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近年来最重磅的一部港片巨制,上映至今,电影口碑争议不断。不少抱着看警匪类型片的观众,对这部抒情史诗颇有微词。同时,也有影迷钟情于这种风格化的叙事,把一个熟悉的故事讲出某种诗化的宏伟感。两极分化的评论,让导演翁子光处在舆论的漩涡之中。
导演翁子光
在接受南都娱乐近一小时的采访中,翁子光多次阐明了拍这部电影的初心和用意,他坦言如果现在让他拍多次《风再起时》会无法胜任,该片的诞生是多种机缘下造就而成,很有可能,该片是某种香港电影的最后一役。尽管《风再起时》是一部合拍片,但没有人会怀疑翁子光为其注入的香港特质。这是一个热爱香港的电影人最后的倔强。
01
回看当初的自己有点肉麻
南都娱乐:《风再起时》以香港“四大探长”的真实故事为蓝本改编,这段历史在好多港片都有涉及,请问你的版本会有哪些新的诠释?
翁子光:我相信好多人看完后,不会形容是一种突破,只会说是有所不同。因为之前涉及该题材的影片都是一些动作片,讲述阴谋诡计,展示警匪大战。但我拍的是一种香港的情怀,透过这几个角色去折射过去几十年的香港,还有讲述如何有了后来的香港(我更想讲这部分)。电影里也有好多爱情的部分,展示了当时好多人生活的状态,它也是一部爱情电影,跟一般比较主流的剧情片焦点有点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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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都娱乐:过去你以真实事件为蓝本的电影,都会做很扎实的资料搜查,为了拍摄《风再起时》,你在资料搜集上下了哪些功夫?
翁子光:我们做资料搜集和剧本同步进行了接近两年,其中最困难的地方是找到那些年长的过来人来做历史研究,例如退休警察。我们找了十几二十位老人来访问,有几个还很不幸在电影上映前去世了。他们年纪真的很大了,这些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活跃的人,已经到达90岁。而最有趣的地方是,他们讲的很多事情版本都不同,“四大探长”的故事毕竟是一种野史,属于一种演义。我们一开始的想法是希望拍得很真实的,比之前晶哥(王晶)的《追龙》,还有更早的《雷洛传》都要更加真实。我们甚至还找到当年《雷洛传》的编剧陈文强。那个年代的人的心态、精神,都是真实的反应。我觉得这部电影真正的主角应该是香港。
我的版本有很多是改编,但从战后发展起来的香港场景,我还原了很多香港历史的注脚:你见到的街道的一景一物、吻合了当时的香港那种华洋交替的建筑风格。人物生活的小场景、人物的服装,在美术上都有考究。郭富城那段舞蹈戏,很多人说好像巧克力广告,但对我来说,它的意义不是歌舞,而是能呈现这个城市的场景,还有它当时回忆里自带的一种浪漫。
南都娱乐:《风再起时》2017年开机,2018年杀青,其间有在电影展小范围上映,再到2023年公映,隔了那么多年,你的心境经历了怎样的起伏变化?
翁子光:因为一直都未能上映,会觉得心态不是很平衡。每个导演拍完戏后,都希望尽量最快给大家看到。这中间经历了漫长的等待,确实会影响心情。但我随遇而安,拍了一部电影完成的那一刻,对我来讲这个世界上已经有了这样东西。反而我觉得,最近上映,不同的人解读它,像给了它第二次生命。
我在等待上映期间有做过其他工作,包括帮香港的新人导演监制了一部戏叫《正义回廊》,何爵天导演的,去年上映了,还早于我这部《风再起时》。我去年还在内地拍了部爱情片。我还在准备未来的一些剧本,我没有停步,我希望自己节奏快点。
南都娱乐:你现在回看当初开拍《风再起时》的自己,你觉得有没什么变了?对这个故事是否有新的(或者是颠覆性的)理解?
