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三月三日,翻阅了日本作家林哲夫所著的《古本之尘》,我很为作者对旧书的喜爱而感动。翻译这本书的苏枕书,原是京都大学的博士,写过《京都古书店风景》。都是爱书人,书的翻译质量自不必说。外加小开本,很适合旅途翻看。我是在三月的这天,在从武汉到广州的高铁上翻看这一百六十多页的小书。书翻完了,车却还没到广州南站。晃荡的车厢令我有些昏沉,印象较深的,却不是“古本祭”等趣事,而有些旁逸斜出,注意到林哲夫对受赠书籍的姿态来。由此想到古今签赠本的几个故事,以及所经眼的与此有关的一些珍稀资料。
一、“放生”签赠本
在《猫传》一篇中,林哲夫坦陈,一位KYO先生曾送他一本《猫》,八年以后,他在雅虎拍卖上卖掉这本书,而拍下这本书竟然就是KYO先生。林哲夫颇觉“震惊”,不自觉地说“真感谢”。作为普通中国读书人,我不免对林哲夫的态度感到惊讶。直到翻至《乞御高评》一篇,我才晓得林哲夫有把“赠书卖掉的坏习惯”。虽是自称“坏习惯”,林哲夫对这点小癖好实际上颇有些自得。原来日本人赠书的习惯,不管是作者还是出版社,往往都在单独的卡片印上“谨呈”、“乞御高评”等字眼。这类书,林哲夫认为卖掉它们是“好习惯”。因为“卖出去可以增加他人阅读的机会”,可是,“虽然有了这样的理由,但转卖赠书到底令人踌躇。若环衬上写着有上款的签赠,哦!这个不能卖吧。因此旧书店经常能看到署名被涂去或被挖去的书。有只有上款的题签,肯定也有上款和落款都被抹去的。从书本身的角度来看,被故意涂抹,甚至被动刀子,结果仍遭抛弃,实在是没道理的事。”理由虽是这么充分,别人送给自己的签赠本,要散出去,读书人总归有点犹豫,担心送书人看到,心里会不舒服吧。正因如此,林哲夫最终克服这些传统习俗,而理直气壮地出售签赠本,实在让人敬佩。
[日]林哲夫著,苏枕书译《古本之尘》,商务印书馆,2022年
单凭这一点,我就想为《古本之尘》写点什么。原拟在三月五日从广州返回武汉的火车上,完成一篇短短的读后感。只是电脑还没打开,就有一位朋友发来信息,说是在豆瓣看到关于我的消息,随即将截图发我。打开图片一瞧,我忍不住失声笑了出来。原来,有一位豆瓣网友发广播,说“二手书店所见,豆瓣评分9.3呢,有点想买……”配图的《你没读过的诗》的扉页,赫然还有编者杨新宇先生所书“育飞兄惠存,杨新宇,2020.12.28”。看到这里,我才确信,这事的确和我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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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自豆瓣网友@邹非周
杨新宇编《你没读过的诗》,东方出版中心,2020年
杨先生是复旦大学中文系研究现当代文学的老师,所编《你没读过的诗》2020年出版,精选现当代227位作者的诗作。这些作者通常的身份是学者、散文家、政治家、翻译家等,而多不以诗人著称。也因此,这本书有极强地打捞现代诗史资料的意味。书很好,却不料早早地进入二手市场,而且还是签赠本。于是,有好事者大概把这件事告诉杨先生。杨先生在豆瓣回复说:“哈哈,将书放生是一种美德。育飞是学古典的,本来没指望他保存,因为向他打听了李长之先生女儿女婿的联系方式,礼貌上应该送一本给他。大概他博士毕业,没用的书都扔了。但如果送给现当代的同学,应该有人要的吧。”看到朋友转来这段话时,我不免有些羞赧,同时也颇觉“冤枉”。
