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寨城
顾宗周
九龙寨城,是英国强租新界时,清政府唯一保留主权之地。
这里,宋朝叫官富场,东莞四大盐场之一,元朝改为官富巡司。明朝设官富巡检司和九龙汛,以防御倭寇和葡萄牙人。清初在毕架山建九龙墩台,后来将佛堂门炮台移于九龙寨,并兴建九龙寨城。寨即四面环围的驻军处,诸如南头寨、东涌寨等。官富场,首见于《宋会要》,至今已有八百六十多年历史。
官富寨的遗迹,已经难于查考。九龙寨城则是香港岛被英人割占后,清政府为加强九龙半岛防卫而修建。鸦片战争前,钦差大臣林则徐、广东水师提督关天培将大鹏营移驻九龙寨,指挥赖恩爵取得九龙海战、穿鼻洋海战等胜利,并在尖沙咀和官涌山修筑两座炮台,配置五十六门大炮,使英人不敢觊觎九龙半岛。但是,接任两广总督的琦善,被英军代表义律威胁,擅自将两座炮台摧毁,以致英人在这一带海域从此横行无忌。
琦善被革职问罪,耆英继任两广总督。1843年,耆英将官富巡检司升格为九龙巡检司,与大鹏协副将协作缉捕海盗、防卫九龙半岛。那时,九龙巡检司和大鹏协都是租民居办公,耆英上奏朝廷依澳门关闸外前山寨城旧例,用地方官绅捐银修筑九龙寨城。这座寨城最初占地七十亩,花岗岩城墙高四米,内有九龙巡检司衙署、大鹏协副将府以及兵营、军装局、火药局、二圣庙等建筑。东南西三面城墙配置三十二门大炮,与对岸维多利亚城遥望对峙,但是没有了尖沙咀和官涌山炮台的掎角之势,九龙寨城先是在1854年被天地会义军攻陷,之后又在1857年被两百英军攻占。这些大炮,连九龙寨城都守不住,更遑论防卫九龙半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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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政府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中一败涂地,被迫割让界限街以南的九龙半岛及昂船洲。到1898年中日甲午战争结束时,英国又逼迫清廷租借新界九十九年。在谈判中,李鸿章任人宰割,唯独议定“所有现在九龙城内驻扎之中国官员,仍可在城内各司其事”。由此,九龙寨城成为中国的一块域外飞地。论者认为,李鸿章是吸取租借巴尔鲁克山和中俄勘界条约的经验,在当时颓败局势下保留九龙寨城主权,便于将来收回失地。李鸿章果真有此忧虑的话,那也真是“见牛未见羊也”。
英人狡猾玩弄外交辞令,紧跟了一句“惟不得与保卫香港之武备有所妨”。1899年4月,英军接管新界时遭遇“新界六日战”,于是迁怒清政府驻军九龙寨城引起民变,派兵进寨城强行驱赶城内官兵和平民。翌年,李鸿章途经香港,向港督重申清政府拥有九龙寨城主权,但港督反驳寨城驻军妨碍香港岛防卫,双方谈判无果。最后,港英当局还是退出九龙寨城,不敢强行管治这个地方,风雨飘摇的清政府也无力再派兵进驻。
1941年日军占领香港,摧毁九龙寨城城墙,用于修筑启德机场。1947年底,港英政府见寨城城墙已毁,想一举除掉寨城,于是限令寨城内所有新建木屋两周内拆除,寨城居民必须迁出。翌年1月派出大批警察强行拆除房屋七十余间,并向反抗的居民开枪,造成七人受伤、两人被捕,这就是 “九龙城事件”。为此,广州等地爆发大规模反英游行,广州沙面英国领事馆被游行人群捣毁,英国国旗被烧。港英当局慑于中国民情激愤,才逐渐缩手。新中国成立后,外交部于1963年、1967年两次对港英拆迁九龙寨城行为提出严重抗议,迫使港英政府停止在寨城的行动。
