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马必文
每当夜深人静时,在都市的喧嚣渐渐平息之后,躺在睡椅里,闭目养神,偶尔会想起她。她已离世多年了。迄今为止,我一直没有弄清她姓什么,出嫁前,家在何方。只听村里人说,她的命很苦。年轻时长得很漂亮,从她洁白如玉的肌肤和清秀的面容,可以看出青春年华的光彩照人。
不知道是否为生活所迫,据说她在青楼待过。后来,被我们村子在外淘沙的聋子爷爷于风月场邂逅,便把她带回来了。小时候,我们不明白青楼是什么意思,所以对她也没有任何的歧视。她和穷光蛋一样的聋子爷爷生活得是否幸福美满,不得而知。因为未曾谋面的聋子爷爷,很早便在穷困潦倒中去世了。久居青楼的桂桂婆婆,当年或许是折腾得太厉害落下了病,不能生育,所以没有留下子嗣。
聋子爷爷先世后,她就更凄凉了。孤苦零丁的,连一个可以走动的亲戚都没有。在社会主义大集体年代,由于她是一裹脚妇人,丧失了干重活的能力,于是被列为“五包户”。白吃白活觉得没有意思,她就经常靠做点针线、帮村子里的人照看小孩打发日子。她所住的房子,是土改时从我们家所分。因此,她内心深处便觉得与我们家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在阶级斗争如火如荼的年代,据父辈们说,她也不是省油的灯,对我们这些出身不好的家庭多少有些挤兑,还好良心未完全泯灭。白天见了我父母形同陌路,到了晚上又时常来串门。
其实,她上我们家来主要还是想蹭点吃的。那时候都穷,能蹭一点是一点。她常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大锅里出来的东西总比她一个人煮出来的要好吃。母亲听不得好话,一有人恭维,即便自己不吃,都要从牙缝中挤点东西给别人吃。所以,桂桂婆婆这一招,对我母亲很管用。一听到她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母亲便总是很热情地招呼着。慢慢地对我们也有了感情,每当农忙时节,父母都上工去了,偶尔托她看护小孩也愿意了。
一旦春天来临时,天上的惊雷总是响个不停。每当大雨过后,四野的狗尾巴草便是疯狂地滋长,把春天的气息刻意营造得野性而浪漫。阳光和熙地打在脸上,我和小玩伴们便欢呼雀跃,像飞天蜈蚣般拼命地往田间跑,去捉蝴蝶、蜻蜓、青蛙和小鱼。这时候,桂桂婆婆可紧张了。生怕我们被掉到水里淹死。于是拄着拐棍颤巍巍地追赶着,扯着气喘嘘嘘的嗓子勒令我们回去,并以告诉我们父母相威胁。我们不以为然,把她的名字编成小调一起唱来与她作对。她非常气恼,但又只能瘪着嘴巴咽口水。
为了管住我们这些飞天蜈蚣,也会想些小伎俩。经常会把我们叫到一起,然后讲一些鬼怪、神话之类的故事。其中月宫中王母娘娘的故事一直使我着迷。她绘声绘色地描述道:月宫中有位英俊的王子,是王母娘娘的守护神,一直深深地暗恋着她,为了使她过上好日子,不断地去山上给她砍柴。为了增加故事的真实性和感染力,她会用手指着天上冉冉升起的新月比划着,说那个影子就是王母娘娘。真把我们迷死了,恨不得立马就飞到月宫中去看个究竟!夏天的坟堆,有时会冒出火来。她便说是鬼魂出来纳凉了,吓得我们大气都不敢出。长大后,才知道那是人体的骨头形成磷后,遇上高温天气,产生的磷火。如果觉得自己的故事乏味了,见我们开始打岔或走神时,略懂些儿童心理学的她,又会教我们唱一些“南风悠悠北风来,风哟!”之类的民谣。此类民谣或许是她年轻时在窑子里学来唱给男人听的。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她是我民间文学和民歌的启蒙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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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她会变着法子不断制造新节目让人开心。其实,让我们感觉最好玩的还是和她一起上菜园浇菜。那时候,她常用一小桶去浇灌。为了鼓励我们几个小朋友争着帮她抬桶,她会从宝贝瓦罐里拿出几颗、平时一直舍不得吃的、被石灰吸得像石头般坚硬的水果糖分给我们吃。小时候乡村难以见到水糖果,能吃上一粒,真是甜到心底里去了。到了菜园之后,她所种的葵花子、豆角、花生、甘蔗等可适当地让我们吃点,算是安抚我们不吵的方式。东西吃完之后,觉得没有新鲜感了,我们又会在菜园子里追打嬉闹,甚至拿她的桶放在地上滚。木制便桶经不起折腾,在地上滚几圈之后,很容易散架。我们巴不得它散架呢,因为一旦被毁坏,捆桶的铁环,可好玩呢。我们便会自做一个铁勾,推着铁环满地滚。见此情景,她便急坏了,一定会大呼小叫地制止我们再行破坏,弄得我们只好作罢。