杨老师的态度,足见达观。不过,假如我的感觉并不坏的话,我想,那句话最后的语气表明,他仍是有些许惋惜,不是为我,而是为这本书感到遗憾。一本钩沉历史,打捞起中国现代诗坛“阴面”的力作,竟这样被随意抛弃。黄钟毁弃,明珠暗投,任谁看来,都是一出悲剧。可惜,我虽是这出悲剧的主角之一,却并非这起签赠本流放事故的制造者。犹记得收到杨老师这本赠书时,心头涌起的那份感动。因为持续收罗李长之的相关资料,我获得一些关注,而不少出版机构也经由我和李先生的后人取得联系。这些年,李长之的著作一再出版,可除去李先生后人的赠书外,其他向我赠书的,杨老师要算是第一位了。我不记得什么时候给杨老师牵线搭桥,只记得有五六年时间,我对李长之研究很上心,也和许多人分享过李长之研究有关的许多信息。如此一来,杨老师的赠书不仅出乎意料,也带给我些许温暖。2020年底,在南京仙林的寒夜里,读着《你没读过的诗》,我隐隐感到一些久已被冰封的力量。如该书所选李长之《泥水的小塘》一首,这样写道:“为人轻蔑的/常是被人倾注着一切污秽的/泥水的小塘/忽然这一天……巍峨的建筑/茂密的树/统统为/这泥水的小塘所吸取/映成了最庄严、最堂皇、最丰富的图画”,就延续了李长之《夜宴》《星的颂歌》两本诗集的“孤勇者”精神,歌颂了现代文坛与学林倔强者的不屈不挠。这些现代诗坛靠边站的诗歌,促使我想写点什么,以记录翻阅这部另类现代新诗总集的感喟。无奈,彼时的我正紧张地写毕业论文,只好轻轻把这份感动放下。
有一回,在一位现当代专业同学宿舍,聊起这本书。他颇有兴趣,只谈了一会儿,我就决定把这本书送给他。毕业以后,因教学科研的事情日渐忙起来,关于这本书和它新主人的故事,我自然早忘却了。后来听说这位同学去了某北方城市当选调生,我和他的联系于是就更加稀少。
直到前些天,朋友把豆瓣网上的截图告诉我。我重又和他取得联系,把这件事当作趣闻加以分享。没想到,他一本正经地和我道歉,大意是说不料他的粗心给我造成这么多麻烦,如果有需要,他预备跟杨老师道歉。我原没有一丝怪罪的意思,听他这么说,倒有些不好意思。这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学林趣闻,想不到竟给他背上一些心理包袱。在我而言,书留待有缘人的,无论是读,还是保管,有缘人不会错过与他有缘的书。人与书的相遇本就偶然,拥有而后放手,本属正常,过于萦怀实属不必。
二、人情的负累与考量
因为豆瓣网友的这些话,引来一些朋友的回应。有的朋友说,因多次搬家,处理过不少旧书,后来被赠书者偶然见到,两人由此不免心生芥蒂。可见,如何处理赠书,对读书人来说,确是一个问题。也有一些朋友谈及师长们处理赠书的经验。譬如,有一位古典文献学的教授是某套丛书的主编,该丛书中有他学生整理点校的古籍。学生原想送他一本,但教授因是主编,手中自有一套丛书,于是对学生说,书不必送了,送一张赠书的卡片就好。这位教授只取卡片而弃书,大概是不想给房间增加额外负担,却又不忍拂了学生好意,两下求全,只好这样办了。又有一位古代文学的著名教授,他处理赠书往往“来者不拒”。如某些书,他自己原有一本,不料还有朋友送来。赠书到了家中,已然成了副本,这位教授便把书转赠给学生。不过,他特别用心,每每在签赠者留言的旁边,另写一行文字,大意为“此书吾有副本,转赠xx贤弟”云云。几句话合情合理,即便将来此书流向二手市场,赠书者看到,大概也只好会心一笑,而丝毫不会怪罪。在书上写几句话以“卸责”,其实也不限于他人赠送的签赠本。自家藏书,预备散出,藏家往往也要写几句话说明一番。如现代著名藏书家徐行可(1890-1959),晚年家累很重,每需售书维持家计。其1954年题跋董康所著《书舶庸谭》时就说:“此书为董绶金康东游日录……癸巳季春,出此易米,漫识册首”(转引自马志立著《徐行可年谱》,崇文书局,2022年,第298页)这样一说明,则以后此书不论散到哪里,于交易各方均好交代。老辈做事往往如此,值得效法。
