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曼系统论在文学理论领域的运用 | 社会科学报
深度
卢曼是德国社会学家,因倡导社会系统理论而为人所知。卢曼系统论逐渐影响到了文学理论领域。那么,文学理论对系统论的借鉴,反映了何种结构性需求?系统论的文学理论又出自何种系统运作?
原文 :《卢曼系统论在文学理论领域的运用》
作者 |华东师范大学教授 范劲
图片 |网络
系统论最终的矛头所指
卢曼系统论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受到文学理论家的重视,新世纪以来,又通过对文化理论的影响,推动了文学研究向文化科学转型。 我们不禁要问,文学理论对系统论的借鉴,反映了何种结构性需求。卢曼的一个核心概念是“交流”(Kommunikation),交流情境意味着事件/语境(系统/环境)的差异,同样我们需要了解卢曼理论在文学话语场中所处的交流语境——系统论的文学理论又出自何种系统运作。简单说,80年代以来,西方流行两种批评立场,即解构主义和激进的建构主义,卢曼在二者之间提供了一条中间道路。
解构主义预设,意义是无限的差异游戏,即“延异”,然而,这是一种非历史性的思路,在具体交流情境中参与游戏的差异必定是有限的,由差异生成的意义也是可确定的。既然意指仍然在社会框架之内,延异命题就不成立。卢曼的名言是,意义虽然为偶然,却绝非任意。激进建构主义和经验性文学理论则认为文本本身无意义,意义由接受者的建构活动产生,文学理论和阐释无关,只应关注阅读过程和文学的机制性条件。但卢曼没有放弃阐释,只是给了它新的界定,即交流形式之一。
不过,系统论最终的矛头所指是长期占据主流的阐释学。两者的对立基于不同的世界理解。阐释学意味着部分/整体的交替,一旦采纳系统论视角,部分/整体交替就要服从系统/环境交替:每一次系统/环境交替(交流情境)都为部分/整体交替制造了不同框架。即阐释学只有一个世界(视域),而系统论有诸多世界(视域)。
展开全文
按照经典阐释学思路,文本是有机统一体,整体规定各部分,各部分决定了整体。伽达默尔发展出一套更精密的阐释学。部分/整体的循环不再是单纯方法,而是理解的存在论结构。伽达默尔认为同情理解只是一种虚构,因为阐释者和文本之间隔着历史,阐释学循环不仅在文本的部分和整体之间展开,也将文本和阐释者卷入其中:阐释者身处历史之中,永远受制于所处的历史位置。不过,人们并没有陷入死局。阐释者和文本的共同基础也是历史,即传统。因为传统,文本成为一个陌生视域,一个客观的理解不再可能;但也因为共享这同一个传统,阐释者和文本的视域融合成为可能。
但从系统论角度看,这一观念人为地消灭了历史的矛盾性。事实上,不同的历史性交流情境会制造不同传统,同一时间点上的人们可能拥有的恰是不同时间。历史并非一条“长河”,而是许多相异和相反趋势的交错混杂,其特征与其说是连续性,不如说是断裂、缝隙和空缺。取消统一传统的设想,阐释学的基础就瓦解了。
基于此,系统论的文本阐释有两个要点。一方面,语境从来不是统一的语境,也不会有一个连续而统一的历史;另一方面,文本和语境不是一个有机统一体。文本要在语境中建造意义,必须和同一语境中出现的其他立场相区分,即需要和语境相区分。因此,对于文本阐释者来说,关键是找出文本将哪个语境课题化了。文本针对某个语境展开自身,相当于它也在创造自己的语境。卢曼最重要的启示在于,促使人们从差异和观察逻辑出发进行文本理解,将作品意义视为系统运作的产物。文本分析首先要追问交流的底片,而正确理解意味着,同时看到那些被文本排除的意义性选择,将“意指”(Bedeutung)理解为一个交流所说出的和所排除的东西的差异统一。
经验性文学科学也反对阐释学,且深受系统论影响。经验性文学理论家施密特(S.J.Schmidt)提出,未来的文学理论应重视“系统”和“观察者”两个概念。不过,这两个概念仍然保持和主体的联系,经验性文学科学始终没有突破行动理论的局限。系统论在去主体化道路上走得更远,认为文本不能直接归于其作者。但对包括施密特在内的许多文学理论家来说,系统论把人当成社会运作的环境,这种观点还是太激进了。
从系统论理解世界文学概念