自从寨城官兵被驱逐后,这里变成民居。由于城墙被毁,城内面积缩小到三十九亩。这块土地,在七八十年代建有五百栋建筑,住着四五万人。很多人以为,这里作为“三不管”地带,是法外之境、人间地狱,其实不尽然。城内划分东西两区,诸如烟馆、赌场和制毒贩毒场所等集中在东区,西区则是平民居住区域,两区泾渭分明。作为“界中之界”,这里始终保持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安定状态,在动荡年代接纳了大量从内地涌入的难民,给穷人提供了房子,给没有希望的人提供了家。
1987年港英政府提出清拆九龙寨城,在原址上兴建公园,我国外交部发言人说,“从整个香港的繁荣稳定出发,我们对于香港英国政府准备采取妥善措施,清拆九龙寨城,并在原址上兴建公园的决定表示充分理解。”九龙寨城拆除工程于1994年4月完成,寨城居民迁往观塘彩霞邨。九龙寨城拆除前,日本历史学家组成研究团队申请入城考察,最后成书《大图解九龙城》,为九龙寨城留下了最后的记录。
建设九龙寨城公园,港英政府曾做过建成英国海德公园式公园的方案。香港建筑署署长陈一新先生上任后,提出建造中国园林的主张,1993年派出谢顺佳等建筑师到苏杭等地园林考察,国内著名园林学者冯钟平、王秉洛等人参与献策。公园最后选择清初江南园林为设计蓝本,占地四十六亩五分的公园,分为衙府缅昔、南门怀古、八径异趣、四季同馨、生肖倩影、棋坛比弈、狮子窥园、归壁半亭八个景区,园内亭台楼阁,粉墙黛瓦,曲水流觞,贯穿九龙寨城百年沧桑历史。公园曾荣获世界园林博览会设计优异奖,是香港园林建设的一个里程碑。
香港的冬天,有丝丝凉意,九龙寨城公园内外的白千层、凤凰木依然郁郁葱葱,枫香树、山乌桕则叶红如火,偶尔传来悠扬的斑鸠叫声,让这里呈现出不一样的冬日景色。公园围墙很古朴,那时从广东番禺乡间收集四十万块古青砖砌成这堵围墙,但与原来四米高的麻石城墙相比,则显得很矮小。刚到东正道,我沿着城墙,从巽门走到东正门,从艮门走到北门,绕园大半匝,迟迟不肯入园,唯恐没有做好缅怀这片土地的准备。
到了南门,才感觉得其门而入。两座青砖砌成的门柱,顶部已经长苔变黑,墙上石板所刻的“九龙寨城”“南门”字样斑驳不清。南门入口处,有块照壁刻着九龙寨城碑记。往东走,是南门怀古,南门原址所在。当初设计公园时并无此景点,后来发掘出“南门”和“九龙寨城”石额,才重新改了设计图。此前数十年,人们已然忘记这里的真名,以致一直叫做“九龙城寨”,石额出土后才得以正名。“九龙寨城”石额断裂成两截,摆放时没有弥合,且置于矮池之中日晒雨淋,令人五味杂陈。
壁照前方,是衙府缅昔,原是九龙巡检司衙署,九龙寨城唯一幸存的古建筑。这座建筑三进四厢,青砖清水墙,传统木结构梁架。兴建公园时,从广东收集年代相仿旧砖旧瓦进行修缮。衙门前摆放两门长丈余的大炮,见证着昔日寨城的兵备。大门悬挂 “西母不能臣,域外龙儿,幽恨敢随孤梦去;离人应已老,村中燕子,多情还觅故城来” 的对联,大意是说英国女王虽割占香港,却不能臣服九龙寨城的中国人,被殖民统治的幽恨一刻不敢忘记。这副对联撰于香港回归前,可以体鉴撰者拳拳爱国心。
衙门左侧,是魁星半亭。这里原有龙津义学、魁星阁,后来毁于火灾。魁星半亭构造极高明,半亭倚墙而建,开个圆拱门,一双飞檐优美弧线恰似弯月,深得 “半”字之妙。墙右侧摆“龙津义学”石匾,墙上悬挂“其犹龙乎?卜他年鲤化蛟腾,尽洗蛮烟蛋雨;是知津也,愿从此源寻流溯,平分苏海韩潮”石联,鼓励学子学习儒家正统,将来能与韩愈、苏轼平分文学的成就。1847年以前九龙没有学舍,于是官绅捐建义学,认为“士气既伸,而外夷亦得感观于弦诵之声,明以柔其犷尔之气”,这不免过于迂腐。 魁星半亭前是太湖峰石,峰石纹理如同古玉,通透晶莹,取名归璧石,寓意香港回归祖国。