在赠书者而言,大多数读书人应该都能想到赠书的去处,是终不免于废旧市场,或转手他人。其中一些人很是达观,以为书送出去之后,不再属于自己,如何处置,则受书人拥有无限的处置权。那么,大大方方在图书上签上对方和自己的名号,也没什么好顾虑的。自然,也有一些人想得更为周到。为了避免赠书被转手的尴尬,他们干脆不签名,直接送书。另有一些人,则以为古往今来的赠书礼节应当延续,不过为着受书人的方便,他们采取了一些变通的办法。例如,他们常学习日本读书人的办法,另外选用一张便笺,把赠书信息填上,再粘贴到书上。如此一来,受书人想要处理掉这本书,只需把便条取下即可。既全了彼此颜面,又让受书者可心安理得地把签赠本卖掉。无怪乎现在越来越多的人送书都采取这一办法。
完成一次签赠本的礼尚往来,要求赠书者费尽心思,也不会让受书人感到轻松。在受书人来说,处理赠书,会让他们的心态变得复杂。假如所赠书籍价值很高,好好保存,未尝不可。若是价值较低,则不免当做鸡肋,内心恐怕隐隐有些希望赠书者不赠为好。因这不仅关乎将来要回赠一本,就是眼下这书处理起来也颇为棘手。随着书籍积置越来越多,受书人难免要处置一些图书。倘若像著名历史学者朱雷(1937-2021)先生等人一样,所有藏书打包捐给广州图书馆这样的公藏机构,那还好办。要是预备卖给旧书店,则处理签赠本时,不免犹疑。因这一回所要丢弃的不仅是一本实体书,还包括一段旧日情谊。于是藏家往往挑三拣四,按照儒家亲疏远近的伦理原则,把同类别用处较小或关系较远人所赠的书处理掉。自然,有人怕将来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在处理旧书时,将所有签赠题字页悉数撕去。如此一来,即便将来这些书流向二手市场,也“死无对证”。这种粗暴的做法,对实体书来说未免是种伤害,其做法却并非当代始创。20世纪50年代,一些旧派的藏书家,将家藏书籍捐赠给图书馆等公藏机构时,常常预先截留题跋页面,藉以斩断书中的人际关系。例如,长沙藏书家叶德辉家族后裔叶启勋等人,就是这样将家藏古籍处理后,呈交湖南省文管会的。自然,也不排除有些人颇为豁达洒脱,将签赠本随意处理。个中原因,恐怕在于这类人士收到的签赠本太多,不卖不行,而一一处理签赠本又过于麻烦。再有一些人,则是一辈子爱书如命,对签赠本更是喜爱有加,只是去世之后,藏书被后人处理掉,从而造成一些误会。
老实说,签赠本的归去来之所以让人关注,无非是因为这些书上留有一些人为的痕迹。这些被归类为手迹的部分,掺杂了人的情感,自然也有了人情的分量,于是要甩脱也就比毫无手迹的书难上许多,也要比处理那些留存与自己无关的手迹的书困难不少。
人情的考量在签赠本的归去来上之所以困难,多半因其中透露一些隐私的秘密。抛掉这些书,好比未经一方同意,另一方擅自将小范围内的私人关系公开。由于未经他人同意(实际上也不可能会去征询),造成双方尴尬的情况就在所难免了。未免难堪,中国古代的文人获得他人手迹,如有可能,总是力图将其交还原作者审阅一番。而读书人知道自己或先辈手泽在他人手中,也总力求罗致到手。凡此,大概是读书人的忠恕之道吧。
清代书法家何绍基手写的一册日记,就曾有这样的遭遇。道光十五年(1835年),何绍基回湖南老家,撰有一册日记,今藏上海图书馆。翁同龢在此册日记上写跋语云:“《蝯叟乙未归湘日记》一本,余以数十钱得于打鼓担上。蝯叟知之,索观甚急,后仍还余。余谓叟‘王氏琼箫同行’一语,何遽涂去耶?叟亦大笑。松禅记。”这段跋文表明,这册日记原本为何绍基偶然遗失,而翁同龢花费数十钱从打鼓担上买得。何绍基得知自家的日记被翁同龢获得之后,内心颇为不安,于是找翁同龢索回阅读。在此期间,何绍基把“王氏琼箫同行”一行字删掉。当何绍基归还之后,细心的翁同龢很快发现这处微小的涂改痕迹,于是打趣何绍基为何急急忙忙删除那一行字。何绍基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大笑掩饰过去。考何绍基本年日记数次提及王琼箫,除抹去的一处外,尚有三处提及。分别为十月初二日“琼箫始学写字”,十一月初一日“琼箫求习篆书,亦可喜”,十一月十二日“出城不得出,回署讨帖,始复开门,才头炮耳。琼箫人不适,早睡矣”。这三处关于王琼箫的记载,何绍基并未涂抹,可见他并不避讳“琼箫”二字。如此一来,推其原因,大概是何绍基以为一旦涂去“王氏琼箫同行”,读者就无从知晓其人姓名,无法推测这是他买的妾,更没法知悉他此次乃是携妾旅行吧。