“世界文学”是比较文学学科的理念,然而从系统论角度来说,理解世界文学概念必须将其置回交流语境,置回系统运作和演化。今天的我们要理解歌德在19世纪20年代末期提出的世界文学概念,面临一个选择:是向前返回浪漫派语境,还是向后加入19世纪后半期的实证主义立场,或是采纳20世纪末的后殖民视角;或者反过来追问,特定的历史情境会推出什么世界文学概念。艾田伯(R.Etiemble)曾提出“是否应该修正世界文学的概念”,然而实情是,有什么社会需要,就有怎样的世界文学概念。世界文学若是一个至大无外的超级概念,就必须考虑:如何在世界文学之内安放世界文学。“世界文学”的世界文学化必然意味着,世界文学意指由历史性、一次性的世界文学交流情境决定。
歌德含混的世界文学隐喻可从两方面来理解。首先,世界文学等于文学产品的交流过程本身,由跨民族交流又引出世界大同的社会理想;其次,世界文学等于最杰出的文学经典。 德汉(Theo D’haen)遗憾地发现,世界文学在歌德身后的历史进程中失去了“交流”本义,而被误解为民族文学和经典作品的累加。其实,世界文学作为交流概念也隐藏危险,因为现代社会交流的最直观形式是货币流通和大众传媒。正是这种暧昧、含混诱导人们认为歌德概念有某种深藏不露的“本义”。
蒙特(T.Mundt)是青年德意志派代表作家,他的《当代文学史》(1842)第11讲专门讨论了歌德的世界文学思想。他认为,世界文学是一个大梦而非真正的思想,根本无法实现;另外,此概念的商业气息太重,无助于文化身份建构。《当代文学史》1853年版对世界文学理念作出进一步调整,干脆抛开了歌德,而改从浪漫派寻求理论支撑,认为浪漫派才是世界文学思想的真正来源。这种从歌德到浪漫派的语义挪动改变了世界文学内涵,“其他的民族文学”和“自身民族的过去”成为焦点。蒙特相信,歌德的世界文学概念的意义被夸大了,它不仅受限于歌德个人的生活情境,且属于一时兴起的念头。蒙特一方面放弃了世界文学作为普遍修养社会的乌托邦概念,另一方面认为过度扩张的普遍精神只会败坏文学。他的世界文学概念更多吸收了赫尔德、施勒格尔兄弟、黑格尔的思想,把世界文学理解为民族精神的产物。
谢来耳(J.Scherr)的《文学通史》写于1848至1849年间,是19世纪德国最畅销的世界文学史。他认为,世界主义立场是德国文化的传统。《文学通史》服膺于歌德的世界文学理想,旨在挽救一个即将逝去的世界主义传统,打破民族国家的封闭性。1848年时的历史局面是,资产阶级拥护文化和经济上的全球化趋势,但国家统治者倾向于民族主义,对新时代的跨民族交流保持警惕。谢来耳积极投身1848年革命。革命的失败也造成他的世界文学思想转变。他不再抱有塑造公共意见的雄心,而努力迎合文化民族的阅读品味。既然文学和政治的主流是现实主义,世界公民的观念论愿景也就成为明日黄花。《文学通史》1861年第2版以“祖国理念”作为“文学的基本主题”。1873年第4版以后更突出“光荣的”“1870—1871年战争”。世界文学概念融入了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的主流意识。
从系统论角度来说,歌德的世界主义理想成为蒙特和谢来耳的区分性底片,衬托出“另一种”世界文学概念,不能简单地理解为歌德的影响,或者歌德传统的发展。“影响”和“发展”是阐释学的常用隐喻,而系统论透过这两个隐喻,看到了不同交流情境的不同需要。 不只有一个“世界文学”符码,而是有许多“世界文学”,不同的“世界文学”交替互动,构成世界文学交流系统。19世纪中期以降,德国世界文学思想的主流并非歌德的世界主义,而是蒙特等人的民族主义;但歌德并不代表世界文学的“本义”,相反他是世界文学的产物。如此一来,意义生成彻底变成动态化的协商过程,意义随交流情境不同而变化,但绝不意味着相对主义和虚无主义占了上风,因为每一次变化的系统条件都是可以测量的。
文章为社会科学报“思想工坊”融媒体原创出品,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841期第5版,未经允许禁止转载,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拓展阅读
上海社科新人推介③ | 侯体健:发掘古典文学的本土理论资源
文学理论:远超出文学本身 | 社会科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