失去文化自尊的国人,云:“欧人昔师我东方之灯烛以为光明,今人乃必欲舍光明而师欧人之黑暗,不辨得失,媚外而已,何文明之云。”在当时,这种观点的新颖感、识见的深刻性,虽然出于自我立场,视角也是单向的,却见警世的苦心。借用王国维的言语,实乃“彼于缠陷最深之中,而已伏解脱之种子”。听了这话的人,所思或可深入一层,承续文明传统的意气因之一振。对西方道术和器艺耽溺太痴,竟至病态般迷恋者,更似受了当头棒喝,或能从误入的尘网中挣出身。
览历景观,康有为不废评说。《来因观垒记》开篇曰:“未游欧土者,想象而推测之,以为善见之天,妙音之国,极乐之土,金堂玉宇,神仙圣贤也。以吾遍游欧国,熟观其博物院,及王宫之珍储,则举目所见者,金铁之甲胄戈盾也。游于其国内山野之间,则接目而睹者,巍巍之战垒也。”在他看,“垒也者,故侯之宫,而争战之场,欧人之白骨所筑,赤血所染而成之者也。伤心哉!吾国之古战场可吊者有几?而来因河畔则接目皆古战垒”。由连年战祸给欧洲之民造成的惨剧,他“自庆生存于中国之治安也”。此段记游,着眼于小,放眼于大,笔意开廓,激厉抗扬,真是“意慷慨而自昂”,表露深挚的家国情怀。对于多元统一的中华文明的强大自信,构成他的主体叙述的精神基底。开导国内迷途的学者,大约也是康氏意之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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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思想同样表现在梁启超的游录中。久处封建统治的历史常态下的有些人,初闻西方宪政民主,为了走出历史困局,有了探究的心。游历美国的梁氏,对此抱有清醒的认知,谓:“自由云,立宪云,共和云,如冬之葛,如夏之裘,美非不美,其如于我不适何。”所设譬方,是贴切的。这样的话便是放在现今来听,也有力量。判定一种政治制度的短长,要看它跟具体国情结合之后产生了什么,不去猜疑,也不去盲信,才是科学的,才能在理性的事实判断的基础上做出适应性变革,稳步建构理想的社会形态。
康梁那代人,怀抱天下之心,身历迥异的政治地理空间,特别关注政术与长技,倾情于制度文明和器物文明,描山画水不占很重的分量。这也是近代游记随时代之变而变所出现的创作特征,不光有文学史的意义,所涉益为深广。这样的作品,重在思想价值和真理含量,尤能开拓时人的历史与国际视野。
康有为的创作,主要在诗,而散文则破了传统古文的那一套,加之学养渊深,所倡扬的文学改良运动,守住了旧,也创出了新。他的异国旅行记,述游中援引古例,娴用旧典,放笔敷写,打开了学术视阈,殊显文化厚度。完粹的历史叙事,是他胜过前人的地方。梁启超倾力维新派的思想传播,他在《时务报》《新民丛报》上创出的新文体,有报章气,文白相杂,又通俗浅近,平易畅达,笔锋常带感情。说得郑重点,梁氏的探索性努力,促成晚清的文体解放,给五四后兴起的现代白话散文打了底。此种笔致用于记历,形成一种特别的风格。我做了大半辈子报人,对他的文章韵调,颇能体会。那种“纵笔所至不检束”的气派,最适于摹写眼底的千百风物。至于傲俗自放的王韬,行吟于扶桑,意态萧散,摛章绘句,才子格调尽从辞藻中透出,细细读来,醰醰有味。撩动的遐思虽不在书里,却久萦于心,烟浮霞映那般。近代文士的笔趣,在古代游记中是鲜有的。
我跟清末之人所处的年代有距离,拉近这个距离,才能体贴其内心。何如璋说:一盛一衰,物理之常。仿其句式,我要讲:一彼一此,古今之缘。隔着悠远岁月,相遇于风景中,妙矣哉。康有为游历丹麦,似临钓游旧地,云:“坐小舟至深处,携女同璧步行花径中,幽深少行人,遥望楼台、花径、松塘,乃甚似吾西樵山北之银塘故乡澹如楼风景。”岭南的西樵山我曾登眺,也顺道去了康氏在苏村敦仁里的延香老屋。他的叔祖康国器卸任归乡后修造的澹如楼,不知为啥,我竟游屐未至,惜哉。康有为年少时入此楼,芸帙环积,静心博览,所谓“晨雨夕月,携册而吟”是也。有《澹如楼读书》诗:“三年不读南朝史,琐艳浓香久懒熏。偶有遁逃聊学佛,伤于哀乐遂能文。忏除绮语从居易,悔作雕虫似子云。忧患百经未闻道,空阶细雨送斜曛。”尾联极沉郁,借凄凉之景,道忧悒之心。康有为在文字中站着,我恍若见到他了。进入这种乡梦似的情境,我好像不是写人物的旅行记,我在写散文,甚至有一点抒情。
吴昌硕给康有为治印,其句是:“维新百日,出亡十六年,三周大地,游遍四洲,经三十一国,行六十万里。”这方珍钤,摆在康氏的青砖镬耳屋里。过眼的那会儿,我就想把他的列国游记找来,沉下气,通读一遍。多年过去,挂在心上的这个念头,有了着落。
破浪越洋的那些人,无论居官于朝,还是闲隐于野,远足的缘由固然有别,而相同的历史时点和共怀的济世志业,决定了抱持的意念应是接近的。“用一盏灯点燃另一盏灯”(莱布尼茨语),他们以翔实的述录把海外世界告诉国人,也完成了自我人格肖像的绘制。
先于我而出发的远行者,我只能在语句中寻其游痕,悟其心迹,且领略激荡心魄的晚清风云。
(本文为作者新书《远行记》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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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丨李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