何绍基《蝯翁日记》道光十五年九月廿八日所涂“王氏琼箫同行”一行,见《上海图书馆藏稿钞本日记丛刊》第8册,第67页
日记涉及较多私密事,丢失之后,作者难免忧心忡忡。签赠本虽附着文字不多,可片言只语,毕竟包含许多相对私密的关系与情感,故许多人矜慎对待,也并非无因。不过这种顾虑,倒像是现代社会的专属,揆诸古代中国,似不多见。
三、前贤无签赠本之忧
中国古代未尝没有签赠本,但古人遭遇这等尴尬却少得多。想来,这与中国古人赠书有别于今人大是相关。传统文人的签赠本,往往是个人著述的稿抄本。作者把著述文字编为一集,在刊刻之前,先将稿本或抄本寄送给师友,请他们批校斧正,或题署书名等。师友们在阅读批校之后,往往将签赠本送还作者。
为便于说明,笔者以一些珍稀孤本的签赠往还为例略为述说。近代湖南著名文化世家——攸县龙氏家族后裔龙绂慈(龙湛霖之子,中国现代邮政事业开拓者之一)著有《杜园诗录》稿本,由其后裔珍藏。此稿本共两册,第一册封面乃章士钊(1881-1973)题签。由此可知,诗册曾由龙绂慈呈章士钊指正,而章士钊题签后即予掷还。龙绂慈另有一册《杜园诗册》,则请著名诗人程颂万(1865-1932)斧正。程颂万毫不客气,大加评点,题跋云:“大作清迥绝尘,时出新意,颇近青邱七古。叠韵至七八篇,才思不竭,笔力过人,殊不多觏。承命加墨,不揣固陋,间有献替,惟希裁定。力进于古,必张吾军。幸甚跂甚!丁卯重九前二日颂万拜读于海上。”据跋语所示,1927年,程颂万应邀对龙绂慈的诗稿费心圈评。程颂万的褒扬诚然有些过当,费心的点评也确有许多。从中可见,签赠本原有些讨人说好话加以吹捧的意思,只是也并不拒绝善意的批评。遗憾的是,因各种原因,龙绂慈的诗册最终未能印行,而我们也无缘看到龙绂慈把刻印好的诗集呈政程颂万了。
章士钊为龙绂慈《杜园诗录》题耑,龙氏家族后裔供图
如上所示,签赠本回到作者手中后,在大多数情况下,作者最终将师友的意见吸纳,再行刊刻。故而与签赠的稿抄本相比,刻本面目一新,除了偶尔保留一些评点文字外,其他的意见都隐隐地被消化吸收了。此时,作者再将全新的刻本赠给师友,由于另有书信等函件说明,就不在书上写什么赠语。如此一来,也就避免了签赠本外流的现象。与古人办法相呼应,则现代出版业有“样本”和预印本的规制予以传承。图书样本多在编辑手中,一般人不易得见。倒是科研论文的预印本,通常由作者和出版社将拟出版的论文事先印行若干部,分赠师友,这些出版品就被称作预印本。师友阅读预印本,可以随时提建议,作者和出版社在吸取师友等人的意见后,最终定稿开印。预印本事实上承担了古代签赠本的基本功能,可惜这一颇有意味的出版样态并未很好地继承下去。因为这个出版环节的遗失,如今大家签赠书籍给对方,主要目的大概就不在求教,而纯粹是“强迫”对方一览了,当然,在签赠者的初心,是完全出于好意的。
基于如上缘故,我很爱古人的签赠本,毕竟他们有许多真诚的批改意见,合乎“求教”“呈政”等签赠文字的本意。如南京大学图书馆藏张祖同(1835-1905)《湘雨楼诗抄》稿本三册,即是张祖同请王先谦、陈三立批阅后返还者。张祖同,字雨珊,同治元年(1862)举人,为清末管学大臣张百熙伯兄,以词作名世。此稿本无题名及目次,“共收诗一百四十一题一百六十六首”。是书首页为光绪己丑(1889)王先谦题词并题诗一首,书末页有光绪乙酉(1885)陈三立跋。书中陈三立、王先谦等人墨笔圈点批改诗作达89首。书末有“先曾祖雨珊公遗著,舜九珍藏”一行字等,知曾经张祖同曾孙张舜九珍藏。从南京大学所藏稿本可知,张祖同生前曾将所作《湘雨楼诗稿》交王先谦、陈三立批阅,两人批阅后随即返还。此书后藏张祖同家,直至最终进入公藏。通观起来,古代所谓的“呈政”“请求斧正”之类的表述,寓意往往在此。而假如一本书已经刊刻,再去赠送他人,虽作者谦逊地渴求斧正,怕最终所愿只是虚文。
