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的精神分析
——读胡弦新诗集《水调歌头》
张德明
诗人胡弦一直在精心构建自己的空间诗学版图,《沙漏》《空楼梯》等诗集便是明证。但新近结集的《水调歌头》则显露着溢出诗人已有诗学边界的新兆。在这部主要由几首小长诗构成的新诗集里,诗人将观照和吟咏的主要对象倾注于川流不息的河水,由对水的千姿百态形貌的细察、深究而达至对个体命运踪迹和时代隐秘历史的勘探与绘制。从美学纹路上言,《水调歌头》中的诸多篇章,从不同向度上展演着诗人对水加以细致入微的精神分析的艺术用心,围绕水而展开的凝视、联想与想象,敷演成饱含情感与思想的情景图式,让人清晰地睹见因水而生的历史与现实的某个精神侧影、某种运变轨迹。
擅长以精神分析来诠释物质属性的法国学者加斯东·巴什拉曾云:“水的语言是直接的诗的实在。溪流和河流异常忠实地使静穆的景观具有音响,潺潺的流水声教会鸟和人歌唱,说话,诉说,总之在水的话语和人的话语之间有着连贯性。”(《水与梦:论物质的想象》)在胡弦看来,水不仅是通人性的所在,它还是最好的翻译家:
据日本高僧圆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载,
其时运河各地,通事(翻译)甚多。
但我以为,水,才是最好的译者,
喝水的舌头,行船的舌头,使国别、朝代、
方言间的交流,都不成其为问题。
——《梦的赋形》
水对人类语言的翻译,或许不是简单的不同语言之间的转换与互释,而是在岁月的长河中,经过水道的勾连与交通,通过饮食的歆享与接受,而促成来自不同国家、不同时代、不同方言的人们的相互理解与彼此信任。
大河奔涌,一刻也不停息。面对滚滚而去的江水之流逝,孔圣人曾叹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在河水的变动不居和世事变化无常之间,孔夫子找到了天然的关联。管子甚至将“水”置于至高之地位,认为它是世间万物之根本,《管子·水地》云:“水者,何也?万物之本原也,诸生之宗室也,美恶、贤不肖、愚俊之所产也。”在胡弦写来,水是“简单而复杂”的,水时而“桀骜不驯”时而“平静无波”,它与历史的朝代演变和人类的情感起伏实在是息息相关:
——大河,一直都悬在高处,
向经过的光阴灌注它的意志。
岁月涛涛,所谓朝代特征,仿佛
仅仅来自它任性的心灵。
(这多么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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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流淌,沉浸于霸权般的
自我抒情,水面
即便平静无波,也带着压迫、蔑视,控制着
人间起伏和七情六欲。
(这多么像一个人。)
它桀骜不驯,简单又复杂,力量
不屑于在表象之下潜伏。
——《断流,或步道开始的地方》
《断流,或步道开始的地方》本来是言述自己年迈的父母沿着河流旁边的步道散步的晚年生活境况的,但诗人由老人的生活而念及身边河水的奔流,又由对河水内在属性的深瞻与细诠来映照老年人生活的不易与坚韧,从而生动折射出诗人内心的贤敬之心与愧疚之意。水在其中起到了润滑油、催化剂与动力源的作用。借助对水的精神分析,诗人心间涌荡着的万般深情也淙淙流淌而出。
水和人类之间有着本然的精神联系,不只是说人类生存与生活一刻也离不开水,而是河水的万千形态与人类的形形色色有着同构的关系,当人们在观望着各色水流的时候,一定意义上也是在观望着无限丰富与斑驳的现实人生。在《副歌:临河而居》一诗中,胡弦精彩描述了他用地质学眼光所审视过的几道流川:
我到过山顶的房子,俯瞰中,
山下的河流如白亮线条,像是静止的。
我到过建在湖边的房子,岁月安逸,
大湖,像养在门前的一只小动物。
我曾在吊脚楼上暂住,意识到脚
如果伸得过长,的确会让记忆变得不安。
我见过被流水冲垮的房子,
它们慢慢倾斜,移动,被吞噬。
洪峰过境,我曾站在那样的岸上,体会着
作为岸的真正心理,以及
掌控一条河所需要的全部颤栗。
我曾仰望高大堤坝——它不断被加高,
在空中建立起压迫和威胁。
而站在大坝上远望,平畴,像一幅即将被撕毁的地图。
“首先要清楚绝望者的心理,然后,
才能理解信仰——”
洪峰过境,波浪,如滔滔群鼓,
激荡,带着蛮力,像噩梦,像碎石机,
昂着头,像一个全新的危险物种。
确如巴什拉所言,“水也是一类命运,不再仅仅是流逝的形象的无为的命运,即永不终止的梦的命运,而是一种不断在改变着存在实体的根本的命运。”(《水与梦:论物质的想象》)水之所以让人时常能触景生情,时常能因之而想入非非,实在是因为它的存在与人类的命运之间有着太过紧密的关联,甚至可以说,水在一定程度上左右着人类的命运。在《副歌:临河而居》里,胡弦通过对各式水流独到的精神分析,以诗化言说的方式,向我们生动阐明了这个道理。
小长诗《压舱石》虽不直言水,但也是围绕水而展开的叙述和想象。诗人对“压舱石”的理解与认知是极为到位的,诗中如此述曰:
没有谁比它更熟知那黑暗:一个小空间,
以及偶尔的迷离光线。
此一去,将永不再返回。没有谁
比它更熟知激流、旋涡、险滩、歌吹……
穿州过府,过荒凉朝代,艄公的小曲,
纤夫的号子,都比艺术更负责任。
它熟知水那冒犯的念头,
熟知许多神:只呆在某个地方的神。但它
一直不曾遇见真正的神学。
行程漫长,它最烂熟于心的
是晃动,像思考,又并非思考,无法被终止。
一种隐匿的发生,让人昏昏欲睡。
一种奇怪的平衡。
压舱石熟知水的脾性,懂得航船一路跋涉的困苦与艰辛,也知道自我在船上的分量和责任。在对“压舱石”的精神分析里,我们不难发现诗人面对特定物质而生发的过人的理解能力与想象能力。其实,因为“压舱石”的命运和河水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我们可以说,诗人对“压舱石”的精神分析,一定程度上也是对水的精神分析,是对水的属性与质地的侧面反映。
运河或许是胡弦最为熟悉的河道了,他在几首诗里,也言及了这条河流,既有直写运河的诗行,如《画卷录》:“运河流淌,纤夫赤膊,驼队带着秋风,/大船前行时,漩涡涌动。笔墨在技法中/有玩味不尽的自我,而在隐蔽处,那影子/像一种无法解释的诞生。当桥上的人/已是改朝换代的人,运河/在画面的边缘,有了更隐蔽的角色和表情。”也有借河流而叙人心的妙喻,如《副歌:临河而居》:“我们的心,不是无牵无挂的河流。/我们的心是运河,要有船在上面走,它才存在。/我们的心是季节河,有时干枯,有时丰沛。/我们的心是建在岸上的房子。/流水,每时每刻都在逝去;房子,/短时间内看去毫无变化,/但它却比河流更容易坏掉。”不管是直书还是巧喻,诗人对于运河的描写,都没有停留于简单的写景与抒情的单一模式,而是以精神分析的方式来展开富于细致性和深刻度的诗意言说,力图进入河流的内部,将流水与人类之间隐在而多重的精神联系,形象地展现出来。
(张德明,岭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
编校:寇硕恒、曾子芙;审核:彭敏;核发:李少君