无论多么严格,总有不服她管束的时候。一天正午,我们背着她到村子后面山上的苦楝子树上去抓金龟子。衣服被树枝划破了,手脚也被划出了血。不由分说,还没有回家,她便向我们父母告状,于是我们被挨打了。从此,我们便与她结怨了。我们几个小朋友商量着寻机报复她,拿起石头往桶里扔。如果扔中了便会溅出美丽而臭哄哄的浪花来,扔不中就有可能扔到她头上、身上,她就会“哎呢呢、谁作孽”地叫嚷着骂开了。由于她视力不好,也不知是谁干的。一个夏天的晚上,我们在月光下玩“摸瞎子”的游戏。突然,一小子灵机一动,提议要修拾一下桂桂婆婆,我乐此不疲。于是,我们偷偷地商量完后,随即便从水田里弄来了一堆烂泥,堆放在她家门口的石阶上,然后,我们立即跑开躲在暗处等待奇迹的发生。没过多久,她吃完晚饭拄着拐杖出来纳凉。刚一跨出门,“扑通”一声,便滑倒了。随即便听到了她骂骂咧咧的声音。我们喜滋滋地暗笑着,然后跑到屋后的山上放声大笑。最终,尽管她知道是谁捣的蛋,但还是原谅了不经事的我们。
桂桂婆婆在关键时候,也为我挡过祸。有一次我在稻田的水坑里抓鱼,把水全部戽出去之后,使得刚插下去不久的整片秧苗被弄死了。此刻生产队一干部正好路过被发现了,这下可闯了大祸。当权者用当年最流行的话语体系,向正在田间劳作的母亲发出了最严厉地警告。说母亲纵容我在外面做坏事,受了委屈的母亲回来之后,二话不说,抓住我就打,还让我饿了一顿。桂桂婆婆见状不忍心,便从她家弄了一碗饭给我吃,并把看管不力的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总算平息了这场风波。
日子在无声无息地流逝着,我的童年在桂桂婆婆的呵护中渐渐溜走了。她也慢慢变老了,病也渐渐地多起来了。有时病得整晚在床上叫喊着,不时用刀把床板拍得啪啪响,说是有鬼来接她了,要把它们赶跑,并要我们晚上陪她睡。我们都怕鬼,没有任何一个她所带过的小孩愿意陪她。她断断续续地在床上待了一段时间,病不见有任何好转。一个冬日的黄昏,斜阳把阴冷已久的青砖瓦房晒得暖烘烘的,桂桂婆婆终于从床上爬起来了,穿了一身干净的黑布素服,气若游丝地来到了堂屋的门口,自言自语地问着今天是什么日子,用手遮着额头,无神地望着下沉的夕阳和远方起伏的山峦。狐死首丘,大人们说,那是她在寻找死后要去的方向。
突然,她气息奄奄地对我说:“猴子呀,我离天的日子少了,离地的日子多了。我没有子女,我死后,你们几个要给我披麻戴孝。还有逢年过节要替我焚香烧纸,尤其是清明节要到坟上去看我,否则我会变成孤魂野鬼,在阴间也不得安宁。”说完,她便呜呜咽咽地哭了。为了安慰她、让她放心,我便似懂非懂地点着头。随后,她睁大眼,摇了摇头,说还不想走。我有些心酸,尽管她无儿无女、无牵无挂,但还是眷恋着这个凡尘世界,眷恋着她带过的每一个孩子。可是老天无情,没过几天,便离我们而去。
作为一个生者,我们并没有信守诺言——没有为她披麻戴孝,也没有给她上坟。尤其走进都市之后,在熙来攘往的红尘中,在荜路蓝缕的人生旅程里,我的灵魂似乎变得麻木了。我既想固守着田野细细品味泥土的芬芳,又沉湎于都市中孕育我成长的源源不断地文化滋养,传统与现代几乎都难以割舍,在不能自拔之际,我有些心力交瘁地想和乡村过往的一切依依作别。
如今,每当清明或是中元节来临时,遥想山野中那座久未被祭扫的孤坟,或许早已杂草丛生亦或蓑草遍地了,我除了默默沉思祭奠之外,不免会生出一丝落寞与惆怅来。(更多新闻资讯,请关注羊城派 pai.ycwb.com)
来源 | 羊城晚报·羊城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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