古人送书给他人,由于珍护书籍,大概很少在书上写赠言。当然,在双方并非没有记录。只不过那些备忘往往藏在日记或其他杂册中。如清嘉道时期的梁章钜(1775-1849),以《楹联丛话》而负盛名,梁章钜在《楹联丛话》刊刻后,大肆赠阅。仅梁氏日记所附《〈联话〉送单》所载,就可见梁章钜送出144部《楹联丛话》(据徐雁平《清代的书籍流转与社会文化》统计)。梁章钜送书的对象包括林则徐、贺长龄、麟庆等人,这部分藏书当有流入各公藏机构者,然而现今各馆藏的《楹联丛话》上,并未见梁氏题语。可见,在古人而言,赠书就是赠书,却不必在书上添那么几笔赠语的。
《梁章钜日记》所附《〈联话〉送单》,载《上海图书馆藏稿钞本日记丛刊》,第513-514页
或许正因为如此,如今我们判断一本古书的递藏情况,往往需要借助书目文献、序跋、藏书印章、书札等信息,而很少能直接从古书的签赠信息上有所收获。古书上关于书籍赠与情况的介绍,并非没有,不过多藏在序跋题记中。而序跋题记的文字往往不是赠书人所写,而是受书人写下来作纪念的。今藏河南安阳图书馆的一册方苞《望溪集》刻本,就记载了这样一个感人的赠书故事。
这部《望溪集》是乾隆十一年方苞弟子程崟(1687-1767)所刻,为清代戏曲家吕公溥(1727-1805)旧藏。卷二前有“新安吕公溥藏阅”,并钤有“赐书楼”“仁元”等印章。书中有吕公溥题记云:“此余亡侄燕征所赠也。岁甲戌嘉平,湖南常德署中与侄晤别,许以此书赠余,未几而侄没于粤西。阅十四年,其妇方遵其意,补赠于家。翻检之馀,不禁泪下。妇为百川先生孙,望溪之侄孙也。戊子仲春,寸田子吕公溥笔。”寥寥近百字,道出一段曲折的赠书故事。
方苞著《望溪集》,清乾隆刻本,河南安阳图书馆藏
吕公溥为河南望族新安吕氏后裔,据其跋语介绍,这部《望溪集》是其侄吕燕征(前吏部右侍郎吕耀曾之孙)所赠。参以王永宽先生《明末至清代新安吕氏家族世系及支派考略》一文,考得其事大略为:乾隆甲戌(1754),吕燕征随其父吕肃高(康熙五十九年举人,时为常德知府)在常德府署,吕公溥走访乃兄。临别之际,吕燕征许诺将《望溪集》赠与吕公溥。未料,不久之后,吕燕征就在广西去世。又过了十四年,吕燕征的妻子方氏,践诺前言,将此书补赠吕公溥。翻检赠书,吕公溥不禁百感交集,既为侄子早逝而伤感,也为这场长达十四年的赠书而唏嘘。令他感慨的,大概还因为吕燕征夫妇与《望溪集》颇有渊源。因吕燕征妻方氏乃方苞之兄方舟(字百川,1665-1701)之孙女。由于这些缘故,这次赠书的意义就不止于书籍的赠予,还包含了亲情的传递。然而饶是如此,遍寻这部《望溪集》,我也未见吕燕征夫妇的题赠之语。
看来,只要诚心送书,赠书者又何必大喇喇写上几笔,以为这次赠书留念呢。今天的签赠本,每多作者签字,可其中又不知有多少出于商业因素或人情的逼迫,反倒不如不着一字来得情真意切。好在,送书而不签字的赠书理念,又不独古人为然,今人赠书不留名者也所在多有。寒斋藏有一册近代诗词大家陈曾寿(1878-1949)之子陈邦直(1910-1965)所著《味冷斋日记》,印行仅十册,就中记载陈曾寿《苍虬阁诗续集》刊刻历程,并有龙榆生、启功、周煦良等人珍贵史料,而陈氏家族后裔慷慨赠予我时,并不落一字。旧家遗风,其来有自。
陈邦直《味冷斋日记》1949年10月1日日记书影
陈邦直《味冷斋日记》版权页,此书仅印10册。此册为陈曾寿家族后裔慨赠
又,笔者曾寓目一册盐谷温(1878-1962)所著《中国文学概论讲话》,同是此意。该书附带的签赠故事颇为有趣,大而言之,还牵涉东亚三国的“书籍环流”呢。
四、魏建功的两部旧藏