翁子光:我回望自己,当时的我态度上是比较纯真的。我当初要开拍这部电影的时候,是我刚刚拍完《踏血寻梅》之后,我处于一个兴奋的状态,觉得自己(是)终于被认可的一个电影人。我用一个比较高昂的心态去拍《风再起时》,我会将好多很热情的东西,毫无节制地放进电影里,分享我对电影美好的想象,还有对电影和香港的爱。现在回看可能会有点肉麻,有种自我感动。但我会惊讶于自己竟然可以付出这么大的热情和精力去做一件事,无论拍摄时间、前期准备、剧本,协调各部门的工作量,甚至是我的思考都辛苦十倍。现在回想起来,我对自己的纯真汗颜。我对那时的自己不知道算是有敬意,还是感到陌生。这几年我转变很大,我可能给了大家看另外的东西,但我还是我。我心里不开心的是,好多人说翁子光不同了,但我觉得你不要这么快下定义,我可以有好多面,我只不过是拿出了另外一样东西的爱给你去看。
南都娱乐:你当初拍电影时,资金各方面都很紧张,后来得了金像奖后,对你拍新电影的帮助体现在哪?《风再起时》时很明显从演员到制作都更加丰富了,是否会有不习惯的地方?
翁子光:我从来都不贪恋大明星,我这么讲好像有点在装,讲真并不是。但《风再起时》这个项目确实需要这样一个阵容才能镇得住,它用了一个不是很主流的方法去讲一个情感如此丰富,同时元素如此密集的故事,一定需要这么多大牌的明星,去让观众觉得压得住这样的阵势。
得金像奖之后我的确在一个高位,那部戏之后好像多了人找我。2016年我们的中国电影市场“热钱”特别多,比起当年,现在的投资方会审慎好多。我个人对投资者比较友好,获奖之后我吸引到一些演员,好多演员会对我有一种信任。当时我们选择了做《风再起时》不是容易的决定,是天时地利人和才能做到的。
翁子光在《风再起时》拍摄现场。
这是一个香港题材的电影,我们用合拍片的钱去拍了一部香港故事,香港人看的时候没有理由会觉得这不是一部香港的电影,我想向广大的内地市场的观众朋友去分享这个香港故事。
如果你现在让我再拍,我可能不会再拍了。只有当时的我才有这样的心态,这样的投资,这样的情势。我内心深处并不是真的要做成本好高的电影,我很喜欢做一些关于比较人情化、生活化、少许写实化的电影,哪怕体量比较小。那样我觉得会更加简单,或者会更加自在点。
02
拍演员时我喜欢越贴越近
南都娱乐:你用了很多贴脸特写,是有什么风格上的考究吗,还是说单纯是郭富城和梁朝伟太适合贴脸拍?
翁子光:我以前就喜欢用1.85的镜头,这个比例拍人比较合适。以及我拍的建筑物,好多都是实景好少用CG,好多实景的维度都是比较高深的。我不拍宽角镜头,除非我拍沙漠啊或者拍再大点的城市,那才有可能。目前这个比例很适合拍特写,这是第一点。
第二就是我会不知不觉越拍越近。我拍戏的时候比较古板、固执。越想看演员的戏,就会越拍越近。特别是梁朝伟和郭富城两位演员的眼睛都很好看。杜鹃的侧面或者轮廓也是。我会尽量去捕捉他们的神态、微表情,于是拍得好近,成了我的习惯。
南都娱乐:电影中穿插很多演员自白的场景,比如郭富城饰演的磊乐、梁朝伟饰演的南江都有,为什么要这样设置?
翁子光:独白也好,旁白也好,都是戏剧表演里的一个部分,是电影里挺庄重的模式。这种模式不太容易用得好,你需要谨慎和庄重地去处理。独白和旁白会带动观众入戏,去引导观众进入,去理解这个时间跨度如此大的电影世界。
其实我到剪辑的最后阶段,有好多剪辑的方向。但我最终的考量是要保演员,即保演员的演技。这部电影是以情感的流动为主,在一条时间线上,我们看到香港如何发展,但不是典型地起承转合,而是跟随人物的情感发展。所以这样的独白可以好快给观众掌握到他们情感的地方。
南都娱乐:为什么有这么多动物,你要选用黑豹做意象,是你的第一直觉,还是有什么特别的考虑?
