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霜鬓 徐俊 乡思 中原 千里

徐俊:故乡思千里,霜鬓又一年|中原作家

jnlyseo998998 jnlyseo998998 发表于2023-03-26 21:54:05 浏览19 评论0

抢沙发发表评论

作者:徐俊

一般人都有被问过“老家哪里”的经验,回答的人大多以某省或某地应之,在我一般都回答江苏,或者扬中。这样回答,当然都是长大离乡以后的事。

家乡扬中是长江下游江中心的一个岛,长江又叫扬子江,扬中因此而得名。长江一路东流,经过镇江,到丹徒大港,绕过五峰、圌山,侧身向南,浩浩长江水,在此分成东西两路,中间积沙成洲,这就是扬中。据说,沙洲在东晋就已经露出江面,隋唐时候小洲渐次相连。南宋时,韩世忠驻扎圌山寨,已经洲积成陆。明清以后,以新洲、太平洲相称,四府六县分治,分属于江对面的丹徒、丹阳、武进、江都、甘泉、泰兴。光绪三十年(1904年),两江总督端方奏准设太平厅,隶属镇江府。191 1年改太平县,后来为避免与安徽太平县同名,才改名扬中。因为是个移民县,我小时候,上洲下洲,东西江边,还有明显的方言差异,有的人n、l不分,有的人念“人”作“银”,都缘于此。

这些都是后来才慢慢知道的。我们小时候去过的地方,除了上海的外公家和松江的伯伯家,基本不出老家及乡间亲眷的范围。我家与外婆家邻村,叫朝霞大队,外婆家在向阳大队,更早一点,分别叫德云村、和合村。乡村区划名称经过几次变化,十几年前.恢复过旧名,但不久又与邻村合并,现在朝霞、向阳、燎原合并成一个村,用了“德云”这个旧名。

村里人常说的还有另一套自然村落的地名,反映出积沙成陆的过程。我很小就知道自己家在芦滩圩埭(小时候一直念作芦大圩埭),外婆家在大圩埭。大姑家最远,在夷沙(或作移沙,可知与陆地接壤之晚),后来叫轮船港,在主岛的最南。另外两个姑妈家在油坊桥、头桥。扬中人出远门,必经东新港、西新桥、栏杆桥这几个大小码头。还有我不曾到过,也不知所在,但清楚记得的名字,比如铁匠港、沙家港等,这些地名,已经从行政地图上消失,名字所含的地理地貌也多已改易不存。

埭大概是长一点的村落,芦滩圩埭是东西走向,各家祖场(祖传宅基地)左右并排,前面是园田(菜园),后面是竹窠(竹林),前后各有一条河,贯通全埭,每家有坝头通向前后开阔的水田。也有南北走向的埭,比如外婆家的大圩埭,各家祖场则是前后相次,左右各是一条河,园田竹窠,杂错在各家祖场之间。

芦滩圩埭在两个乡的交界,南北和东头都连着永胜乡,我们属于兴隆镇(祖辈念青龙镇)。永胜乡的所在地叫玉皇庙,比兴隆镇小,但因为路近,逢集村里人一般都是去玉皇庙,不去兴隆镇。芦滩圩埭北边不远,还有几个地方,也带“庙”字,如德云庙、道士庙,在我小时候,这些庙已经只空有一个名称了。除了埭,还有叫墩子的,大概是不成埭的村落。芦滩圩埭东边,一河之隔就是李家墩子,东南是王家墩子。李家墩子和王家墩子与我们虽是不同乡镇,但因为地近,邻里过往最多,互相大多熟悉。现在跟我同在北京的明福老弟就是李家墩子的,至少三代世交。有一个老表(表兄弟)家在王家墩子,老表比我父亲还年长五岁,他奶奶是父亲的姑妈。

展开全文

我们徐家在芦滩圩埭的东头,再东边只有方姓一大家。与我祖父同辈,方家分為兄弟两户,一个叫学文,一个叫学武。徐家是兄弟三户:恒德、恒诚、恒安,恒安是我的祖父。徐家落户芦滩圩埭,到我父辈,只有三代。曾祖讳品南,我第一次知道曾祖名讳,是小时候从家里翻出来的毛章纸地契上看到的,祖父母那时也会念叨,哪块田、哪块地,是哪一年买的谁家的。