这册《中国文学概论讲话》由东京博文馆印刷所印行,大正八年(1919)发行,至大正十四年,已经印行第八版,可谓行销一时。书的作者盐谷温是日本著名汉学家,送出这本书的却是盐谷温的弟子,曾与鲁迅交往的日本学者辛岛骁(1903-1967),受赠者则是著名语言学家、文献学家魏建功(1901-1980)。此书版权页有盐谷温印花,前有精美的兰陵王图,却不见辛岛氏的题赠语。倒是魏建功有感于与盐谷温师徒的交往,写了一段跋语云:“民国十七年春,识节山先生于燕京,旋复交先生家骄客辛岛先生汉城。辛岛氏见惠此册,《杂剧西游记》则由先生行箧中早得之矣。五月二十一日,玨庐。”“玨庐”是魏建功客居汉城时寓庐的名号,他也借以自号,发表在《语丝》杂志上《侨韩琐谈》也有“玨庐”的落款。寥寥数语,把这册《中国文学概论讲话》的来龙去脉说得很清楚。原来魏建功在1928年春天,和盐谷温相识于北京。不久之后,魏建功再度奔赴汉城朝鲜京城大学任教,结识了本校同事、盐谷温的得意弟子兼女婿辛岛骁。先前在北京,魏建功从盐谷温处获得其在日本影印的元杂剧《西游记》,后来在汉城,辛岛骁又把这册《中国文学概论讲话》送给魏建功。魏建功很珍惜和盐谷温师徒的这段书缘,自此以后,便把元杂剧《西游记》和《中国文学概论讲话》放在一块保存,直至1980年代去世,其藏书出售给华中工学院,两书仍相依相偎,未被打散。于是,这册虽无辛岛骁题赠语的日本书,却因魏建功的一段跋语,写就了一段一百多年前中日学人交游的情深厚谊。
盐谷温著《中国文学概论讲话》,东京博文馆,大正十四年(1925)第八版
说到魏建功,常有人感叹这位老先生的学术贡献及历史地位颇未得充分评价。我以为确实如此。人们大约都知道魏建功是著名音韵学家、古典文献学名家,曾任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副校长,曾组织编写《新华字典》。可能也知道他的治印水准很高、书法也颇古峻。不过与他同时代的许多人相比,他的声名确乎小于他应该获得的。自然,这其中有一些历史缘由,只好留待后世继续评价。不过,如今可确信的是,魏建功出名很早,获得的签赠本很多,他也十分用心收留。例如,他曾保留董作宾(1895-1963)所赠《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发掘殷虚新获卜辞写本》,此书有值得玩味处。在签赠者董作宾而言,封面题了“寄呈建功学长”后,意犹未尽,乃在书的护封上再写一封信,信中说:“此本印刷百本,弟手仅馀三两册,谨寄呈一份,愿兄有以教之!”董作宾直白地写出所赠书籍的珍贵,并以此矫情,这是一般谦虚的中国学者所少有的。考魏建功1921年入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国学门,董作宾晚两年入学,无怪乎要称“学长”了。又,董作宾在河南安阳考古有年,备尝艰辛,乃有此册,而限于条件,印数不过百部,手头更是只有两三册,从中匀出一册寄给魏建功,确乎情深义重。董作宾的心意没有被辜负,收到赠书后的魏建功对此书也颇为看重,此书内页即有魏建功所钤朱文印“独后来堂”,即是一证。
董作宾著《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发掘殷虚新获卜辞写本》,民国十七年印本,魏建功旧藏
只是,珍护藏书的魏建功先生,其精心庋藏的签赠本在殁世后也不免散失各地。自然,这与魏建功先生无涉。然而我们可以想见的是,签赠本,无论它的所有者珍护与否,它总归仍要流向人间,而并非专属于受赠者和签赠者。想到这里,对于所有签赠本的得失,我想我们是应该释怀的。如果签赠本回到中国古代图书的出版与往还环境中,则师友通过签赠本切磋琢磨,倒真能多多促进学术的进步,或是改进图书的质量。可惜,在当今的出版及书籍赠还习俗中,签赠本免不了作为礼物的命运。于是,其轻重如何,存废若何,我们的确是不必那么挂念的。
书此短文,聊以为天下“放生”签赠本者增添一点心安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