翁子光:我和Aaron(郭富城)可能认识久一点,大家是“战友”的时间长点。郭富城本身是一个舞者,再加上他很喜欢跑车,而黑豹给我感觉很神秘,还会令我想起跑车。我觉得黑豹的形态和郭富城放在一起,这个味道很对。可能我未来会有部电影出现狮子。
南都娱乐:你将郭富城拍得好有《教父》的感觉,他以前在《雷洛传》里演过原型吕乐的儿子,这次你为什么让他演回原型吕乐?
翁子光:我觉得郭富城演的是一个庶民版的《教父》,因为他是从低下阶层出来的。而《教父》的特点在于,他们有一个传统的意大利黑手党文化,会有好强的仪式感。这也是《教父》好看的地方,它的家族很有仪式感,有他们的文化传统和伦理作风,是一个好严密的世界。
但是我这部电影里的世界,其实没有这么严密。我所讲的香港黑社会和黑警的历史,只是在一个特定的时代关卡发生的事,我更多是想讲时代命运和人的情绪。我的格局是小的,我们在小格局里讲述人物感情里小的部分。大家如果觉得好看,主要是觉得演员的演技好看和唯美的包装。我特别喜欢丁可做的音乐,他进入了另外一个阶段,过去两三年华语电影都没有过这么好的原声带,我非常enjoy。很多人会觉得这部电影是一部music video,有点不适应。但是对我来讲,我有歌舞片的情怀。或者你去看这部电影的时候,你只是听音乐,不要想太多东西,你去感受那种纯电影的东西,都是可以的。
南都娱乐:据闻梁朝伟私底下是一个蛮社恐的人。但在你的镜头里,他是一个很聪明和懂得社交的人,甚至有时还有点嚣张。你怎么评价他?拍戏时你们之间是否发生过什么有趣的故事?
翁子光:他虽然是有点“鹌鹑”(粤语俚语,意为畏畏缩缩),不太说话,但他好幽默的,毕竟他以前做过很多喜剧,他知道无厘头的人讲话的感觉。这次演戏,他有点回到了以前,他演戏好久没有这么有温度了。好多人都只是记得他忧郁和有型的样子,但私底下,很少人像我们一样能和他开玩笑。这部戏,我尽量让他立体一些,呈现几种样子。我不知道他平时是不是嚣张,可能有些时候会,他以前演韦小宝不就挺嚣张吗?我们很久没见到这样的梁朝伟,以至于我们忘记了。当他重新拿出来,会很有亲切感。
我和梁先生因为这部电影之后,多了很多联络。好多人都觉得梁朝伟是不是没什么朋友,他又不爱说话,现在有个人叫翁子光,原来梁朝伟会跟他聊天……好多人会觉得是个话题,但我不想总是提,我一说就被人觉得嚣张,显得好像和梁朝伟好熟。
03
你不可以怀疑我
对香港精神存有敬意和敬畏
南都娱乐:《风再起时》的“风”,你想隐喻什么?你期待它应该如何“再”起?你对这个戏名的理解是怎样的?
翁子光:《风再起时》不是期待风再起,而是想讲人生好似一个循环,或者好似一阵风这样过去了。风再起或者它几时起,都好像人生的一种无常或者一种循环,有生有死,有人生的意味。一些这个时代最厉害的人,最后死的时候,一切都好似尘烟一样,好像一场梦。人生就好像一阵风吹过,就过去了,好像不实在,但是它又的确是带来一些痕迹,风有这样的寓意。
南都娱乐:你所导演和监制的几部电影,都有现实的原型,请问你是否对改编真实事件情有独钟?