从松岭下山向北,穿过光明路,邀山楼顿入眼帘。这是一座主楼两层、次楼一层的楼阁,四角攒尖顶,翼角反翘如翚斯飞,与数十米单廊相连,高低错落有致,形如舫船,长廊则如船缆。冬日阳光射入楼内,温和可喜。透过窗棂四望,南为敬惜字纸亭、海滨邹鲁,有松树数十株,松涛入耳。楼下叠石成山,无水而有池意,令邀山楼增色不少。北临弈园、橘中秘亭,庭中有天作之合峰、鸾凤和鸣峰,植有玉兰花、重阳木、台湾相思树数十株,望之或亭亭如盖,或枝叶扶疏,或阴翳蔽日。不过,园林密易疏难,绮丽易淡雅难,这里的树过密且大,加上设计童乐苑,摆放青白石十二生肖,破坏了整体美感,不免落于俗套。以前登邀山楼北望,狮子山黛痕一抹,隐现窗前,有如狮子窥园。可惜游客不能上楼,加上美东邨高楼挡住视线,无法领略“纵目狮山远,仰首明月高”的意境。
从奕园往西走,到龙城镇将,这是为纪念张玉堂等大鹏协副将而作。那时为了造园,单是太湖石和黄石就用了一千六百吨,用八十余个集装箱从内地运至香港。龙城镇将就用了这些岩石,它的布局粗犷,起脚、收顶极好,显得掇石有法,无累石不固的危险。太湖石层次丰富,黄石筋骨劲健,呈左青龙右白虎之势。这些岩石有苔藓贝壳化石,兴许是二叠纪三叠纪原岩,经了两亿年风化,最终来镇守这座园林。假山后的榕树,是寨城唯一留存的古树,原先长在衙门后厅,现在掩映于奇石之后,冷隽异常。冬日阳光斜照,龙城镇将碎影满山,更显峥嵘。
经紫薇花径至龙津亭,长廊迤逦相续,环绕西区贯通至衙门。龙津路是寨城最古老的街道,原是牙医店、赌场、风月场所、狗肉铺汇聚的地方。乾门是整个公园地势最高点,建有玉堂亭,六角攒尖顶,飞檐起翘轻灵。坐亭中南望,冼斌溪流水涓涓,很有杜诗“名园依绿水”的境界。透过长廊漏窗,可见龙南榭浮于龙南湖面,湖水潆洄,曲桥逶迤,泉瀑如注。张玉堂自创拳书和指书,被称为“翰墨将军”,如今衙门内仍有他的书法石刻。他爱惜字纸,捐钱建敬惜字纸亭,劝诫世人尊敬和爱惜文字纸张。该亭已不存,兴建公园时在巽门重建。张玉堂在1854年聘请港英雇佣兵收复天地会攻陷的九龙寨城,之后任大鹏协副将十三年之久,但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中没有组织兵力反抗,反被英军活捉到港岛“警诫”。只因他喜文弄墨,这里有多处地方纪念他,而军功如此之烈的赖恩爵则无,这真是一种历史的吊诡。
沿着长廊走到尽头,是竹桐轩,园内唯一一栋朝西的建筑。旁边是六艺台,内庭占地宽广,是举行中式婚礼的场所。西北角有一照壁,上面刻有内含甲骨文及行书、落款在右的很怪异的书法。听说邀山楼、溪堂多处字联都被替换,但多少是新不如旧。竹桐轩外是广荫庭,布置疏密适当,地面砌有五福寿鹤图,旁边有两座假山,与曲廊相呼应。然而,庭中摆放数以百计的盆栽,或置碗口粗的乔木于巨盆中,可能也是大而无当。看着这些盆景,不禁令人想起写《病梅馆记》的龚自珍,他曾立誓“穷予生之光阴以疗梅”,但那个万马齐喑的年代一如这盆景,“皆病者”“无一完者”,九龙寨城的历史或许就是一个注脚。
冬日里的九龙寨城公园,微阳淡抹,浅画成图。置身园林里,或肃立巨石之上,或栖身大树之下,或休憩凉亭之中,抬头看见飞檐翘角勾勒出的壮丽天际,不禁心田澄静而粗野顿消。然而这里的一丘一壑,无不如时光之笔书写着九龙寨城的百年风云,它不会因百年怆痛的终结而远逝,而是会如影随形地镶嵌在园林的一切景语中,留给世人细细品评。
(作者简介:顾宗周,广西壮族自治区钦州市作协会员,发表散文三十余篇,现旅居香港)
编辑:罗雨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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