据老辈说,我们徐姓来自江对岸丹徒的小大港,老辈念作xiaodai-jiang,是大小港的方音。小大港位于圌山南麓,横山之东,但在父亲的印象里,他小时候从没有去过对岸,不能说清楚具体地方。曾祖是个医生,大概在清末民初,带着曾祖母一起到扬中行医,落户于此。村头的方家,曾祖辈叫方裕林,开了个茶馆,是新四军的据点。我祖父兄弟三人,大姥姥(大爷爷)有文化,常去方家茶馆,因此跟着闹了革命。我还依稀记得,跟大姥姥一起坐在祖场上晒太阳,听他嘚老经(讲故事)的场景,那是我最幼年的记忆。祖父则学医不成,开作坊,做生意,往返于江对岸的小河、埤城、姚桥,甚至丹阳,对我来说,这些都是耳熟能详,但感觉很远的地方。

我的祖母姓王,邻居称安奶奶,老家在老郎街西头港南。老郎街从前是丹徒、丹阳、泰兴三县交界,是扬中最早的集镇之一,离外婆家不远,我小时候常去。沿港一溜老街,石板路,两边是商店,铺板门面,跟江南的古镇相似,只是规模略小。后来因为远离公路,集市移到乡镇政府所在地,老郎街逐渐衰落,只留下不远处的车站还叫老郎。另外,我读书的兴隆中学,以前也叫老郎中学。

我的外公十三岁到上海学徒做裁缝,在上海滩为大户人家做旗袍裤褂。1949年以后,没有参加公私合营,一直自己开裁缝铺,为老客户手工定制。我小时候每年跟外婆去上海暂住,吴淞路407弄(又叫猛将弄)81号,包括周边的街区,海宁路、乍浦路、四川北路,还有外白渡桥、黄浦公园,旧时的模样,至今大多还依稀仿佛,如在眼前。十几年前我去过一趟吴淞路,弄堂仅剩半截,无复旧观。

外公姓王名钟明,外婆姓陈。外婆的娘家在另一个小岛上,现在叫西来桥镇,以前叫幸福公社,但通常大家都称中心沙。中心沙,在主岛最南端的江中,与主岛隔着一条夹江,与武进也隔着一条夹江,曾经隶属武进县,抗战期间划归扬中。往来扬中,要靠渡船,我小时候没有去过中心沙,后来有了趸船,再后来造了扬中二桥,才经常路过那里。扬中大桥通车,扬中人结束出门靠船渡江的历史,不过短短二十年。

外婆家的大圩埭,是我们兄弟和伯伯家的美姐小时候生活的地方,比芦滩圩埭还亲切。外公有一个兄长,也一直在上海,已经搬出大圩埭,到老郎车站附近,有特别大的竹园。与外婆家来往最多的是后面的大个姥姥(爷爷)、大个奶奶,大个姥姥姓张名恒松,年轻时跟外公一起在上海,亲如兄弟。当时已经回到乡下,传说扬中的日本鬼子是他带进来的(当然不是),是四类分子,开大会常被叫去搭台。外公晚年在上海,还一直得到大个姥姥的儿子(我们叫他高舅舅)的照顾。高舅舅的孩子,小时候在乡下与我们一起长大,现在还兄妹相称。隔壁张家有一个瞎姥姥(爷爷),很会讲经(讲故事),夏天在竹窠乘凉,围着瞎姥姥听他讲经,印象至深。

大圩埭与芦滩圩埭隔着五六个埭,埭头由一条大港相连,一直通到我上学的兴隆中学,港岸是我们每天上学走的路。芦滩圩埭的西头,是陆家墩子,陆家墩子紧挨着港边。在陆家墩子和戴家埭埭头的港上,有一座石桥通向施家长岸,叫太平桥。太平桥没有栏杆,远远高于水面,只是两块巨大石板架起的石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但却是至今没有移易的芦滩圩埭周边唯一一件旧物。我出生的时候,老人相信迷信,要过继一座桥,以保佑平安,让我过继的就是芦滩圩埭港头的这座太平桥,因此我们兄弟都有一个带“乔”字的小名。从小时候上学,到现在回乡,每次都会路过太平桥,只是港比早先窄小了很多,曾经潮涨潮落的水也几近干涸了。

离开扬中36年.父母搬到城里也二十多年,尽管年年回乡,但住到芦滩圩埭却很少。今年腊八,母亲离开了我们,兄弟一起在乡下住了一周。临回京的前一天,在城里的酒店,站在朝北的窗前,父亲辨认着远处的路,他说:“一直往北到江边,二墩港,就是你妈最早上班的地方,那时候你刚出生。”我知道县城往东才是父亲所说的地方,但我没有纠正他,父亲中风后,一直有语言障碍,指东说西是常有的事。

母子重欢,此生已毕。十几天来,幼时乡间的种种场景,时时盘旋脑际,杂乱如麻。故乡思千里,霜鬓又一年。勉力记下这些渐行渐远的过往,聊解思亲思乡之痛。

来源:《中华读书报》2022年3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