翁子光:与其说是对真实事件,不如说是对报告文学,它会对事件分析重建。我曾经跟人说,自己是一个没有创作力的编剧和导演,如果你给我创作就死定了,我可能不知道会讲故事讲到哪里去。我不是一个凭空创作的人,对我来说好难,可能我以前是一个影评人。我常常对某些事去分析性或解构,形成对一件事的看法,这是我喜欢的。我不是很擅长凭空去创作一样东西,如果问我一个未来世界怎样,有些什么科技,面对生存问题,除非你给了我一些基础、几个处境,如果没有,我不会写。如果有一样东西给我作为依归去思考,根据它生些新东西出来,就会有一个基础。我会去做分析以及做整理,这个过程可能更加适合我。
南都娱乐:据说《风再起时》最初的时候有6个小时之长,第二版也长达4个小时,最后才剪成如今的院线公映时长。面对如此多素材,请问你是如何取舍?未来有没有可能会有一个导演剪辑版?
翁子光:我好难告诉你我怎么取舍,因为取舍了几年才有了这个结果。最大压力是片长的问题,尽可能两个半钟头以内,太长排不到片,你短点的排多一场,大家都希望我们尽量短点。当时我考虑过要做上下两集,五六个钟,好吓人。
至于会不会出导演版,我的剪辑也说很想,他想再剪个版本,可以更加舒坦、更加长、更加畅所欲言,更加……至于这个导演版是选择上映还是做成音像制品,我都未去了解。即使是有导演版,也是有好多可能性,比如三个小时还是三个半小时。我相信导演版不会是一个好大的难题,我也都相信导演版会有影迷喜欢,但是有影迷喜欢和有市场是两件事。等电影在影迷心中定位后,我们再决定做不做导剪版。
南都娱乐:你是一个关注和坚守香港本土创作的导演,在你看来,“香港的本土性”具体指的是什么?你觉得未来应该怎样再坚持这种香港的本土性?
翁子光:本土性不一定是一种非常精神性的东西,可以是一种你对这个城市的关怀,或者你去葆有对这个地方的专注力,这种专注力是好难的。
过去十几二十年,我们常常都说有合拍片,20世纪90年代常常都有些男明星去好莱坞发展,专注力其实都分散了。80年代我们拍香港电影的时候,常常要卖到东南亚市场,但我们其实都未见过什么是东南亚市场。我们那时候的电影始终保持着我们的自由度和活力,拍了就卖过去。
《饭戏攻心》(内地叫《还是觉得你最好》),在香港卖了7000万票房,在内地是卖了1亿多票房。好多人看到后在想,是不是可以先顾及香港的市场占有率后,再想怎样转移去其他地方。你应该是向内地的观众介绍最好的香港电影,问题是我们有没意识去讲述香港故事。之前都是说要迎合大市场去拍,但一个香港导演和投资方再怎么接地气,怎么接得过内地本身的导演呢?
南都娱乐:有一句好出名的话叫做“重要的不是故事讲述的年代,而是讲述故事的年代”,我想问下你以现在的角度去讲一个旧香港故事,你是想通过这个旧故事加入些什么当下的东西?你在这部电影有哪些深层次的用意?
翁子光:你刚刚讲的话很有意思,重要的就是我们书写的年代,不要被故事讲述年代凌驾于我们真正想写的东西。我在这个过程里怀有很大的敬意,我很喜欢那个年代香港的一景一物,我希望将它的美、精神和情怀提炼出来。我很希望这部电影是我奶奶最后一部进影院看的电影,她十年没去过了,可惜还是在电影上映前走了。大家可以不喜欢我这部电影,可以说我怎么不去拍一些简单些的东西,怎么不去拍一些容易卖钱的电影,但是你不可以怀疑我对香港精神存有敬意和敬畏,这些都是真实的。这部电影只要能够引导大家对香港有一种新的关注、一种思考、一种情怀、一种触动,足矣。
采写:南都记者 刘益帆 林文琪 实习生 陈嘉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